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生病住院,張笑蓮因為醫藥費愁得想去當乞丐;住了幾十年的窯洞快塌了,71歲的王建英老人和老伴兒整天過得提心吊膽:12歲的馬瑞剛輟學已經整整兩年,成了一個放羊娃:村子里幾乎沒有年輕人,有的去外面打工,有的跟著媳婦走了,這個叫新莊子的陜北村落,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人村……
9月13日一大早,張笑蓮就踏上了延安發往延長縣城的班車,滿臉愁容。
“我掌柜的(丈夫)在延安四院住院,交給醫院的300塊錢差不多花完了,家里一點積蓄都沒有。能借的都借了,我實在不知道該咋辦?”張笑蓮告訴記者,家里的驢和雞一天都沒人照看了,只好留兒子在醫院照看父親,自己回一趟家。
張笑蓮雙眼腫脹,像是哭過,也像睡眠不好。她想睡會兒,眼睛閉了幾秒鐘又睜開,雙手抱著身前的椅子靠背,希望司機趕緊發車。
張笑蓮的心事
張笑蓮今年54歲,17歲時從米脂嫁到了延長縣七里村鎮新莊子村。“我掌柜的排行老三,我嫁過來時,家里四個‘光棍’,爺爺、公公和兩個哥哥,家里就我一個女的。”張笑蓮說,她與丈夫結婚不久,就和家里分開單過了。家里分給他們一口土窯,現在還住在那里,算下來那口窯洞住了快38年了。
9點10分,汽車從延安出發,在鄉村公路上走走停停,接近12點才到延長縣城。從縣城到新莊子,每天只有一班車,下午兩點半發車,票價8元。每天早上7點,班車準時發往縣城,這是村民到縣城辦事最便捷的交通工具。班車司機叫藏偉山,他一直負責延長到關子口這條線路。據他介紹,幾年前,班車沒有開通時,村民到縣城經??坎叫?,一走就是大半天。
在縣城等車的時間里,張笑蓮給家里買了一壺油。她說,半年前買的一壺油快吃完了,出來一趟不容易,順便捎上。
汽車出了縣城,駛進山里。不算高的山頭,一座連著一座,夾住了蜿蜒的山路,以及隨著道路一起蜿蜒的川地。川地是當地村民最好的莊稼地,地里的玉米已經結穗。張笑蓮說,她家有兩畝多川地,每年打下的莊稼,留夠家里吃的,然后賣掉,再買面粉和大米。
“現在吃的沒有問題了,可家里沒啥積蓄。不敢得啥大病,誰家有了病人,日子就艱難得很?!币苍S快到家了,張笑蓮心情放松了一些,就著記者的提問,她講起了家里發生的難事兒。
張笑蓮自身患有糖尿病和冠心病,今年6月23日,病情突然加重,住進了延長縣一家醫院。住院7天,花了2600元,按照農村合作醫療政策報銷了1000多元。出院后,她原本打算再攢些錢,給12歲的小女兒把戶口上了,誰知,丈夫卻又病倒了。
幾天前,丈夫在山下擔水時突然栽倒,送往延安的醫院,醫生確診為腦梗塞,需住院治療。醫院讓她先交1萬元,可她手里只有1000多元,加上兒子從山東打工帶回來的兩千多元,依然差的很遠。
“親戚、鄉黨,能借的我都借遍了。不是親戚不愿意幫忙,現在莊稼還沒下來,大伙手里也都很緊張。我實在沒辦法。好好的人,突然就癱了,要是他會說話還好,可到現在,他就會說個‘一’字?!睆埿ι彽难劭衾镩W出了淚花。
下午4點多,汽車在新莊子村口停下,記者與張笑蓮一起下了車。
新莊子不大,有23戶人家,108口人。除了山下的幾戶,大部分村民都在地勢較好的山坡上,挖幾口窯洞,再把院子圈起來。張笑蓮家接近山頂,順著窄窄的山路向上走,需要10分鐘。
村子對面的山下不遠處,有一口水窖。張笑蓮說,光景好的人家,都在窖里引了水管,再接上水泵,吃水問題就解決了?!拔壹页运?,都是我掌柜的去窖里擔,來回半個小時。下雨天,我們就在院子里放幾個盆,接滿了就倒在水缸里?!敝钢贿h處的山路,張笑蓮說,她的丈夫就是在那里跌倒的。
遇到鄉鄰詢問丈夫的病情,張笑蓮的回答十分簡單:“沒辦法呀,就會說個‘一’字?!痹诎肷窖c村民交談時,張笑蓮聽到了幾聲驢叫,笑著說,驢餓了,知道我回來了。這是記者看到張笑蓮第一次面露微笑。
到家后,張笑蓮先給驢槽添了幾把料,又在一個框里鋪上干草,徑直走向窯壁上鑿出的雞窩。原來,母雞孵出了雞仔,她得把小雞仔放在“新窩”里。“一共10個,兩個沒出來,是水雞蛋。”捧著小雞仔,張笑蓮開心地笑了,
“沒想到會出來這么多,這下好了,家里原來只有兩只雞,現在是一群了。”
12歲的輟學男孩
記者在新莊子遇到的村民以老年人居多,且大多操山東口音。
現年66歲的李月俊就操一口地道的山東口音。她的父親隨奶奶來到這里時才19歲。據她介紹,這里的村民大多是幾十年前從河南、山東逃難來的。
李月俊說,在這里住了60多年,現在的日子比過去好多了,“以前光景不好的時候,家里連口吃的都沒有,現在溫飽沒有問題,每年還能分上退耕還林的補償款。一個四口家庭,一年能領5000多元?!?/p>
村里的幾位老人告訴記者,2080年當地實施退耕還林政策之前,他們在山地里種土豆、糜子、高梁、蕎麥等耐早作物。雨水好的年景,收成就多一些,基本上夠全家吃一年,要是遇上大旱,日子就難過了?!?000年,國家讓我們種樹,還給我們補貼?!崩先藗冋f,誰家要有點積蓄,基本上都是退耕還林的補貼。
據一位姓李的村民介紹,他們村的人對退耕還林政策很支持,一是每年的收入固定,有保障;二是不用照看莊稼,省下一部分勞力,可以出去找活干。“山下的采油廠要是搞建設,家里的男人就去攬工,運氣好些,一天能掙五、六十元,主要是搬石頭一類的簡單活、力氣活?!?/p>
雖然一家人的生活能基本保障,但李月俊卻似乎看不到希望。
李月俊的丈夫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留下3個兒子。大兒子十幾年前在洛川當了上門女婿,這些年就回來過3次:三兒子在山東打工,三十七、八了還沒娶媳婦,幾年都沒有回來。二兒子在兩年前做了心臟手術,花了近10萬元。
“能借的我都借了,就為保住兒子一條命?!崩钤驴≌f,當初家里就1萬多元,余下的醫療費都是借來的,通過合作醫療前后報了1萬多元,遠遠不夠還賬的。
李月俊家里沒有通水管,兒子出院后,不能干重活,下山挑水的活,就落到她的身上。跟張笑蓮家一樣,只要天下雨,李月俊就在院里放幾個盆接雨水。她說,沒有通水管的人家,基本上都是這么做的。
這時,一個小男孩走了進來。李月俊說,這是他的孫子,叫馬瑞剛,只有12歲。兩年前,父親住院時,馬瑞剛就從學校輟學回家,和15歲的哥哥馬瑞新一起給家里放羊。
“你為啥不上學了?”“你想上學嗎?”
面對記者的提問,馬瑞剛低頭不語,靦腆地笑著。窯洞上的裂痕
此次延安之行,記者走訪過吳起、安塞以及延長的一些農村,相比之下,新莊子最為閉塞和貧困。
也許正是因為貧困,年輕人才紛紛選擇離開,使新莊子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人村。71歲的王建英老人也是早年隨家人從山東逃難來到陜北的,辛辛苦苦一輩子,養大了兩個兒子,可如今家里只剩下她和老伴兒兩個人。老人說,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過年時才回家一次?!按謇餂]有年輕人了,有的去外面打工,有的跟著媳婦走了,都覺得這里太窮,不愿意一輩子在這里?!?/p>
新莊子大部分村民居住的都是幾十年前建成的土窯洞。這段時間,很多村民都為自家的窯洞擔心不已。
“你到我家去看看,我家的窯都快住不成了?!蓖踅ㄓ⒗先藢⒂浾邘У剿议T口,指著窯壁上的裂痕說“你看這裂縫,我們都不敢往里面住。你看能不能給我們反映一下?”
村民李春香家的窯洞已經塌了一小半。她說,以前她家的窯洞很深,灶臺就在窯口附近,后來窯口塌了,灶臺就不得不往后挪。走進窯洞,記者能明顯看到圓弧形的窯頂上,分布著幾處裂痕。
“要是上面不壓路,窯洞就不會裂?!崩畲合阏f。
從去年開始,山下的采油廠為了方便運輸,對周邊的山路進行了硬化處理,其中一部分路段正好經過新莊子很多村民的窯洞頂部?!坝幸淮挝以诟G里吃飯,桌上碗筷突然震了起來,我以為地震了,就趕緊往出跑。后來才知道是上面施工?!崩畲合阏f,新莊子幾乎每家都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他們找過油田上的人,可油田上的人說,修路對大家是好事,以后施工小心就是了。
道路施工震裂了窯洞,村民們便找當地政府反映,政府后來做出決定,凡是上報危窯并經過勘測確認的,可獲一定比例的補償。“第一批是一萬,第二批五千,到了第三批就成了三千,差的也太大了。而且他們規定,新的窯洞建好后,才能拿到補償款。我們這兒有幾家能先拿出箍窯的錢?”李春香說,政府要求他們先蓋窯,再補償,而村民手里沒錢,不拿到補償款,沒辦法建新窯洞。
李春香的丈夫高德貴有兩個“職業”:白天在山下的采油廠攬工,晚上到山里捉蝎子。一個發藍光的手電,一個背筐,一個能封閉的罐頭瓶,是他捉蝎子的全部裝備。
高德貴說,蝎子一般在晚間活動,只要用手電一照,就能清楚看見。捉住的蝎子放在罐頭瓶里,多了就密封好放在框里。在新莊子,高德貴算是“捉蝎子高手”,運氣好的話,一晚上可捉二兩蝎子,能賣20多元。不過,捉蝎子也很危險,“晚上爬山得小心,我被蛇咬過;有一次踩空了,差點跌下山溝。”高德貴拿出一個爬滿蝎子的塑料桶,向記者展示自己的“成果”。
山村里的躁動
天色已晚,記者借宿在村民帥玉英家的窯洞里。
窯洞墻上的一張遺像引起記者的注意。帥玉英說,這是她丈夫王德才。王德才原是當地一座煤礦的工人,上世紀80年代初,還曾被評為陜西省勞動模范。不幸的是,1983年元旦剛過,他在一次煤礦事故中遇難,年僅36歲。這些年,因為不滿意有關部門對丈夫善后問題的處理,帥玉英除了含辛茹苦拉扯兩個孩子,很多時間都在四處奔走,但收效甚微。
吃過晚飯,張笑蓮來到了帥玉英家。一進門,她就對帥玉英說,兒子剛給她打過電話,醫院又催款了,讓她想想辦法?!拔夷芟胧裁崔k法,能想的辦法都想了。我想寫個牌牌跪在延安市,求好心人幫幫忙,可害怕別人當我是騙子,把我拉走。”張笑蓮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帥玉英對記者說,張笑蓮算得上新莊子生活最貧困的人家,丈夫又得了大病,生活更艱難了。有人向張笑蓮建議,干脆把丈夫從醫院接回來,用看病的錢買些好吃的,讓病人過兩天好日子。張笑蓮說,她不記恨出“主意”的人,只想著再艱難也要把丈夫的病治好。
在帥玉英家里,記者無意中看到一張《撤離、轉移通知單》。帥玉英說,通知單是兩個月前發的,當時差點兒發生一件大事。
7月25日晚,一場大雨正在下著,空氣中卻開始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有人猜測,可能是附近的氣井泄露,但誰也沒有在意。半夜1點多,村民們接到通知:離村子一公里的楊旗村正在鉆探的332號氣井發生井噴,起了大火,為防止災害帶來的危險,村民必須立刻撤離到百家臺去。
接到通知,所有村民趕緊蓋好家里的米甕水缸,打著手電,沿著泥濘的山路撤到了自家臺,然后分住于各農戶家中。“那天晚上就跟逃難一樣,第二天早上,鎮上通知說沒事了,我們才回到村里?!睅浻裼⒄f。,為了趕班車,記者第二天早上6點就起了床。
清晨的新莊子十分寧靜,只有山下采油廠的點頭機還在無休止地工作著。從山下往上看,新莊子已經隱藏在大山深處。
像陜北許許多多的村莊一樣,新莊子周邊地下也埋藏著豐富的油氣資源,而且這些資源已經給一些人帶來了利益。但是,新莊子依然貧困,資源開發除了給一些村民提供了打工的機會,更多的財富分配似乎與村民們沒有太大的關系,他們所得到的,反而是隨時可能降臨的生存威脅。
張笑蓮的眼淚,王建英老人的擔憂,帥玉英的期盼,還有那個12歲輟學男孩的純真笑臉……開往縣城的班車出發了,距離新莊子越來越遠,可是,這個村莊一天一夜留給記者的種種影像,卻反復閃現在腦海中,久久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