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國寶的人

我踏著平坦的石板路，沿著清清的鷓鴣溪走去，便到了地處浙江南潯的著名的嘉業(yè)堂藏書樓。我要采訪的主人公名叫鄭興寶，任浙江省圖書館嘉業(yè)堂藏書樓管理部主任20多個春秋。近年來，我曾多次陪同央視等記者拍攝過嘉業(yè)堂。今年9月，央視《國寶檔案》欄目推出了嘉業(yè)堂藏書樓的兩部專題片，鄭興寶與我還一起出過鏡呢。

踏進嘉業(yè)堂門口那小平房，卻不見他的人影，一直找到后面庫房里。突然，一個中等身材的背影映入眼簾——他身著藍色工作服，正忙著整理印書用的雕版。我輕輕地叫了一聲：“鄭興寶。”他回過頭來，沖著我笑了。光線昏暗地映亮了他的一半臉，露出了頗為文氣的笑容。他明白了我的來意后，兩人便回到那小平房里聊了起來。

鄭興寶是1983年冬天從部隊連指導員位置上轉業(yè)回到故鄉(xiāng)南潯鎮(zhèn)的，當時浙江省圖書館正在通過當?shù)赜嘘P部門物色嘉業(yè)堂藏書樓新管理員。經(jīng)過篩選，挑出了包括鄭興寶在內(nèi)的兩名候選人。有一天，省圖書館叢副館長等人專程找鄭興寶談話。這時，他才得知這兩名候選人都是轉業(yè)軍人，另一位也是連指導員，政治、思想和文化素質(zhì)都不錯。鄭興寶唯一的優(yōu)勢是不抽煙。叢副館長臉帶笑意，談到了藏書樓防火、防潮、防蟲工作的重要性，并很嚴肅地提出忠告：“記住！嘉業(yè)堂決不能發(fā)生火災。否則，你就要吃官司！坐牢！”從此，鄭興寶對火燭之物極其敏感，防患于未然。

嘉業(yè)堂藏書樓在1992年正式對外開放以前一直是大門禁閉的。偌大的一個藏書樓只有一人管理。為了確保安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夜不能離開。凡不符合上級規(guī)定叩門求進的人，一律不得入內(nèi)。這里一片寂靜，綠蔭參天，曲徑通幽，石橋紫藤，小亭石筍，不時傳來幾聲脆亮的鳥聲。從外表看，這座建筑與江南大宅沒有什么區(qū)別。不同的是，四周一泓綠水如綢帶環(huán)繞，寓肅穆的書樓于精美的園林之中，其結構很有特色。園林中有蓮池，沿池堆壘的太湖石假山形如十二生肖，令人遐思聯(lián)翩。書樓的設計也很新穎，根據(jù)藏書的特殊需求在形式、材料等方面作了變通，為中西合璧回廊式兩層建筑，看似簡單，卻藏巧于拙，玄虛莫測。

1984年4月，鄭興寶正式進入嘉業(yè)堂工作。一個雨后的早上，他輕輕地推開藏書樓的大門，仿佛進入了一個神圣的殿堂。

人稱嘉業(yè)堂藏書樓是南潯文化的封面，此話頗有哲理。1920年初冬，劉承干在此大興土木，花了四年時間建造了這座中國近代藏書最多、結局最圓滿的藏書樓。累計集書60萬卷，18萬冊。他的收藏不僅典籍宏富，而且精槧秘笈，世間不經(jīng)見之書插架森森。宋槧元刻、稿抄本及地方志的大量收藏，可以說是其三大特色。書樓始成之日，對古籍很有研究的劉承干為此記文，誡其子孫不得損毀失散。1951年11月19日，劉承干把藏書樓捐獻給浙江省圖書館。這一舉措與他當年聚書時“保存國粹，匹夫有責”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屈指算來，鄭興寶已經(jīng)是嘉業(yè)堂第四代守護人了。一年后，正值全省古籍整理培訓班在南潯舉辦。他一頭鉆進培訓班里，以軍人攻克堡壘的拼勁與毅力刻苦學習。培訓班結束后，又繼續(xù)努力，所以在較短時間內(nèi)初步掌握了古籍管理知識。讓他永遠難忘的是解放前夕，時任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副主席的周恩來，曾給進軍江南的九兵團一份專電，要求保護南潯嘉業(yè)堂和寧波天一閣。陳毅司令員還在戎馬倥傯之際親自走訪了嘉業(yè)堂藏書樓。1949年5月7曰，周恩來又致信中宣部，對南潯嘉業(yè)堂和太原普善寺的接收與保護作出重要批示。據(jù)鄭興寶說，幾年前，他是在《周恩來文化文獻》中獲此重要批示的。在省有關部門的幫助下，幾經(jīng)周折，終于獲得了此重要批示復印件，并立即展出。

為了嘉業(yè)堂的安全，藏書樓的電源只有接到大門口的小平房為止。偌大的一個書樓里不接電線，不裝電燈，沒有任何電器設備。鄭興寶一家三口原先一直住在大門口的小平房里。這小平房此時改為值班室兼辦公室。每天夜里，他都要照著手電筒在藏書樓巡查。即使三九嚴寒，大雪飄飄，也不例外。每當風狂雨驟、雷鳴電閃的黑夜，他都要頻繁出巡，生怕哪扇窗戶破損了，哪片磚瓦刮掉了，哪本書籍受潮了。

嘉業(yè)堂從1992年正式對外開放以后，已集圖書館、文物部門、旅游景點于一體，成為南潯古鎮(zhèn)最靚麗的金名片之一。鄭興寶說，以前這里灰塵很少，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有時甚至整個大院也是灰蒙蒙的。他每天進了門口那個小平房，先穿上工作服，然后上樓去打掃衛(wèi)生，開窗通風。每逢“霉季”過后一段時間，他每天早晨都要打開四面窗戶通風，迎進冉冉東升的朝陽；午后關掉東窗開放西窗，讓西斜的夕陽照射進來，保持室內(nèi)空氣流暢。他從早到晚隨時注意天空的行云變幻，以防陣雨狂風襲擊。以前還在一排排書架和每一疊書籍行間換放樟腦丸，四顆一包，以防蟲蛀；現(xiàn)在回歸傳統(tǒng)的方法，改用蕓香草替代。嘉業(yè)堂的優(yōu)雅與委婉，常常引得一些經(jīng)濟上的暴發(fā)戶試圖搭臺唱戲，搞什么時裝模特表演、展覽或牌局等所謂的文化交流活動。鄭興寶聽了總是搖頭，決不可讓這些活動進藏書樓。

鄭興寶甘居寂寞，長守數(shù)十萬卷古籍和雕版，并精心保養(yǎng)，沒有一日懈怠。無論旅游旺季還是淡季，每天都有接連不斷的游客在導游的帶領下踏進嘉業(yè)堂。此刻各種喧囂的噪聲替代了寂靜，川流不息的人潮把石板路也磨得油光發(fā)亮，甚至有時空氣也渾了。但鄭興寶只要一躲進樓上的書齋，臨窗伏案，抄寫書目，修補古籍，霎時就如同進入了一個遠離塵囂返璞歸真的“世外桃源”。20多年的書齋案頭工作，早已將他內(nèi)心蕩滌得如同一塊凈土，從一個晶瑩的童話走向另一個晶瑩的童話。浙江省圖書館早就計劃編制新的藏書目錄，但由于種種原因，這項工作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期才起步。1986年，他遵循《全國善本書目編目條例》，按照經(jīng)、史、子、集的順序，著手整理編寫8000多部11萬冊的古籍書目，并將15萬雕版配上木架妥善保管，使文史工作者和愛好者索驥有圖。這項艱苦繁雜的工作持續(xù)了長長八年時間，才大功告成……此刻，鄭興寶走到窗前，憑欄俯視藏書樓的庭院、書庫、不由產(chǎn)生了一種近似朝圣的心理，思泉涌流。

鄭興寶經(jīng)過古籍編目的磨練，已對嘉業(yè)堂藏書存放的位置、內(nèi)容了如指掌。這對讀者和研究者都帶來了方便。按照規(guī)定，讀者與游客均不能進入書庫內(nèi)部。如果要查閱有關古籍，只能到大院門口小平房去，先登記，再由鄭興寶從書庫里取出，送到兼作閱覽室的小平房里。近年來，純粹為研究課題來此查找古籍的人和熱衷于地方文史研究的人，把鄭興寶視作知己知音。南潯鎮(zhèn)已故文史老人朱從亮，生前一直把嘉業(yè)堂作為自己的家，一生著作頗豐。其中新編的《南潯文獻新志》《南潯志續(xù)編》《南潯史話——四象八牛專輯》等等，都溶進了鄭興寶辛勤服務的汗水和心血。為了籌建南潯輯里湖絲館，南潯古鎮(zhèn)文史研究者徐順泉多次到這里“淘寶”。我在撰寫反映南潯百年儒商的長篇紀實文學《江南豪門》時，也得到了鄭興寶的很多幫助。這部30萬字的作品已于2008年1月由文匯出版社出版。翻閱著散發(fā)油墨清香的書頁，我的心頭對鄭興寶充滿了感激。

鄭興寶年滿六旬，即將退休。就在物色嘉業(yè)堂下一代傳承人的時候，有關部門推薦了幾個人，但浙江省圖書館領導看了這些檔案，都退了回來。那么，到底選擇誰比較適合到這寂寞而又清貧的藏書樓來工作呢？

鄭興寶大膽提出了自己的獨生兒子鄭宗南。在鄭興寶的眼里，沒有哪一個年輕人比自己的兒子更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了。

鄭宗南當時正在讀“大二”。有一天接到媽媽的電話，為此事征求兒子的意見。鄭宗南沒有馬上回答。他心里感到很矛盾，猶豫不決。因為他從小喜歡寫字、畫畫，報考高等院校時，志愿表上填滿了各種藝術類專業(yè)。結果，他被紹興文理學院藝術系錄取了。后來卻不知為何改為土木工程系，專業(yè)是室內(nèi)裝潢。他想，父親要自己回到南潯藏書樓接班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專業(yè)不對口呀。

也許是天生有緣吧，鄭宗南常跑到南潯百間樓沈嘉允先生家去練字，習畫，無意中說起畢業(yè)后的去向問題。沈先生卻話題一轉，講述了自己參與南潯古鎮(zhèn)修復的故事。沈先生說，張石銘舊居剛開始修葺時，曾接待了一批法國朋友。沒想到他們看了整整半天，甚至掏出手帕擦掉法國地磚上的灰塵仔細端詳，驚奇地感嘆：“啊，我們在這里找到了回家的感覺！”“這房子本身就是一部建筑藝術史！”一個半月后，法國的菲土蒙、凱麗夫婦來信說，經(jīng)考證，張石銘舊居中的玻璃雕(藍晶刻花玻璃)是18世紀法國的工藝品，現(xiàn)在法國博物館里還有陳列品……。聽此，鄭宗南與沈先生一樣怦然心動，仿佛撥開歲月的迷霧，看到了南潯豐厚的歷史文化的積淀，也看到了古鎮(zhèn)保護的價值和意義。他想，這種對南潯文化遺存的情結，父親鄭興寶、沈嘉允先生等一批南潯人有，我鄭宗南也有！

浙江省圖書館經(jīng)過研究，同意録用鄭宗南。鄭興寶向省圖書館領導寫了一封信，請求批準鄭宗南去省圖書館古籍修復小組培訓，請老同志“傳幫帶”。

鄭宗南從杭州培訓結束后回來，又參加了南潯的全國重點文保單位(嘉業(yè)堂、小蓮莊、張氏建筑群)文物“四有”檔案整理。四個月后，他開始了古籍修補工作，接過父親還來不及做完的工作。

鄭宗南跟著父親邊學邊干。古籍修補初看似乎并不復雜，但實踐起來卻很不容易。第一要弄清什么鑰匙開什么書庫的門？什么書放在什么地方？第二對不全或殘缺的古籍要細致地穿線換面、補修書頁……就這樣，他花了一年時間才初步掌握了這門技術。同時，完成了父親來不及修補的200余冊古籍。

嗣后我去采訪鄭宗南，他正在書樓上埋頭修補古籍。桌上堆滿線裝古書，四周都是書櫥，幾乎沒有一點聲音，與外面喧囂的環(huán)境判若兩個世界。我問他：“你與古籍為伍，最深的體會是什么？”

“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的光彩，都是很平凡的工作，但是很有意思！”

鄭宗南的話不多，卻在我心里引起波瀾。面對文化信息密集的網(wǎng)絡挑戰(zhàn)，傳統(tǒng)藏書樓將作為中國古老文化的象征存在著，體現(xiàn)了炎黃子孫對于文化的保護是何等的重視和神圣！今天的讀書人，在生命本質(zhì)上都應是現(xiàn)代文化的建設者。但從遺傳因子來說又屬于傳統(tǒng)文化的孑遺，因此或多或少可以稱為嘉業(yè)堂精神的繁衍者。

這位年輕人很刻苦，他的燈每天都會亮到夜深人靜。他仿佛躺在了無聲的古籍書冊之上，像當年的父親一樣，默默地守望著這中國近代傳統(tǒng)藏書樓的絕響，守望著民族的文化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