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

父親去年67歲，煙是他生命的必需品。

我小時候父親牛高馬大，面色紅潤，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看著父親每日早出為生產隊犁田耕地，晚間在月亮底下哼哧哼哧地扛著大木墩坨到燒窯場。他頭一歪甩下木頭，用衣角抹一把汗水淋漓的臉，一屁股坐在木頭上，掏出半截揉皺了的作業本紙，再掏出一點褐黃的煙絲，熟練地在手中擺弄幾下，撮唇舔舔，就著火堆點燃了美美地吸上一口。噗，一下子濃濃的煙霧翻卷著從他的口鼻中噴射而出，繚繞在父親周圍，他像神仙一樣在煙霧里忽隱忽現。三下五下一支煙就解決了，然后父親再點燃一支吸著，仿佛他在煙里找到了能量，精神了許多，面容和坐姿也變得和藹和讓我羨慕。

煙霧依然翻卷著彌漫，他在煙火一閃一閃亮光后面的眼睛十分精明有神，好像有一種穿透力，能夠預見到煙霧后面即將發生的事，那是生產隊長的安排。父親一甩手掐滅了煙蒂，嘴里這個狗雜種壓低音量罵一聲走出窯場。看著父親高一腳低一腳地挑著擔子離開，我心里的煙霧始終縈繞：父親是偉大的，渾身是勁，這樣的人在300多人的村子里沒有第二個，我自豪極了。

父親母親比別人起得早，回來得晚。我每日與那頭老母豬為伴，抬頭透過倒了大半截的圍墻看那些藍天白云，看太陽永遠是圓圓的從東逛到西落下，而月亮不是這樣，它有時圓，有時只有一抹彎鉤斜掛在天上，我有些想父母。為什么別人回來得早，而我的父母常常深更半夜回來時，我多半已倚著墻角睡熟了。父親比任何一個人的父親都有勁，都能干，廣播上生產隊長老是喊他的名字，想想這些，我也就釋然了。尤其是父母親回來后，往往都會叫醒我，把衣角里藏著的豆啊什么的掏給我，讓我吃了上床去睡。

日子緩慢地走著，村口的小河懶洋洋地淌向山外。能幫父母做一些事了，我才明白，原來我們是地主，原來生產隊長老喊名字并不是一件好事。村間一個老婦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意是在村會上說，雖然小林生（父親的乳名）是抱來養的，但也是我們村的人，他也是人啊。因為替父親說話，那人被扣了一天的工分。生產隊長說我們的政策就是要把日本人趕出去。父親只有埋頭去做事，沒有開會權和話語權，累完活依舊吸煙，依舊煙霧從口鼻中奔涌而出，依舊是吸足了煙，便來了渾身的勁，然后被人支使著去干這干那。

爺爺死的時候，我在外地讀書。聽說生產隊長對他作了很高的評價：他終生為生產隊醫牛醫馬，服從我們的安排，是盡責盡職的！他的一生是為人民服務的一生，在他的身上，體現了我們中華民族的優良品德……我們要求他在天之靈好好保佑我們全村，特別要好好教育他的兒子，等等。父親面色凝重，吸著煙，不言不語。

看到父親吸煙有些不同往常是讀中學。那時家中早已分了田地，父母親不用再被生產隊長支使，雖然偶爾也要被“照顧”做一些公活，但可以以更多的精力盤好自己的了。那天他挑完秧田里泡著用于殺蟲和積肥的樹枝樹葉，完全仿佛一個泥巴人。那坐下的動作笨拙得不是坐下，而是倒下，并且扭了幾扭。然后他小心地掏出紙和煙，斜靠在田埂上吸開來，那煙霧再也沒有先前那種狂噴的感覺，只是淡淡的從他口鼻里涌出，沒有氣勢，也失去了翻卷的蘑菇云。紫色的煙映照父親紫色的臉然后緩緩散去，稀釋了他的汗水和疲憊，也帶走了他的歲月。父親瘦小了，他坐在那里，不說話，只是喘息聲大了好多，目光不再凝視遠方。

哥在部隊多次獲嘉獎，我考取了中專，姐要出嫁昆明，這些都是父母親莫大的慰藉。勞作之余，他依舊離不開煙，那小春城被他叼在嘴里吸得有滋有味。啵、啵、啵，吸煙仿佛是一種藝術，節奏感特強烈的響在我腦際里。煙霧則半有半無，紫色的臉清晰可見，雖然飽經歲月磨難，可是依舊掛著祥和與希冀。吸足了煙，父親起身料理一下豬雞后，扛起鋤頭往外走。

歲月沒有變老，老去的是父親母親。經過苦干和不間斷的辛勞與辛酸，家道漸漸厚實了一些。村間缺少了往日的沖突，環境開明和進步，人們的精神風貌好了。古人云：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健忘。無論世事如何更迭，于父親而言，恩，容易泯了，仇，或多或少仍在他心中。只是，他淡定了，不再提起，也不再回憶。

走出小山村多年，除了夢里回到家鄉，回到父母身邊，除了一些牽掛和問候，因為工作和其他原因，我一直很少回去。

昨夜夢醒，依稀記得父親掏出煙來抽，仿佛不是在吸，而是任由煙蒂緩慢地燃燒，煙霧自己半天升騰起一抹，飄來飄去，在父親臉龐周圍久久不散。然后他又掏出一支煙來，并沒有點火，只是在老繭橫生的手中掂了掂，然后叨在口中，投入在拉起了二胡，但我的眼里分明有了縹緲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