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熱嗎?”靜在我的身后問。
我說:“熱。”
太陽像一個燒得正歡的煤球,忘乎所以、趾高氣揚,仿佛準備把一切都熔化。
山路如一條陳舊蒼白的布帶,在山間蜿蜒曲折。靜和我就是布帶上兩個會移動的黑點,星期五,從鄉中學向山里的家中移動,星期天下午,又從山里的家中向鄉中學移動。
靜疾走了兩步,站到我的面前。
“給,”她把手伸到我眼前,“解解渴。”她的手指張開,幾個飽滿光鮮的青梅撲入我的眼睛。我牙根后咯噔了一下,口水就像飽雨后的泉眼一樣漲了起來。
我伸手往她的手心里拈了一顆青梅。
靜把手伸了伸,說:“都拿著吧!”說著便抓住我的手,將其余幾顆青梅塞到我的手心里。在靜抓住我的手的一瞬,我突然覺得臉一熱,目光便迅速移到路邊的樹上,不敢看她。
靜發現了我的不安,很快把手收了回去,低下頭說:“吃吧,昨天我在屋后的梅樹上摘的,都挑了大的。”
這一年,我和靜都十六歲,上初三,在同一個班。我們常常一起上學,一起回家。我家在村東頭,靜家在村西頭,每個星期天的早飯后,靜都很準時地站在我家門口叫我的名字,我便背起書包走出家門。
我一直是一個內斂而害羞的男孩,平時也不愿意多和女生講話。我和靜一起在山路上走了幾十個來回,但很少講話。多數時候,靜走在我的身后,隔著兩米的距離。
三月梅子娃娃氣。
這是在我的老家流傳的一句俗語。但我一直不知道它究竟說的是什么,只是一直主觀地臆想為梅子還未成熟,像娃娃一樣淘氣。
初三的生活有些枯燥,有段時間,我學習不認真,老跟調皮的同學玩樂,有時還在課余騎了自行車到處瘋跑。
有天早飯后,我正準備溜出去玩,被靜叫住了。她很鄭重且帶有警告的語氣對我說:“離中考的時間不多了,再這樣玩下去,你會后悔的。”說完,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我愣了一下,臉上很快熱辣辣的。
這個周末回家,靜破天荒地走在了我的前面。
“那天我的態度有些生硬,對不起!”走到一道山梁上時,靜突然開口說話,“可是,你的成績好,考上好學校的希望大。”靜沒有回頭,她的聲音有些低沉。
“是我不好!”我說這話時,有點痛心疾首的意味。
那天,我和靜破天荒地說了很多話。靜說,她成績一般,考學是沒希望了。畢業后她準備到省城打工,反正呆在山里也沒什么可做的,到外面見見世面也好。她說,她家有個遠房的親戚在省城開飯店,也缺人手。
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靜的性格,一旦她決定了,基本上是不會改變的。平時她性格溫和,但不管遇到什么難事,從不唉聲嘆氣怨天尤人。
五月的天,山間像下了火。
“渴吧?”靜問。
我說:“嗯。”
我戴一頂灰白色的太陽帽走在前面,靜走在我身后,一米遠,她撐起了一把帶粉色條紋的傘。
靜快走了一步,便和我并排到了一起。我一下子感覺到天空變成了淡淡的粉色。
靜一手撐著傘,一手從書包中掏出幾個梅子來。
這一次,我把手伸給她。她把兩個梅子放到我的手心里,說:“解解渴吧,男孩子得少吃一點酸的。”
梅子已經泛黃了,酸里帶香的氣味酥酥地鉆進我的鼻孔。
我正準備將梅子放進嘴里咬時,靜“滋”地吸了一口氣,我看她時,她也正側臉看著我。梅子就突然定格在了我的唇邊,靜微笑的眼神一下子讓我不知所措。
我正發愣時,靜格格地笑著走到前面去了。
我使勁咬了一口梅子,只感覺到滿嘴生津,像喝了清涼的泉水,像飲了溫潤的山風。
走著走著,靜不見了,我眼前只有一朵粉色的云,在優雅地飄動,像夢一樣。
中考過后,我如愿考上了一所畢業后就可以端鐵飯碗的學校。靜也按照她預先的設定,到了省城打工。從此,我們隔了數百公里的距離。
開學后的一個星期,我就收到了靜的信。我細讀著她的述說,心中暖暖的。此后的幾個月里,我們鴻雁傳書,似乎彼此都有說不完的話。
可是,時間是一個可怕的惡魔。一個學期后,我開始疏于給靜寫回信了。
我們各自的生活空間,都在漸漸增大。那些在山路上一起走過的清純歲月,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淡去。
再后來,我和靜徹底失去了聯系。我從親戚處聽說靜到一個沿海的城市去了。就這樣,我和靜成了兩個不相干的人。
我參加工作后,山里通了公路。我和靜一起走過的那條山路,從此在我的生活中不復存在了。
梅子送情人。
每當聽人說起這句話時,我心中就飄過一陣淡淡的哀愁,為那不再回來的清純的年少時光。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