國人認知歌德、席勒、海涅、尼采、波德萊爾等古典詩人,要感謝詩歌翻譯家錢春綺。正是他一個人的翻譯,為眾多詩歌愛好者打開了一片幽深、曠遠的天地;也是他一個人的翻譯,標示出了一個詩歌寫作者所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2010年2月3日,這位譯著等身的翻譯家、詩人,在上海逝世。享年89歲。
作為詩歌譯介的泰斗級人物,錢春綺精通英、法、德、日、俄5門外語,此外在西班牙文、希臘文、拉丁文上也曾下過大力氣。翻譯是他一生的愛好,從上世紀60年代就開始自由撰稿人生涯的他開玩笑稱:自己失業三十余年,除稿費外從未有過其他收入。
一年半前,筆者與錢春綺有過一次長談。這或許是他生前最后一次接受采訪。不久,他就因在家摔傷住進淮海醫院,此后再也沒有回家過,即使是他去世前一個月上海文聯為他舉行的“錢春綺文學翻譯學術研討會”,也沒能參加。猶記得他孤身一人住在上海西北郊的一套兩居室內。房間稍顯雜亂,四處堆放著舊書刊。墻上掛著前年過世的老伴的照片,還有她生前臨摹的油畫,卻不見和孩子們的合影。他的兒子遠在美國,小女兒定居香港,大女兒則生活在同一城市的另一端。或許因為囿于時局未及精心培養之故,錢春綺每每談及她,難掩內心的歉疚和無奈之情。“趕上周末,她會過來看看我,平時往來也很寥寥。”
錢春綺是自在之人,沒有一般老年知識分子那種刻意的謹慎作態,更無凜然示尊之意。為我們沏好茶后,隨即坐到放客廳一邊的躺椅上去,言談中絲毫不避諱本真想法,嬉笑怒罵皆盡其自然。盡管是已屆高齡,他記憶力甚好。談話中間碰到想不起來的事,他便去書房從雜亂的書堆里找來薄薄一本“編年史”,上面記載的都是日常生活的“大事”。
說到幾年前搬離在上海繁華地段南京路上住了50多年的老家,他感慨:搬遷的那段日子心情很不好受。“我獨自在空蕩蕩的地板上擺張破席睡了一夜,次日才依依不舍地含淚告別。”談及與自己風雨同舟50余載的老伴,錢老滿懷想念和感激之情。“我一直把她的骨灰盒留在身邊,等我有一天過去了,化成灰了。就把我的骨灰放在她的骨灰盒里……”說到動情處,他眼眶潤濕,真性情袒露無遺。
如今斯人已逝,讀者或許能從他散淡而不失激越的語言中,體會一個靈魂的自由,還有與自由同等的高貴。
“整整三十年哪,就靠翻譯的稿費生活,其中甘苦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的。”
傅小平(下為傅):最近,歌德代表作品《浮士德》被導演徐曉鐘搬上舞臺,在上海話劇院演出。據說話劇劇本參照過您的譯文。期間,他有沒有和您聯系過?
錢春綺(下為錢):沒聯系過,我不在單位里。他們搞他們的,找我干什么。只要我的譯本對他們有幫助,看了就好。
傅:現在大陸通行的《浮士德》,就是您翻譯的譯本。之前,對這部名著的翻譯情況怎樣?最初您是怎么想翻譯歌德的這部名著的?
錢:我不是最早翻譯《浮士德》的,之前有周學普、郭沫若的譯本。這個叫周學普的,后來到臺灣去了,您們恐怕不熟悉,我在上海中學讀書時,讀的就是他的譯本。當時說實在,也就看懂個大概。之后想來,周學普雖然是最早翻譯《浮士德》的譯者,譯本卻不盡完善,最大的缺陷在于他不是按原始的格律譯的,有些地方還存在明顯的錯誤。我自己翻譯《浮士德》,就根據原始的格律,亦步亦趨。可惜,文革的時候,稿子弄丟了,所以,盡管文革前,我就翻譯了《浮士德》,出版的卻是我后來重新翻譯的譯本。不過,我要說,在翻譯上對我幫助最大的并不是歌德,而是海涅。
傅:為什么這么說?
錢:因為他是我的恩人呀,沒有海涅我活不下去。1957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就是現在的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我翻譯的海涅的三部詩集:《詩歌集》、《新詩集》、《羅曼采羅》,都很暢銷,不僅是暢銷,而且長銷。那時光是《詩歌集》我就拿到 8000元稿費,而當時普通人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過幾十元。那會兒不還有一種說法,叫有錢人“萬元戶”么,您能想象那筆錢,對我起到多大的作用。而且,那時我從醫院辭職出來做自由職業者不久。所以,我還專門寫了一首題為《感謝海涅》的詩。
傅:翻譯海涅對您來說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
錢:就這么說吧。我們那個時候,翻譯可沒現在這么便當,不是什么拿來就可以翻的。將海涅的詩介紹給國人,早在1914年就開始有人做了,但數量極少,而且縮手縮腳不敢多譯,怕謬種流傳,甚至連以大膽、浪漫聞名的郭沫若都在一封寫給宗白華的信里說,怕海涅詩入我國,易招誤解,會有人說他是誨淫之品。
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人們認識到海涅是馬克思的好朋友,馬克思非常喜歡海涅的詩;海涅也以犀利的諷刺詩為武器,在攻擊德國封建專制統治時與馬克思站在同一條戰壕里。就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當時國內有一個“世界和平理事會”,每年紀念四、五位世界名人。1956年2月17日,恰好是海涅逝世百年的紀念日,那年海涅被選中。所以吧,我是碰上了好時候。
不過,我發表的第一部譯作,不是海涅的詩歌,而是席勒的戲劇。說起來,1949年以后文學事業大發展,外國文學方面的書銷量好,我就嘗試著把海涅的詩歌譯文投給人民文學出版社。不過沒被接受,他們另外約我翻譯席勒的戲劇《威廉·退爾》。1956年7月,這個譯本順利出版。
傅:看過您的簡歷才知道,您剛開始是行醫的。剛前面您也提到了,從醫院出來后,您就做了自由職業者?說說這是一個怎樣的情況?
錢:哦,是這樣。在專業搞翻譯之前,我一直在做醫生這個行當。先是在中美醫院,這是美國人在中國辦的一家醫院,就是現在長征醫院的前身,那時候,它在上海算是相當不錯的醫院了,而且我呆的是皮膚科,是我非常感興趣的一個部門。但是好事多磨啊,我在這個醫院呆的時間并不長,同濟大學來接管醫院的時候,只把護士留了下來,醫生都被請走了,因為同濟它有自己的醫生嘛。這樣,我就到了上海第四醫院,這個醫院哪有什么皮膚科,就只有耳鼻喉科有人員空缺,我是很不情愿,但不得已也只好在那里做啦,畢竟那時候我得養家糊口嘛,父母親、兄弟姐妹都要靠我掙錢吃飯哪。這樣,我從解放以前一直做到解放以后,但后來還是辭職了。
傅:什么原因?
錢:說來話長,一言難盡呀。當時,本來和一家醫院的老同事說好了的,說辭職就去他們醫院的皮膚科。但等我辭職出來,他們人事科就不認這個賬啦,要我去耳鼻喉科。您想想要部門不變的話,我何必來換醫院呢?在不可通融的情況下,我索性不干了,后來我就在其他私人醫院兼職,兼來兼去,最多的時候,一天要跑三家醫院,都變成“游擊隊”了。
很多年以后,有個以前的同事才問我,是不是當年得罪了哪位領導?問得我莫名其妙,我一介平民跟領導幾乎沒有什么交往,又怎么得罪人了呢。不過這位同事告我說:當時那位領導就是關照了各大醫院發指示說:對錢春綺這個人“永不錄用”,我還等著能轉到皮膚科,現在想來那是我的天真,我們國家的人事關系就是那么復雜,讓人沒法理解。
再后來,我索性辭職了。這不辭職還好,一辭職,那就意味著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那時做自己的什么營生啊,您就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割掉的。多少年過去了,就是到現在還有人問我:當時怎么就那么膽大。鐵飯碗說不要就不要了,可是付出三十年失業的代價啊,一分錢沒拿。換一個人肯定不會肯做這種事的。整整三十年哪,靠的就是翻譯的稿費生活,其中的甘苦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的。
不過也好,上帝對人是公平的。有一次,我去北京開會的時候,人家就說我棄醫從文,走的這條路走對了。要我現在也只是個醫生,沒多少人會知道我的。現在知道我的人可不少,全國知名呢。臺灣、德國都人來過來,要求對我做專訪。要我現在還只是做一個醫生,就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從那時到現在,翻譯詩歌的人都很少。有朋友說,錢春綺辭職后醫學界少了個耳鼻喉科醫生,在翻譯方面多了個翻譯家。醫生可以輕易找到幾百個,但翻譯詩歌的在全國沒幾人,尤其是翻譯歌德、席勒、海涅詩歌的人就更少了。
傅:這么說來,您好長一段時間里是邊做醫生、邊做翻譯,什么時候開始一心一意搞翻譯的?
錢:1960年。當初學醫、做醫生,并不是我自覺自愿的,那是我哥哥的主意,他那時候開藥行,做醫藥生意,就想我學醫將來開個醫院什么的,跟他藥行就有聯系了。我呢,倒是干上這行就愛上這行了,即使干得不順,也沒有拋棄不干。但現在做醫生和搞翻譯,就像是魚和熊掌了,考慮了好長時間,直到1960年我才完全放棄了醫學。
傅:做自由翻譯幾年后,您就碰上了文革時期。您的翻譯事業該是遭遇了很大的挫折。期間,有受到沖擊嗎?
錢:沒草嬰他們吃得苦多。我是自由職業者么,沒有了單位,自然也就沒人來找我了。文革的時候,給您隨便編個罪名,是容易不過的事了。我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當過醫生,醫生要都給整垮了,就沒人給看病了,當然,也有醫生做了右派的。我么,平時做人也低調。樹大招風,槍打出頭鳥啊,我以前有個女同事,她拿的工資比他愛人還高,這還得了,如我所料,文革一來,她馬上就遭殃了。
要說人身攻擊是沒有的,這還算幸運,但還是受過一些苦的。就像侯寶林說的,人都倒在地上了,人家還來踹你一腳。這個事說來話長哪,哎,那時候我和日本一個教授有通信交流,沒有用自己的名字,我寫了我愛人的名字,這一來,有關部門就注意了,怎么我愛人跟日本人有來往呢?他們就到我愛人工作的學校里頭,找她了,然后學校的工宣隊就上門來了,到我家找了一通,什么都沒找到,我本身又沒工作,沒有罪名可以羅織,怎么辦呢,就把我滿屋子的書抄走許多,那時候損失了有一萬多本吧,而且大部分是外文原版書啊,統統燒的燒掉,化紙漿的化了紙漿,真可惜呦。
書沒了,還搞什么翻譯呢,就連翻譯的手稿也一起抄掉了,像歌德的《浮士德》啊,海涅的《意大利游記》啊,還有其他四、五本手稿,全抄掉了。那時候也不可能知道將來的情況啊,所以停了好多年,不搞翻譯了。
傅:不搞翻譯,您當時怎么維持生計呢?
錢:多虧了那筆之前翻譯沒有花掉的積蓄,因為文革發生之前,我腦子里就有一個意識,就是將來我會經歷困難時期。所以,我把稿費都存著不敢用,我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我們那批舊社會過來的醫生被稱為留用人員。我們做醫生的又不是做政治的,怎么會是被留用的呢?而且派來做管理的軍代表作風也不太好,我們對他有看法,因此心里開始產生防備,當時我們幾個同學就商量:沒有工資拿的時候怎么辦?還是要把錢存下來以防萬一。
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艱難,不能做翻譯了,稿酬基本沒有,僅僅是靠以前翻譯作品的積蓄維持一個大家庭,包括關了藥房的哥哥一家的生計,相當艱難。當時我也想過,有一回,在自然科學研究所工作的一個朋友找我去翻譯一點日文資料,我問他:“我能做嗎?”他說您行的!但等我把翻譯好的資料給他后卻沒有下文。后來朋友說:“不知道哪個節骨眼沒通過。”
當時私人醫院沒有了,公家醫院進不去,即便是人家叫我去幫著翻譯一點資料,都不被允許,生路都被切斷,完全是置之死地了。我跟醫學界、翻譯界也都沒有什么聯系,那時大家都存有戒心,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問題,假如他出事把您扯進去就完了,還是各自保平安吧。動亂期間,無書可讀、無稿可譯,只有開銷沒有收入。
傅:重新出版您的翻譯作品,該是到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
錢:改革開放的時候,出版社又恢復了。好在我以前交到出版社的稿子,出版社沒有被抄掉,還存著,像歌德的敘事詩、抒情詩啊、戲劇啊,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就都派上了用場。那個時候人們求知若渴啊,所以這些書的發行量都很大,比如《歌德抒情詩選》,累計印數達到了50萬冊,《歌德詩集》十幾年前印數就30萬冊,后來還不斷重印。
傅:靠翻譯的稿費,您人生的前半段過得相對寬裕。后來整個稿酬制度和出版環境發生了大的變化,翻譯稿酬低,總體上很不盡如人意。這對您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影響?
錢:誰說不是呢!我一個自由職業者,一向就靠積蓄生活,沒法維持生存啊。好在 1995年,我加入了上海文史館,在這個單位里面,我得其所哉。因為它就是一個名譽,不要您研究什么,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就拿干薪,現在我一個月能拿到1600元的工資吧。這個文史館,進去也是不容易的,里面就只有兩百多個人,都是有一定社會貢獻的知名人士。換在過去,那就是“翰林院”哪。好在我在翻譯上做出了一點成績,上海翻譯家協會一個秘書,他就找到我了,一切都幫您給弄好。承蒙她的好意,我是感謝不盡啊。她是我的同鄉么,是鎮江人。算是有一點關系,要不是這樣,想我這樣不會活動的,進不進文史館還難說呢。以前,那邊搞活動,我還要去的,現在年紀大了不需要去了,他們也不叫我去,我就不去了。跑來跑去太辛苦了,不去就不去了。
“我主張譯詩要由詩人來譯,但問題就在于中國詩人往往外語能力不好。”
傅:您精通多國語言,語言才能讓人很是佩服。當時怎么學習外語的?
錢:跟現在的情況很不同啊。最早是學德語的,我在上中學的時候就學過——那是一個非常好的學校,好在風氣自由開放呀。您想都想不到,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國民黨統治時期,我能在圖書館里借到批判蔣介石的書!
這之后,學語言,主要是因為我在大學里讀西醫了。我讀醫學院的時候,外語讀的仍然是德文。我這人么,就這個脾氣。干了一門工作了,當然要把它干好。當時皮膚病十分難治,我很想好好研究一下。再說,我當時就想多掌握一門語言也就能多掌握一國的文化,給自己多開了一扇窗口。這樣我很快又對別的外語產生了興趣。除了在課堂學習德文外,我還利用課余時間學習了法文、俄文等多國語言。新中國剛成立的時候,出版業非常活躍,出版社就找我編譯些醫學方面的小冊子。我學習的這些語言算是派上了用場。幾年內,我就用業余時間就寫了好幾本醫學書籍,出版有《簡明小兒耳鼻咽喉病學》、《組織療法概說》、《喉結核及其化學療法》、《中耳炎》等10種醫學書籍。棄醫從文后,這些勁兒自然就都使在了翻譯上。
有意思的是,在抗戰時期,電臺里經常播放日文和法文的教學內容,我就對著收音機聽,還到各種語言補習學校去聽課。但補習學校里大多數都只是教授一些初級的課程,在對它們掌握到一定的基礎后,接下來就全靠自己學習。法語我是聽廣播學的,當時維希政權在上海開有一個“法國呼聲”電臺,用一個法語音質極為純正的中國播音員播音。后來又找到一個天主教的法文教授,我常叫他到我家里來玩,就這么零打碎敲地學,但花在上面的時間卻非常的多,這不能說是天賦。日語也是跟著電臺自學的。在日語里,自學叫做“獨習”。
傅:您還學日文?在那個年代,學日文會有不愛國之嫌吧?
錢:我可不這么看!學語言那得靠自己的興趣,跟學哪國語言沒啥關系。魯迅、郭沫若、魯迅,不就精通日語嗎?而且還從日本學習了很多知識。日本這個國家對中國人很壞,對自己國內文化卻保護得很好,而且非常善于學習外來文化。無論什么書,只要外國有的,在日本都有譯本,而且往往不止是一個譯本。
他們國家還懂得建設性,輕易不讓外界摧毀,也不自己起哄。中國就不一樣,自己人打自己人,內耗很厲害。我們的文化壞就壞在這個地方。我們去了國外,多數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自慚形穢,恨不得立馬變成外國人。日本人不一樣,即使在他們國家最困難的時期,他們去了美國也不住美國旅館,愛國熱情很高、民族凝聚力也很強。這些方面值得我們學習。
傅:學了那么多國語言,您翻譯詩歌用到的主要也就德文、法文。掌握的其他幾門語言,對您的翻譯事業有什么實際幫助嗎?
錢:很多人以為語言學多了浪費。這真是天大的誤解!翻譯就需要掌握盡可能多的語言,因為西方豐富的文化都蘊涵在它豐富的語言里面。我就主張譯詩要由詩人來譯,我自己譯詩就受益于打小開始的寫詩訓練。但問題就在于中國詩人往往外語能力不好。照我看呀,要譯那些經典的外國詩,應該連拉丁文都得學會。別小看拉丁文,那才是進入西方文化真正的核心的鑰匙!還有《圣經》,英文、法文、日文、德文各種版本的《圣經》我都收藏著呢,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讀,還橫向比較;就會發現即使同樣是中文圣經,天主教圣經和新教圣經的譯名都不一樣。這些東西一定要鉆研,鉆得越深越好。
還有一個問題,現在很普遍的,就是年輕人外語學得很好,可是中文功底可就差勁了。像我從小在鄉下讀私塾,那時候線裝本的古書,什么《論語》、《孟子》、《大學》、《左傳》都背得滾瓜爛熟,雖然也是死記硬背,但背誦確實是很有益處的。我最喜歡《左傳》,我覺得左丘明的筆法是最經典的,他不用虛詞,但是文句的意思非常暢達。當我把《左傳》里的篇目背下來之后,在翻譯中那些凝練的詞句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到頭腦里了。可現在的人呢,文言文不讀了,文言文不讀,白話文他也好不到哪兒去。所以我就有這么一個感慨,搞翻譯,要有中文的底子加外文的底子。中文底子中,要有文言文的底子;外文底子中,要有多種外文的底子。
傅:說到主張詩人譯詩,您自己是否寫詩?
錢:那還用講!寫詩才是我的最愛。不瞞您說,我最初翻譯詩歌,其實是為了更好地去寫詩,因為我本來是寫詩的,14歲我在泰州鄉下的時候就寫詩了,那時嘗試寫些內容是抗日宣傳的新詩、或者傳統的格律詩詞,還有散文和小說,發表在縣報或者《大公報》的文藝副刊上。16歲那年,進入省立上海中學讀書,我就寫了一本新詩集,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之后也一直寫作,沒有斷過。所以在做醫生不是很順,家庭負擔又很重的情況下,文學也給了我不少的安慰,這時候就既寫也譯了。
傅:后來還一直寫下去嗎?
錢:當然,到現在為止都沒停過。或許,我骨子里就是一個詩人。一直都很熱愛詩歌,可是到了文革中,大多數人寫的詩歌都被說成是黑詩而遭到批斗,我怕惹禍就把詩歌通通燒掉了。到了文革后期,有反右、抄家和批斗,但平白無故搶劫路人的現象還沒有,社會治安相當好。我就到中國各個地方去旅游,用斯賓塞詩節律體寫成了《七省旅游放歌》。可惜呀,“文革”,還有搬家,我自己編的詩集不少都遺失了。手頭還剩5、6本,其中兩部還是長詩呢。不過,我寫詩都是為自己寫的,可以排遣胸臆,澆心中之塊壘啊。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我寫詩。說來只是初中時,在《大公報》上發表過幾首,其他詩都埋在灰塵里咯。
傅:有沒有打算拿出來發表?
錢:我自己沒這個打算,就是有錢也不會用在這個地方。今年,上海作協要給年老的人各出一本書,里面會收入我部分十四行詩。還有一本小書,起初是交給文匯出版社的,就談談翻譯。后來就轉到上海文藝出版社去了。我到現在還沒交稿呢。(笑)
傅:您譯詩、寫詩,可外界講起來,就單說您是翻譯家,很少有人會提及您的詩人身份。
錢:沒什么要緊的。我是不指望在生前被人當成是詩人咯。我的孩子里面,沒有人學文的。兒子是搞電腦的,人在美國。在當時的環境下,他自己也想出去,到美國留學,就入了美國籍;二女兒呢定居香港,就大女兒,當時沒條件呀,大學沒有考取,就在地鐵公司里面上班。他們都跟文學不搭界的。或許,要覺得您的詩歌有價值,國家會有人給出的吧。
依我看哪,是詩人也罷,不是詩人也罷。重要的是自己對自己的認可。翻譯翻的畢竟是人家的東西。寫詩不同,那是對語言的回歸。國內從歷史上看也是啊,中國文學最初的起源,不就是《詩經》么。最早寫作的人不都是詩人?在德文里面,作家就是詩人,詩人就是作家,不寫詩的也可以叫做是詩人。
傅:這話怎么理解?
錢:國外很多寫詩的人,都是生前寂寞,有的甚至沒出過詩集,到死后才享受榮光。德國的詩人荷爾德林,從前有幾個人知道他?生活得相當艱苦,后來都成了神經病了。到死后四十多年才被發現,一下子就成為德國的大詩人,有人甚至把他抬得比歌德還高。
再看看美國的狄金森吧,她生前發表的詩歌只有幾首。當初人們就以為她是怪人,是修女。一天到晚在家里,亂寫一通,就寫在廢紙上,不出去跟人家聯絡。所以,他的詩歌就是很注重自己內心的感覺!她的故鄉我去玩過一次啊,那是很偏僻的地方,從我兒子工作的地方出發,要走很長很長的路。她現在可是公認的大詩人,美國人都把她當成自己國家的榮耀啊。
傅:說到狄金森,其實您并沒有翻譯過她的詩歌。您是德語詩歌的資深翻譯家,有去過德國嗎?前面您還說到有德國的記者要來中國采訪您。
錢:沒去過。有好幾次機會,都讓我放棄了。您們可能不會理解?干嘛放著好好的機會,不去德國走走,去歌德、席勒、海涅的故鄉看看?不是我不想去,是簽證有太多的麻煩。當年因為被邀出國,去了公安局辦理手續。他們不給辦不說,反而懷疑我要做什么壞事。這還不說,后來我被人監視了好一段時間,總有人在我家房子周圍繞來繞去,跟搞秘密特務似地,等您出門還會跟蹤,當面撞見了,看您的眼神也特別怪。
后來,德國領事館派人來找了我兩趟。知道我的情況后,他們要給我辦護照。這樣我也不樂意,這是咱自己國家的事,干嘛要讓人家外國人來辦。辦成了我也覺得丟臉,這點骨氣咱還得有的吧,想來想去,索性就謝絕了邀請。等年歲一大就更不想出去了。哎,說起來,這個中國人啊,民族劣根性強。文化大革命一稿,上面的搞了不說,百姓跟著整人,倒霉的都是正直的。您說,現在一些人出了國就不愿意回來,說到底還是國內的環境不好。
傅:德國方面看重您,但似乎沒給您什么榮譽,頒您什么獎、什么勛章的?
錢:他們好像沒有給國外翻譯家頒獎的慣例吧,美國好像也沒有。俄羅斯、法國都有,什么斯大林文學獎、法國騎士勛章之類的。也能聽到國內搞翻譯的,獲什么什么獎的。我在乎這個!
傅:您翻譯的歌德、席勒、海涅,都是德國極為重要的作家、詩人,在這么多年的翻譯過程中,對他們的詩歌,您一定有自己深切、獨到的體會。
錢:對海涅,我有特殊的感情。他是我的“恩人”么。他是革命民主主義詩人。他的詩有時代氣息,有革命意義。我們的教科書特別強調他的詩中對普魯士反動統治的痛恨和對他們的鞭撻,這對我們還有一種現實意義吧。其實,他的愛情詩在德國位置很高,很多作曲家譜了曲。
有人比較過歌德與海涅的愛情詩。看看他們的感情經歷就知道了。歌德女朋友軋得很多,但始終是他拋棄女的,差不多沒女的拋棄他的。而海涅不同,他愛他兩個堂妹,結果卻是堂妹把他給甩了。所以,海涅的愛情詩,多是他情場失意的見證,盡管詩中包含著幸福、快樂,但更多的是痛苦,是眼淚。歌德不同,他總是勝利者,難免有點洋洋得意的,即使失戀詩,也不是那么當得真的。
說到席勒,我最喜歡的是他的敘事詩。那是寫得很好啊。這些詩歌頌的是愛情、忠誠、友誼、道德和英雄業績,雖然披著神話和古代傳說的外衣,但是在這外衣的里面卻跳躍著詩人的充滿反抗精神的高貴心靈。所以,德國人稱他為國民詩人,那是很高的榮譽啊。不過,我最喜歡的詩人是英國的拜倫。
傅:喜歡拜倫?為何?
錢:因為他有激情。他的詩歌,他的游記,還有長篇敘事詩《唐璜》,都充滿激情。
傅:但您沒親自動手翻譯過拜倫的詩歌。
錢:沒翻譯。因為他的詩歌都已經有人翻譯了,而且翻譯得很好,我干嘛還去湊那個熱鬧?
傅:有一點我挺好奇,翻譯外文書自然要找到原著,在多年前或許并沒有這個條件,您是怎么搜羅到的?
錢:我的很多外文書,都是從解放前一直收藏過來的。1949年以后,外國人在中國待不住,一批一批都回去了,留下大量的原文藏書沒法帶走就大量拋售,那時候我買了許多,都堆在家里。可惜,文革中很多書都被抄走了,被抄的有十幾車之多。好在各種外文詞典都留著,這為我解決疑難問題提供了很大便利。我翻譯時經常參照不同語種的譯本,比如翻譯歌德的《浮士德》,我就參照過英譯本和日譯本。文革結束以后,我就不怎么搜集外文書了,有時會去國際書店,外文書店轉轉,看看有沒有需要的書,用不到的就不買了,畢竟年紀也大了么。當然,也不是那么絕對,那些年,我就在外文書店買到過舊版的《席勒全集》。
傅:在我的印象中,您似乎沒有做過專門的文學翻譯研究,只是在一些詩文集的前言后記中,有很簡略的表述。現在的情況是,艱深的翻譯理論并不少見,但跟翻譯實踐是沒有什么交集的,一些動輒“指點江山”,寫洋洋灑灑理論文章的專家,要他自己來搞翻譯就差得遠。您是怎么看的?
錢:這個搞翻譯呀,空談是沒什么用的,它主要靠的就是實踐,在實踐中不斷摸索。沒別的路可走。現在說到翻譯,不還是嚴復的那一套。我是這么理解的。所謂“信”,就是要忠實于原文,原文沒有的您不能加,原文里有的您也不能少;“達”就是,您用中文讀起來,感覺要暢達;“雅”呢,無非就是要有文學的意味,但也不能太過份,太離譜了當然也不行!我的翻譯說到底就是忠實于這些信條的。
現在有些人說翻譯亂套了,人一對照發現原著和譯文根本就是兩回事。所以要準確,主張直譯。但直譯并不是說,您就得完全照原文那個樣子,那個模式譯成中文啊。那樣會很生硬的。所以就要變。這個變,就是魔術啊。要我看,其實本來也就存在什么直譯、意譯的,翻譯其實很簡單,就要讓譯文變得形神兼備,既要傳形,又要傳神,不可偏廢。
“老伴折了陽壽給我,我就得好好做事,直到有一天做不動了為止。”
傅:詩人、翻譯家馮至,在去世的前幾個月,曾在病榻上寫了一篇文章《肅然起敬》,對您還有朱生豪、綠原,表示了他深深的敬意。和馮至有交往嗎?
錢:跟他人沒見過(想了半晌)。噢,有見過一次面的。當時北京開一個德語文學研究會,是他的學生特別找到我的,還推選我為研究會的理事,我是其中八個理事之一吧。在會場,馮至和他的愛人和我碰了一次頭,他愛人對我說:先生常在家里提到您。這真是讓我受寵若驚。要知道我是一個無名小輩,馮至在當時已經可以說是德語文學的泰斗了。當時就感覺,馮至是挺樸素,實在的一好人。他是北方人,河北人嘛。他的學生都很尊敬他,他還是共產黨員,講話可不像別的黨員一樣打著腔調,他是沒什么架子的。他后來寫的那篇表示對我“肅然起敬”的文章,對我也是很有幫助的。
傅:后來跟他還有什么來往嗎?比如寫寫書信什么的?
錢:沒有,后來再也沒有交往了。換上別人,恐怕會抓住這樣的機會,多交往會撈到不少好處。我是不善交際的人,只知道關起門來搞自己的翻譯,跟人不大交往的。
傅:跟同時代的翻譯家,比如前不久去世的方平,還有草嬰他們呢?
錢:也說不上有什么交往,我這個人不喜歡活動。方平原來是個銀行小職員,娶了邵洵美的二女兒為妻。他后來在上海譯文出版社當編輯,編《譯文叢刊》。我呢,做翻譯,大部分書,都是由譯文出的。他們會時不時向我約稿,至于私人交往就沒有了。我現在偶爾參加活動,也會碰到草嬰,只是交談不多,他當過上海翻譯家協會會長,文革時期可沒少吃過苦頭,尤其是被當年水泥包壓傷的胸椎,他至今還深受其害。
傅:聽說您原先是住在靜安區的?
錢:就是現在靜安寺那邊的航站樓,門牌號還是當年的門牌號。我那房子以前是一位骨科醫生住的,后來醫生走了,隨家人一道去了美國,后來房子收歸國家,就歸我住了。在那邊,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啊,在那里結的婚,生的孩子,我的大部分翻譯作品也是在那個地方完成的。后來聽說要搬遷,那段日子心情很不好受。搬家前一天,我就獨自在空蕩蕩的地板上擺張破席睡了一夜,那個傷心,不是這么多年的感情是沒法兒理解的。
傅:搬來這邊多長時間了?
錢:一晃都已經十二、三年了,當時有四個地方可選,看來看去都沒好的,就來了這里。剛搬來的時候,這四周圍都是農田,都是爛泥地,臭氣熏天的。幾年的時間,房地產商陸陸續續建了房子,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了。像我以前住的房子那一帶,感覺上就是法國巴黎的香榭麗舍大街,是舊,但舊得有味道。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想出家,結果被家里人拖住了出不了,后來思想上改變了,喜歡求一種大的寧靜。我住那兒的時候,就常常帶孫女去四周轉悠,那時還有很多的大樹,轉著轉著就不由生出一種寧靜的感覺啊。
現在可好,很多舊房子都拆掉重建,變得時尚了,可那味道沒了。到處是高樓,到處是陽光下亮晃晃的玻璃幕墻,天空中的鳥兒飛來飛去,一不小心就給撞上了,就是撞死了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這在美國,可是很不同啊。我兒子住的地方,還有美國國會,有很多的大樹,大樹上棲息著很多的烏鴉,人走過去,飛來黑壓壓的一片,我當時看了有一種幻覺,以為是中國的烏鴉跑到美國來了。看看人家還是懂得保存以前的建筑,也懂得保護環境么。我們現在可好,什么事情都是賺錢為目的,沒有錢什么事都不要想,有了錢任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顧的,資本主義社會也沒這樣!原來這里的房價也低,就兩、三千一個平米,現在一個勁兒地漲啊!搬過來后,感覺交通沒以前便利,朋友年紀都大了,不想來回折騰,聚會也就少了。
傅:據我了解,您對家鄉的感情是很深的。您什么時候離開老家來上海的,經常回去嗎?時間流逝,人事變幻,是否還能找到當年的感覺?
錢:離開家鄉是很早的事了,1934年吧,我哥哥、嫂子在上海做生意嘛,就把我接到了上海,那時我13歲。我的家鄉是泰州鄉下的一個小鎮,父親是個小商人,賣香的。打記事起,他就把我送到了私塾,在那兒,私塾先生是不講解文章的,只讓我整天背誦四書五經什么的,我也不懂喜不喜歡,就知道天天要背。到上海后,我先是在私立萬竹小學讀書,兩年后,好不容易考進了江蘇省立上海中學,讀了一年,日本鬼子就打過來了,上海淪陷了。這樣,我就到了省立揚州中學讀書,兩個月后揚州也吃緊了,我只好逃難回家。后來省揚中的老師在泰州的泰山公園那兒恢復學校,我又在泰州讀了中學,那時我在泰州的《戰報》上常常發表文章,詩,小說,都是以抗日為題材的。但是一段時間后,我生病了,我哥哥又把我帶到了上海,之后就在上海讀了東南醫學院,學西醫,畢業后到醫院里做了十幾年的醫生,這樣就一直在上海了。
家鄉畢竟是家鄉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鄉土。現在泰州仍有我的親戚,還有我的朋友,都常有聯系的。我們泰州人,江北人,早年在上海生活是很艱難的,當時的上海人,對蘇北人特別歧視,現在也是這樣,上海人把很多外地人都當是鄉下來的,這一點我印象特別深,所以對鄉土的感情也就特別強烈。都這么多年了,現在人家問我哪里人,我還說自己是泰州人,我是梅蘭芳的同鄉啊。早在抗戰時期,泰州就吸引了很多外來人才,江南的文化遷移、聚集到了泰州,泰州的影響力也提升了。當然了,從前泰州就有“泰州學派”,還有鄭板橋,《鄭板橋全集》我小時候就讀了,他的詩啊畫啊,不簡單。在老家人看來,我也是對家鄉有貢獻的人哪,他們的檔案館里就有我的記錄和資料。提到我是上海文史館官員,老家人都是肅然起敬的!(笑)
傅: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是站著一個堅強的女人。翻譯家也不例外。跟您熟悉的人說到您,都不忘說您的老伴對您的事業一直都是很支持的。
錢:五十八年的相濡以沫呀,她從去世到現在也有一年半了。想起來,覺得很對不起她,她什么事情都支持我,理解我,不反對我。我比她大七歲,她卻先我一步走了,我沒能盡到責任,讓她多活幾年。她原籍紹興,在上海長大。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二十二歲,在一個醫院里當小醫生。我當時沒有寫什么文章,即使有點才華,人家也是看不出的,她就是看上我了。
您看墻上那些畫,就是她畫的。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不工作就學習畫畫,這方面她有一定天賦的,可惜也沒干出什么成績來。我現在看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典故,說是一對老夫婦化成過路的人款待天神,期望他許諾他們長壽,能在同一天里死去。不知道他們的愿望有沒有實現。蘇州有個雙塔,說的也是一個相近的故事。可這畢竟是神話故事啊。人活在世上,總有一個先走,一個后走的,等我有一天過去了,化成灰了,就把我的骨灰放在她的骨灰盒里。
傅:您已經參透了生死……
錢:我都八十八歲的人了,對生與死看得透。貪生怕死嗎?我不怕死。怕死那是小市民的心態。有人還勸我再找個老伴呢。我不打算找了,何苦去惹那么多七七八八的麻煩。都這個歲數了,再考慮這樣的事,大家都有很多顧忌的。我現在身體還算好,有一些不算嚴重的毛病,就有個冠心病比較麻煩,醫生說得嚴重得不得了,我看是嚇唬人的。現在看病我能享受到局級的待遇。一千多塊錢的醫藥費,我自己就化個二十塊錢吧。一般的生活自己能對付。
我住的這個小區,沒有人理解我這樣的想法,也不可能理解。我跟他們也很少交往,要我跟他們一般見識,就不成其為我了。他們喜歡打牌,干一些浪費時間的事,我不打牌。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老伴折了陽壽給我,我就得好好做事,直到有一天做不動了為止。我現在翻譯荷爾德林的詩歌,因為忙書的事停了下來。等忙好手頭的事再譯。這都無所謂的,就慢慢翻吧。
(傅小平根據談話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