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愛情

在鄉下老家的侄兒二十二了，大哥要為他說門親。侄兒是大哥三個孩子中的老二，也是唯一的男孩，大哥想早日為孩子操辦婚事，以了心愿。

在老家，為孩子提親必須得是孩子的叔叔伯伯出面。夫家兄妹五個，只有大哥和丈夫兩個兒子，為侄兒說親的事自然落到了丈夫身上。大哥想為侄兒提的女孩兒就在村里，是一位遠房姐姐的女兒，這位姐姐兩年前因病過世了。兩家人原本就是親戚，為這，丈夫有些不樂意，覺得親姻不太好，可是大哥說這女孩兒實誠，再說親上加親不是更好么?丈夫沒說動大哥，只好由了他。春天里，大哥來電話說已經選好了日子，于是丈夫特地回老家，為侄兒說親。

等丈夫從老家回來，我問他那女孩兒怎樣，我們平時在外面工作，回老家的時候不很多，我對村里的一些親戚不太熟悉，大哥要為侄兒提的那女孩兒我幾乎都沒有印象。丈夫告訴我，那女孩兒人挺好的，話不多，看得出是勤儉做事的人，倒挺適合侄兒的。后來不久，大哥打來電話說，他打算年內就為孩子辦婚事，讓侄兒把那姑娘娶過門。

四月里，我們因事回趟老家，那天剛好家里請工做活，那女孩兒正在家里幫忙煮飯。在老家農村，要請提過親的女孩兒來家，由頭總是請來煮飯，因為若是請來做活，又覺得讓姑娘太辛苦，不合適，于是請來煮飯便成了最好的由頭。那女孩兒見了我們，非常靦腆地打了聲招呼:“舅舅舅媽回來了。”這女孩兒自然是之前就認得我的，在這村里，大多數人都認得我，知道我是這家媳婦，只是村里人太多，平時接觸又少，我記不住那么多。此刻我見了這女孩兒，也已知道這便是侄兒提好的媳婦。嫂子樂呵呵地說:“秀，給你舅舅舅媽倒杯水。”我聽出嫂子是因為兒媳還沒過門，沒好讓她改口叫我們叔叔嬸嬸。秀給我們倒了水，也不多言語，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去了。我想起丈夫之前說的話，侄兒生性內向，話語不多，也是那種勤儉做事的人，這秀兒的性格倒挺對他的。吃飯的時候，秀兒坐在一角，非常靦腆，嫂子說:“秀，你吃菜啊。”秀兒只輕輕地“嗯”一聲，并不多動筷。

在那一天里，我沒看見秀兒和侄兒說過一句話，她總是默默地做事，勤快而又安靜，而侄兒的眼神好像也不敢停留在她身上，故意避著她，只有嫂子樂呵呵的，總是秀兒這樣、秀兒那樣。

在那之后，我們又回了一次老家，秀兒也在家里煮飯。她還是那樣，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和侄兒沒什么話，但我感覺她做事時問東西放哪兒的次數少了。我看見秀兒和侄兒，想起電影電視劇中的那些現代愛情，以及外面世界的人們那種過于直接的愛的表達方式，而在這鄉下老家，這侄兒和秀的愛情卻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回事(在這里，就連“愛情”這個詞，用在他們身上也已顯得過于直白)。他們之間情感的表達是這樣的沉默和靦腆，他們完全承襲了傳統鄉村愛情的那種含蓄——不表達就是他們的表達方式。

秋天將過，大哥打來電話，說侄兒的婚期定下來了，在臘月二十三。隔了一段日子，侄兒帶著秀出來買結婚的東西。丈夫讓我帶著他們，為他們“參謀參謀”。買東西的時候，侄兒和秀輕聲地相互征求意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們相互說話，而大多數時候，秀兒都說“你拿主意吧”，或說“你覺得好就好”。在買秀兒喜服的時候，店里的老板娘介紹了一套衣衫下腳和裙子下腳都有細致花邊的紅色裙裝。秀兒換在身上出來，老板娘一陣夸張的驚嘆:“哇!你看你看，就跟仙女似的!你說這姑娘，怎么這么漂亮呢!你看她這身材、這像貌，原本啊披件蓑衣都好看，更何況是這么好看的衣衫穿在身上。真讓我嫉妒啊!”秀兒只是靦腆地紅著臉，輕聲問侄兒:“你看行嗎?”侄兒也靦腆地看著她，說:“挺好的，就這套吧。”

侄兒娶親那天，作為叔叔嬸嬸，丈夫和我都要去接新人。在滿院子的喜慶熱鬧中，秀兒更加靦腆，倒是侄兒，今天顯得大方了很多。大侄女和幾個姑娘精心給秀兒梳好頭，化好妝。吃過了飯，新娘就要出門了，按老家的規矩，女兒出門前，要帶女婿一起向家里的祖先故人磕頭拜別。侄兒跟在秀兒后面，到樓上向秀兒的母親和祖先們叩頭辭行。

出了門，侄兒在前，秀兒由一個姐妹為她打著紅傘走在后面。穿上西服打了領帶的侄兒顯得那樣英俊帥氣，身著紅裝的秀兒是那樣地美麗動人，他們的并不曾用言語過多表白的愛情，此刻卻以這樣的方式燦爛地展現，讓人們為之感動，且在心底為他們祝福。

忙完侄兒婚事回到單位后，又過了匆匆忙忙的一周，已到過年放假。我們買了年貨，再回到老家。秀兒見到我們，輕聲問:“叔叔嬸嬸回來了。”說著為我們接東西，倒水，然后又去做事。我原本以為，秀和侄兒如今成了親，彼此應該少了些拘束，可是我看到他們，還是默默地，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一整天也難得見他們說上幾句話。吃飯的時候，他們從不坐在一起，秀兒只是一次次往桌上添菜，然后又一次次坐回邊上。我給秀兒夾菜，侄兒說:“嬸，讓她自己來吧。”我從這句話里聽出了一種親近:這兩個孩子，他們的確是一家人了。

年初四，遠在外地工作的兩位表兄帶著妻兒來家看望婆婆。剛好去年出嫁的大侄女回來拜年還沒回，秀兒和大侄女就在廚房忙活，弄了許多菜。晚飯吃得熱熱鬧鬧，只是秀兒還是那樣拘束，安靜地坐在一邊。晚飯后，大哥、丈夫和兩位表兄說話，嫂子和我也陪兩位表嫂聊天，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樂得鬧翻了天。秀兒和兩個侄女一起收拾碗筷，動作麻利而安靜。

秀兒手巧，給我做了一雙繡花鞋，對我說:“也不知道合不合適，我做得不好，你別嫌棄。”在過年的幾天朝夕相處中，我看到秀兒勤儉做事，敬老愛小。婆婆有些不舒服，她殷勤問候“奶奶想吃點什么”，又問“需不需要洗衣服”。秀對女兒更是寵愛有加，處處呵護。女兒還像以前那樣叫她“姐”，我告訴女兒要叫“嫂子”，女兒回答我說:“我改不了口，就叫姐，叫姐親。”我感到，秀兒和侄兒的無語的愛情，其實每天都表達在她對家人的關愛中，表達在她每天勤勉的勞作里。侄兒和秀兒，他們都很內斂，可是我卻自然地覺得，他們之間的無語的愛情會更長久。

在外面時間久了，看多了外面世界的快餐愛情，聽多了今朝歡笑明日陌路的故事，侄兒和秀的沉默的愛情讓我想到，若是真有深情，原本不必過多表白的，正應了那句老話:此處無聲勝有聲。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