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吳滿有的延安傳奇

有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民，他的名字曾在《毛澤東選集》、

《鄧小平文選》中被多次提到，并被寫入中共中央文件；他的相片，曾和毛澤東的相片掛在一起；他的名字，也是延安時期一種香煙的牌子；他的故事，被拍成電影，被寫成敘事長詩，被繪入畫面。但是，在他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高級干部后，卻因為“被俘失節”郁郁而死。他是誰?

“吳滿有?”幾乎每一個年輕人都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吳滿有……”多一半的中年人也不熟悉這個名字，

“好像跟毛岸英有什么關系?”然后努力地搜索記憶；“吳滿有!”所有的“老延安”一聽就會瞪大眼睛，因為他們對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了!

在延安擋出租車，對司機說去吳家棗園，司機的第一反應都是位于延安西北8公里處的毛澤東舊居。當記者強調是去毛岸英曾勞動過的地方時，司機便連連搖頭，飛快地把車開走了。直到擋住第三輛車，司機想了想，才讓記者上了車，掉頭從汽車站一路向南開去。

在燕溝溝口，記者終于看到一塊牌子——“毛岸英舊址”。從溝口拐進去，車子又開了半個多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毛岸英舊址其實就是當年吳滿有的家，毛岸英在延安上“勞動大學”時，帶他的“老師”便是吳滿有。當時的吳滿有，早已是邊區鼎鼎大名的勞動英雄和毛澤東的座上賓了。

大生產與“吳滿有方向”

吳滿有本是個普通的延安農民，住在延安城南柳林鎮吳家棗園。他本是陜西橫山人，1928年逃荒到延安，后來分得了土地，又會經營農活，日子過得漸漸紅火，那個棗園也以“吳家”命名了。

吳滿有是那個時代的第一批“新富農”。1941年，他共收糧食34石，繳公糧14石3斗，公草1千斤，購買了公債與鹽代金815元。按北方農村的習慣，一石又叫一擔，為100市斤。

打下的糧食小一半繳了公糧，而且積極購買公債，這對一個陜北農民不是小事，對當時陜甘寧邊區十分困窘的戰時經濟也是一個難得的榜樣。于是，他被邊區政府命名為“勞動英雄”。

1942年4月30日，延安《解放日報》刊登了報道吳滿有事跡的人物通訊《模范農村勞動英雄吳滿有》；隨后的1943年1月11日，《解放日報》又發表了《開展吳滿有運動》的社論，號召全區農民掀起學習吳滿有、大力開荒生產的熱潮。這一年，包括毛澤東在內，邊區政府每個人都制定出一年的勞動計劃：男同志上山開荒種地；女同志在家紡線。

說起來，吳滿有也并非一個只會種地的農民。1943年春節剛過，《解放日報》又發表他寫給毛澤東的一封信，信中說：“親愛的毛主席，我計劃為你代耕兩石細糧。你的工作很忙，我希望你能集中你的精力去籌劃全國的工作。我能為你代耕，是我今生最高興、最痛快的事。”

吳滿有與毛澤東同庚，都生于1893年。從此，吳滿有便成為毛澤東的座上客。不過，更為重要的是，他是延安大生產運動中的表率。當時，和吳滿有齊名的是農具廠工人趙占魁，邊區提出的口號是，農業上“提倡吳滿有方向”，工業上“開展趙占魁運動”。

在勞動英雄的激勵下，富有邊區特色的各種勞動競賽，在個人、單位之間熱火朝天地展開。在大生產運動開展兩年之后，陜甘寧邊區已經基本實現衣食的自給自足。吳滿有也成為邊區參議員，開會時照片和毛澤東的照片掛在一塊。

在《毛澤東選集》中，有一篇1944年3月22日在中共中央宣傳委員會召開的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這篇講話中，毛澤東從吳滿有談到了邊區生產增長的具體細節。毛澤東說：“好像從前提出要增加四十萬石細糧一樣，高干會議以前提出的，但究竟如何增加，沒有哪個管。而前年高干會議提出增加八萬石細糧，結果增加了十六萬石，因為去年一月初報紙上出現吳滿有的安家計劃，建設廳把他找到，開了三天會，搞清楚了一個吳滿有，才曉得邊區能增加多少萬石，用什么辦法增加。”

延安時期的毛澤東有一種對民情細致入微的體察。《毛澤東年譜》記載，“1944年8月，他同陜甘寧邊區勞動英雄吳滿有交談，毛澤東說：今年雨水多，入伏以來，我就擔心下雨，怕莊稼受損失。還說陜甘寧邊區的農村要在幾年里做到：每家余一年糧，拴一犋牛，扶育一百棵樹，建一個廁所，掏一口井，每人還要識一千個字，而且每鄉要有一個合作社，一個鐵匠爐，一個民辦小學，一個醫務所，一個秧歌隊……大家都要過豐衣足食、健康快樂的生活。”

如今研究鄧小平思想的專家，會注意到鄧小平1944年的一篇講話。這次講話也與吳滿有有關。

1944年11月20日至12月7日，太行區政府在黎城縣南委泉村召開了“太行區殺敵英雄、勞動英雄、戰績展覽、生產展覽聯合大會”，史稱“南委泉群英會”。在這次會議上，鄧小平作了總結講話。在談到生產時，他特別提出，倡導“吳滿有方向”，就是讓貧的變富，富的更富。他說：“這個方向，我們各位勞動英雄了解得更好，真正懂得這個方向的正確，我相信經過各位的倡導，吳滿有方向的普遍發展，根據地新民主主義經濟建設的進步是不成問題的。”

有專家認為，鄧小平的這篇講話，其中的許多觀點與后來形成的“鄧小平理論”是一脈相承的。

吳滿有的名字被寫進中共文獻，則是在另一次重要會議上。

1947年12月25日到28日，中共中央在米脂縣楊家溝召集中央工作會議，毛澤東在會議上做了《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的報告。這次會議還通過了一個決議，其中提到中共農村政策時有這樣一段話：“新富農應區別于舊富農。在減租減息后提出吳滿有方向，對于發展解放區農業生產是收了成效的。平分土地以后應著重提倡發展生產、豐衣足食，并勸告農民組織變工隊、互助組或換工班一類的組織。在老解放區(例如陜北)尚須再一次分配土地時，對原有新富農(例如吳滿有)應勸告他們拿出其多余的土地來平分，對其多余財產自動獻出者表示歡迎，否則不應強迫征收而應讓其保存。”

在這里，吳滿有已經不僅被視作邊區勞動模范的代表，而且被視作當時“先富起來”的農民代表。

革命文藝塑造的“明星”

在正本的中國電影史上，代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電影事業的第一部故事片，是1948年東北電影廠拍攝的《橋》。但是，這個說法并不準確。

早在1946年，延安電影制片廠就已拍攝了電影《邊區勞動英雄吳滿有》。新中國電影事業的泰斗鐘惦斐先生作為延安電影制片廠領導小組成員，參加了這部故事片的攝制；影片中吳滿有的扮演者，正是此后中國電影界著名性格導演凌子風。

在正史和今日資料中蹤跡難尋的，還有艾青的長篇敘事詩《吳滿有》。

1941年，已經以《大堰河》、《雪落在中國土地上》在詩壇上享有卓著聲譽的艾青來到延安，并參加了1942年的“延安文藝座談會”。1943年初，艾青前往吳家棗園，在吳滿有家里住了半個月。他一邊與吳滿有交流，一邊創作，兩人很快就成為好朋友。

據說，艾青每寫一段詩，都要給吳滿有念一下。這首用陜北通俗口語寫成的民歌體長詩，后來發表在《解放日報》上，并得到了中央領導的高度評價。詩歌中，艾青用“皺紋間也充滿陽光”來歌頌吳滿有。以這樣的語言寫這樣的題材，對艾青來說是一種全新的嘗試。后來，艾青出版過一本詩歌合集，書名也叫《吳滿有》。但是，這首在中國新詩史上有一定地位的詩歌，因為后來吳滿有的變故，除了今天在收藏市場上作為罕品，已經幾乎無人提及。

關于吳滿有的“名人創作”還遠沒有結束。在美術界，古元是中國新版畫的大家，而在延安時期，他還是一個木刻新兵。當時，圍繞吳滿有這個創作題材，古元也拿出了新作，并且在延安展出。輩份比古元老一代的安娥看了畫，專門著文評價說：“古元的進步真是驚人!從他的作品上看，無論在技術上取材上都有很顯著的進步，不過《向吳滿有看齊》一張，我不很同意。采取民族形式，借年畫做宣傳，都是很好的，但問題是我們不可以抄襲年畫的幼稚部分，而該發揮它的優點。像吳滿有的兩只腿，雖則是穿棉褲顯得臃腫，但更把它刻成兩條‘布娃娃’的腿總是不太好。”安娥是《國歌》作者田漢的夫人，是著名的《漁光曲》的詞作者，不過，許多人并不知道，她還是上世紀初北京美術專科的畢業生，所以，她是有資格這樣居高臨下地對古元作出評價的。

吳滿有是個腦子靈光的農民，后來當上了南棗園鄉鄉長。但是，他沒有文化，組織上便給他配備了個知識分子當文書。這個替鄉長寫講話稿的小文書，就是后來同袁靜合著《新兒女英雄傳》的作家孔厥。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事情是，當年的吳滿有甚至成為了一個“品牌”，解放區的煙廠曾專門生產過一種香煙，便是“吳滿有牌”。至今，石家莊煙廠還將此事寫進廠史。而在如今的煙標收藏市場上，一枚品相稍好的“吳滿有牌”香煙，已經價值千元!

毛岸英的“農業老師”

毛主席送子上勞動大學的故事，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1946年2月，毛岸英從莫斯科大學畢業后回到延安。毛主席對他說：“你住過蘇聯的大學，還沒住過邊區勞動大學，勞動大學的校長就是吳滿有，勞動大學就在吳家棗園，那里的學生都是愛勞動的人民，你去學習對你有很大的幫助。”毛岸英愿意去。毛主席說：去很好，還要帶些學費去。毛主席給了一斗米，叫毛岸英背上走，走到吳家棗園，累得他滿頭大汗。

毛岸英剛到吳家棗園，吳滿有說：你是個洋學生，咱一個字也不識，學什么呀?毛岸英說：我是個小學生，啥事也不懂得，你不要客氣，我爸爸讓我來，向你學習。’吳滿有就開始教了。第一課開荒，毛岸英跟上變工隊，上山開荒。他看見變工隊的人部把衣服脫下來開荒，他也同樣去做。心想，連校長都開荒，學生更應當開荒。中午太陽正紅的時候，他拼命地學開荒，白白的皮膚，被太陽曬得紅紅的，由紅變黑，把皮也曬死了。過了兩三天，他就學會開荒了。

毛岸英學了兩個星期，就學會了開荒、上糞、除草、下種子、攏地。毛主席把吳滿有請到家里，詢問兒子的學習情況。吳滿有不住口地夸贊說：“小伙子能吃下苦，不到一個月，就和受苦人一個樣了。”

本刊記者在吳家棗園采訪時，從吳滿有的侄子吳凌云那里了解到毛岸英在這里學農的許多細節。吳凌云說，毛岸英到來之后，吳滿有讓他和自己的二兒子吳伸貴睡在熱炕上，自己支一塊門板睡在地下。說是為兩個后生在門口擋風，其實是為了毛岸英的安全。吳滿有還建議毛岸英重新起個名字，可毛岸英沒有同意，他認為：“在延安，邊區人民這么好，我還怕什么?”

勞動時，毛岸英往場上背莊稼，每次他都要比吳仲貴背得多。山路蜿蜒，崖高畔陡，吳滿有生怕橫背著谷捆的毛岸英在窄溜溜的山路上出事，幾次要砍掉路旁的小樹，毛岸英總是不讓。吳滿有怕早出晚歸的毛岸英受寒，硬把王震送他的一頂嶄新的氈帽戴在毛岸英頭上，毛岸英則把自己從蘇聯穿回的那件軍呢大衣送給了吳仲貴。夏日里，驕陽似火，毛岸英脊背和胳膊上曬起了一串串水泡，一扯一把皮，吳滿有便用雞蛋清和著香油制成膏，貼在他皮膚上給他治療。

毛岸英在延安生活了14個月，其中近7個月是在吳滿有家里度過的。1949年，毛岸英回到上海后，還專門給自己的老師吳滿有家寄來照片，可這時的吳家已經是榮辱翻覆了。

“被俘失節”后的人生翻覆

1947年，胡宗南率20萬國民黨軍隊進攻陜甘寧邊區，毛澤東、彭德懷指揮西北野戰軍3萬部隊與之周旋，先后取得了沙家店、羊馬河、青化砭三次戰斗的勝利。

青化砭大捷后，邊區政府在真武洞召開三萬人祝捷大會。周恩來當場宣布，毛主席還在陜北!全場一片歡騰。接著，與會群眾立即掀起報名參軍的熱潮，身為邊區參議員和南棗園鄉鄉長的吳滿有也代表兒子一起報了名，獲得王震當場批準。對于這樣的“新兵”，王震自然也不能怠慢，吳滿有一入伍，就被破格任命為王震任司令員的二縱民運部副部長。

1948年4月，彭德懷率西北野戰軍主力乘勝進襲隴東寶雞及胡宗南的后方基地，這一仗盡管襲取了寶雞，但我軍對胡宗南和青海馬家騎兵進一步的行動缺乏準備，隨后的戰斗打得十分被動。

不久之后的5月8日，西北野戰軍主力終于成功地從胡馬夾擊包圍的態勢中脫身出來。然而，二縱的后勤系統由于監運著寶雞繳獲的物資，行動遲緩，被迅速穿插兜擊的敵軍虜獲了幾百人。其中，二縱民運部副部長吳滿有成為被俘人員中級別最高的干部。

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秘密戰》一書中，披露了吳滿有被俘的一些細節。據當年邊區保衛干部梁濟回憶：

“這老兄當了高級干部還是不改農民本色，作戰勝利，乘馬馱滿了繳獲的布匹，還不時下馬揀拾戰利品。部隊突然撤退，別人跑得快，吳滿有舍不得馬背上的物資，結果被敵軍俘虜了。”

按梁濟的版本，吳滿有被俘之后開始并未暴露，后來在西安大雁塔的俘虜營里被其他俘虜認出來了。胡宗南當即視若奇珍，將吳滿有空運南京，又讓他在國民中央電臺講話。解放軍占領南京后，又將吳滿有送回延安。吳滿有雖然當過干部，但畢竟只是個農民，黨組織沒有對其進行追究。

但另一版本說，回到家鄉的吳滿有被宣布為延安最大的叛徒，取消稱號，開除黨籍。

這兩種說法大同小異，都不否認吳滿有在南京電臺講話屬于“被俘失節”。

王震將軍是個情義中人，當年的郭小川、聞捷、王蒙等文化人境遇不好的時候，都曾在他主政的新疆避居。吳滿有跌落后，王震也派人從新疆來接他，但他怎么也不去。

上世紀50年代初，中國農村成立高級社，吳家棗園7個村，就吳滿有一個人不入社。據說，他將“冤枉事一肚子裝著”，只給黨中央寫了3封信，然后，一個人在黃土高原上放著一群羊，等著中央的回信。

1959年3月，沒有等來回信的吳滿有郁郁而終，時年66歲。

或許正是由于吳滿有的人生翻覆，今日官方開辟的延安紅色旅游的各個紀念游覽地中，并沒有“毛主席送子上勞動大學”這一站。

2002年，吳滿有的侄兒吳凌云聯合兩個鄉親，自酬資金20多萬元，在吳滿有當年居住的地方修復了“毛岸英舊居”，成為延安惟——個純民間性質的革命舊址。電視劇《毛岸英》就是在這里拍攝的。

吳凌云說，另兩位投資人后來因故撤資，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并為此負債上百萬元。

“毛岸英舊居”中既有毛岸英當年住過的臥室，也有他用過的物品，包括鐮刀、連枷、犁等勞動工具。在毛岸英生平事跡陳列館的最后一部分，吳凌云用展板陳列著韶華、毛新宇等人來參觀的照片。

在另一孔窯洞的墻上，陳列著吳滿有四兄弟的照片。吳滿有本人其實并沒有留下一張單人照，吳凌云所陳列的是從1943年《解放日報》報道勞模大會的報紙上翻拍的木刻像，影影綽綽只能看出個大概的樣子。

吳凌云說，他管理“毛岸英舊居”的理念是做到“原汁原味”，搞一個體驗式教育基地，讓來參觀的人吃當時的飯菜，參加農業勞動，體驗一下毛岸英當年在吳家棗園的生活。

說到交通的不便，吳凌云告訴記者，這里很快就有高速路通過了，到時客流也會增加。但是，一個新的難題又讓他開始犯愁：舊居門口就是公路，將來來的人多了，在哪兒停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