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西煤礦爆炸槍擊案背后

11月18日上午9時許，云南省瀘西縣發生一起爆炸槍擊案，煤老板鄭春云帶人找另一煤老板王建福協調糾紛遭遇伏擊，造成9死48傷。

瀘西縣副縣長、公安局局長呂慶偉認為，這是兩名煤老板的個人原因導致的慘案，

“他們不能理性依法解決糾紛，你也不讓步我也不讓步”。

而經記者調查，這起重大案件背后，隱藏著一個更為復雜的灰色江湖。遭遇伏擊

這場恩怨的主角，分別叫鄭春云和王建福。兩人都是云南瀘西縣的煤老板。王建福經營的是小松地煤礦，鄭春云則經營躍進煤礦。

11月16日和17日晚上，鄭春云都在斗牛。16日晚，他贏了一場，贏了1萬多元，17日輸了。

瀘西有斗牛的傳統，過去逢年過節就會斗牛。現在，瀘西過半的煤老板都自己專門養牛斗牛。鄭春云養了四、五十頭牛，其中最貴的一頭價值近20萬元。

就在17日晚的斗牛現場，鄭春云邀劉樸生第二天一起去小松地煤礦。

“他只說去找王建福談點事。我呢，也想買點煤，就答應了。”劉樸生是一個煤炭批發商，常年在躍進煤礦買煤。

18日上午8時，吃過早飯，劉樸生開著自己的“豐田霸道”趕到了鄭春云經營的虎城賓館，鄭春云上了他的車。“他自己的車是一輛寶馬的越野車，不知道他當時為什么不坐自己的車。”劉樸生說。

車上，兩人抽著煙閑聊。劉樸生說，沒看出鄭春云有什么異常。但半路上，有幾輛面包車一直跟著。到了小松地煤礦停下車，劉樸生才注意到，一共有七、八輛車跟來了，除了鄭春云的寶馬，還有一輛奔馳和幾輛面包車。車上陸續下來四、五十人，都空著手。鄭春云走向小松地煤礦2號井。

事后，鄭春云的手下尚紅波對人說，去小松地煤礦的時候，他提著四五條煙，“我們是去談事情的，準備給對方的工人們發發煙。”

11月19日，當地政府通報稱，鄭春云當時帶著80多人，攜帶管制刀具和鋼管。瀘西縣公安局局長呂慶偉說，“我們是有證據的，在現場確實發現了管制刀具和鋼管”。

事發時，劉樸生沒有跟過去，他下車站在車旁看著鄭春云等人走到2號井，與做工的工人打招呼，隨后向3號井走去。可沒走幾步，爆炸發生了。鄭春云被氣流撲倒，煙霧未散盡就跑回了停車場。劉樸生看到他全身都是水泥灰，灰頭土臉。

劉樸生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發抖，想掉頭跑。1分鐘后，灰塵消散，劉樸生看到沒有跑回來的小弟們在百米外的地上躺著哭叫。有3人返回救人，他們準備彎腰扶起傷者。此時，耳朵被震聾的劉樸生發現，3人悄然倒下。

“他們觸電了?”第二撥救援的人趕去，再次有人倒下。

劉樸生隱約聽人喊：“有人打槍”。

盜采結怨

鄭春云還是上了劉樸生的車。沒受傷的帶著傷者，也上了面包車，并先行撤退。劉樸生發現，幾分鐘前剛走過的路被一輛裝載機堵住了，他們小心翼翼地從路旁的煤渣上駛出。

從煤礦返回縣城的路上，鄭春云不斷撥打也在現場中埋伏的馬俊偉的電話，但一直沒人接。快進縣城時，馬俊偉的電話通了。鄭春云對著電話大喊，

“你是哪個，你是哪個，是不是俊偉?”很快，鄭春云就掛了電話。靠在副駕駛座上嘆了口氣說，“馬俊偉說他還在山上，快死了。”

在縣醫院只待了幾分鐘，鄭春云向劉樸生提出去昆明。

一路上，鄭春云或是抽煙，或是閉眼靠在座位上，只跟劉樸生說了一句話：“真像做了一場夢，又是被炮炸又是被槍打，夢一醒，死傷這么多人。”

在昆明的醫院，覺得腰疼的鄭春云拍了片子，無大礙。

“鄭春云說，擔心王建福的殺手跟上來，決定去公安廳尋求保護并報警。”劉樸生在鄭春云的要求下，將車直接開到了云南省公安廳。

劉樸生事后得知，瀘西縣公安局的警員已經先他們趕到省公安廳，當日將鄭春云帶回瀘西。劉樸生自己駕車，返回瀘西縣城。

11月19日，瀘西縣官方發布的消息稱，案件系王建福與鄭春云因煤礦資源糾紛引發，兩人作為主要涉嫌組織者被警方控制。

李世國告訴記者，鄭春云去找王建福，是因為王盜采了鄭的煤。李世國原是躍進煤礦的經營者，后因急需資金還債，將煤礦轉給了鄭春云。

鄭春云接手之前，李世國就已經察覺毗鄰的小松地煤礦可能越界盜采自己的煤。“沒有直接證據，我也不敢去找王建福問。”將煤礦交接給鄭春云后，李世國向鄭提到了可能盜采的事情。

10月16日，李世國陪同鄭春云去“踩界”時，看了躍進煤礦2號井與其他井的界限，鄭春云發現王建福的井口直插躍進煤礦2號井的采區中心，越界采煤十分明顯，便到縣國土局口頭反映了此事。

10月25日，鄭春云派兩名手下向縣政府、縣國土局和縣煤炭局分別遞交了王建福越界超采書面報告。當日，鄭春云接到縣國土局通知，雙方負責人和技術人員準備到小松地井下實地勘測。

李世國說，26日晚，王建福將小松地煤礦越界巷道炸毀，“這是破壞現場毀滅證據”。27日，雙方下井實測，確定超采但因巷道被炸技術人員無法到達采煤的工作面，超采量無法確認。雙方返回地面，對比圖紙后確認超采660米。

瀘西縣國土局副局長張志勇說，他當時要求王建福越界部分，必須無條件退回，并于20天內修復炸封的巷道。但李世國稱，協商后王建福并沒有按照要求修復被炸封的巷道，而是繼續越界盜采。

李世國認為，鄭春云是對國土部門的處理失去了信心，才決定11月18日帶人去小松地煤礦“看看”。

霸道人生

據李世國介紹，瀘西縣煤炭儲量有1.3億噸，年產100多萬噸。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煤炭工業是瀘西縣第一大產業，成為瀘西很多人的發財之路。

東源集團瀘西煤業公司副總經理高峰表示，由于各種勢力介入，瀘西許多煤礦轉讓頻繁，生產能力低，技術條件差，存在安全隱患，不少都是應該關停的小煤礦。

李世國告訴記者，目前瀘西最大的煤礦年產量也只有15萬噸，云南省曾出臺政策，要求整合小煤礦。據瀘西縣國土局副局長張志勇介紹，整合小煤礦需要雄厚的資金，有些礦主又不愿意整合。2005年以后，瀘西從原來的48個礦減少到了32個礦，整合難度很大。

“有的人通過做煤炭發財之后開始放貸，也有的人因為放高利貸而又去買煤礦。”李世國稱，王建福屬于前者而鄭春云屬于后者。

王建福與鄭春云一起出事，震動了瀘西煤炭業。

“他們兩個都很霸道，都養著小弟，有錢有勢。可以說，都不是什么好人。”一名煤礦老板說，不少煤礦老板會雇當地的年輕人當保鏢。

“鄭春云和王建福都有槍。”有當地煤老板稱，王建福曾公開掏槍嚇唬他人。

王建福，39歲，瀘西縣舊城鎮督布府村人。家中有五兄弟，他是最小的一個，人稱“小老五”。王初中沒讀完就輟學，開過車、賣過焦炭。

“錢老三、趙小波等，這些煤老板都被王建福打過，瀘西的煤炭老板都知道。”一名熟識王建福的當地煤炭老板稱，不少有錢的煤老板都被他收拾過。

多名當地煤老板向記者描述，王建福得罪了不少人，連上廁所都有幾個保鏢跟著，怕有埋伏。煤礦生意中難免有糾紛惹上仇家，雇保鏢在瀘西很常見。

當地人說，王建福不僅開煤礦，還放高利貸。

鄭春云比王建福小1歲，小學只讀了3年，十幾歲就離家打工。“他干煤炭很晚，是我幫他看礦、教他開礦的。”李世國說。

李世國介紹，鄭春云曾經“因為年輕走過彎路”，他嗜好賭博，2006年因在其自己經營的虎城賓館聚賭而被判刑。

據當年警方披露的信息，鄭春云曾非法在瀘西縣各地經營過地下賭場，以抽“水錢”牟利。2005年，他在一次豪賭中從當地一個叫陳建喜的老板手中贏得了虎城賓館。當時，整個瀘西縣只有兩家三星級賓館，虎城賓館是其中之一。

陳建喜輸掉賓館又借高利貸，被逼走投無路后主動投案，鄭春云被捕，被判有期徒刑2年，緩期4年。爆炸案發生時，鄭春云剛過緩刑期。

一位當地煤炭老板介紹，當地一名梁姓煤炭老板曾與鄭春云發生糾紛，被其打斷了雙腿。記者設法聯系上了梁姓老板，但他在電話中表示，事情過去了，沒什么可說的。

“煤炭老板之間的打打殺殺，每年都有，但以前沒死過這么多人，沒鬧這么大。”當地一名在煤炭管理部門工作近30年的基層官員稱。

官商糾結?

“鄭春云可以說是瀘西民庭的庭長，民間有事他都能擺平。”李世國說，鄭春云在當地威望很高，煤老板之間有糾紛常找他出面調解。

這一次，他自己的糾紛沒人幫他擺平。于是，他帶領著一幫小弟，走進了一個事先設計好的埋伏。

案發后，有死者家屬質疑國土部門不作為導致這一惡性案件發生。

瀘西縣國土局局長張永健稱，從最初接到鄭春云關于小松地煤礦越界開采的口頭舉報起，該局就著手調查、調解雙方的矛盾，并對此事立了案，不存在不作為的問題。

當地一名要求匿名的煤炭老板稱，鄭春云之所以不信任縣國土局的調解，可能是介意縣國土局局長張永健與王建福的親戚關系。

“張永健是王建福親大嫂的弟弟，這個關系很親。”李世國對記者說。瀘西縣國土局副局長張志勇證實，張永健與王建福確實是這一親戚關系。

李世國介紹，王建福越界超采660米，至少需要兩年時間，這兩年里如果國土局按照規定下井調查，肯定能發現。在他看來，國土局可能沒按規定到小松地煤礦按期檢查，或者是檢查發現了超采沒有管，這里面存在包庇行為。

張志勇則解釋，雙方都沒舉報，國土局沒法知道是否超采。平時國土局巡查，都是看地圖，而地圖上看不出是否超采。

讓李世國懷疑的還有瀘西縣煤炭局，“鎮煤管所的干部好幾次跟我說，王建福讓他去哪里檢查，他才能去哪里檢查，不讓去的地方就不能去。”小松地煤礦所在的瀘西縣一名鄉鎮煤管所負責人證實了李世國的說法。

該負責人介紹，檢查中確實受到過干擾，曾向局領導匯報但沒解決。“他們太有勢力，我們怕。我們這里有個人，因為覺得這個工作太危險不干了。”

與煤老板有各種關系的，不僅僅有國土和煤炭局，還有公安局。“公安局就有人喊王建福五哥。”當地一名煤老板介紹。

李世國說，有人曾在王建福家里見過縣公安局局長呂慶偉等人在那里打牌，縣公安局的政委段永林跟王建福是干親家。記者向呂慶偉求證時，他稱自己與煤老板接觸不多，并不了解他們。

當地警方有關人士則表示，大家一起吃飯很正常，在一起坐坐也很正常。李世國自己也承認，他與公安局很多人關系也不錯，不少人跟他稱兄道弟，“我兒子結婚，給他們發帖子，他們都會來送禮喝酒。”

官方檢討

案發后，當地流傳多種說法。

李世國介紹，有人說王建福花1500萬元雇請了10名殺手，而殺手主要來自東北地區。而另一名煤老板聽到的傳聞是，王建福向殺手發出了擊殺令，“殺死一人獎10萬”。

11月23日，瀘西官方通報，警方已經刑拘21名嫌疑人。

12月8日上午，云南紅河州委、州政府在蒙自召開瀘西“11·18”案件情況通報會。

通報稱，本案是小松地煤礦礦主王建福因涉嫌越界開采，與躍進煤礦礦主鄭春云發生糾紛，在得知鄭春云將聚眾到礦上滋事的消息后，預先安排人在井口埋設炸藥、準備槍支，在鄭春云一伙到達現場后實施引爆和槍擊，導致群死群傷的一起惡性刑事案件。

據警方調查證實，當鄭春云一伙到小松地煤礦2號井口處時，在此等候的小松地煤礦電工王飛云引爆炸藥，隨后用槍支對鄭春云等人開槍，致9人死亡，48人受傷，其中7名死者身上有槍傷。

經查，王建福一方使用的爆炸物系開采煤礦使用的硝銨乳化炸藥，引爆方式為電雷管引爆。根據王飛云交代和現場指認，公安機關查獲獵槍1支，小口徑步槍1支。

犯罪嫌疑人王建福、王飛云、王永林、鄭春云、李六生、王吳永6人已被批捕。

另據此前瀘西縣政府新聞辦通報，公安機關在對該案偵查過程中發現王建福、鄭春云等主要犯罪嫌疑人還涉嫌其他違法犯罪行為，正在依法進行查處。

在紅河州委、州政府召開的通報會上，紅河州委書記劉一平說，瀘西“11·1 8”案件，是近年來我州境內發生的一起手段極為殘忍、性質極為惡劣、影響極為嚴重的刑事案件。案件的發生，是長時間矛盾和問題積累的結果，暴露出我們的工作中仍然存在薄弱環節。“從發生案件的根源上分析，我們對不少人群習慣于尋求非法和非理性方式表達訴求、解決問題的傾向和苗頭缺乏應有的警惕，也缺少有針對性的措施辦法，對礦山秩序整治不力，對案件發生缺乏預見，未能及時獲取信息，采取有力措施制止案件發生。”

而在瀘西，一場打擊涉惡勢力的行動已經展開。“要改變瀘西形象，就要用實際行動打擊社會惡勢力，取信于民，取信于社會。”中共瀘西縣委書記黃兆坤表達了瀘西重拳出擊打擊涉惡勢力的信心和決心。

截至本刊發稿，坊間關于王建福雇請殺手、官商勾結等傳言，瀘西方面沒有回應。瀘西縣公安局局長呂慶偉僅表示，案件偵破進展順利，詳情不便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