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中師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那時上“小師范”還算吃香,可以解決戶口,吃上令人羨慕的商品糧。所以,當我接到錄取亳縣師范通知書的那天下午,在小村鬧了一點點意外轟動,竟成了村長二大爺眼里的“新聞人物”,受到了表揚和送一竹籃子雞蛋的獎勵。
當我背著一編織袋被子和衣服,沿著渦河大堤,踏著義勇軍進行曲,走向渦河北岸的學校時,可謂躊躇滿志。但很快就不行了,師范學校沒有升學壓力,我喪失了追求,精神開始變得空虛。當時文化生活還不夠豐富,電視還少,只流行看電影。從學校出發,過渦河二橋(又稱浮橋),踏過一段石板路,走上白布大街,街西巷子是工人文化宮,大禮堂里天天放電影。我與幾個同學很快成了電影迷。
電影票一張2角錢,現在看真是不貴,但對我們這些窮學生,能夠看上一次也不容易。
我老家在亳縣西20公里遠,渦河支流惠濟河岸邊一個偏僻小村。父母務農,兄妹多,家貧,讀師范后家里每月只能補助5元錢。5元在我心里已經很重,那都是父母的血汗錢和省下的油鹽錢,我不忍心亂花。一張電影票2角,三張就得6角,就是一天的飯錢。不看電影吧,又經不住誘惑,因為在教室上課都能聽到遠處喇叭里霍元甲的拳頭聲,哪里還有心上課。“不吃飯,也得看”成了一句悲壯而豪邁的口號。
周末,我與好友張東啟來了電影癮,實在沒有錢了,搜遍全身只找到3角錢,可以買一張電影票加兩支冰棒。困難擋不住自己的腳步,我們朝工人文化宮奔去。買了票和冰棍,我們坐下吃著,想辦法進場。好辦法只有一個,到中間換片時,我出來,東啟拿我的票進去,一人看一半。東啟說這不行,等于倆人都沒看上。等啊等,等到檢票員要關驗票門口的鐵柵欄了,東啟急中生智把票撕開,他捏一半,讓我攥一半。
驗票門口燈光昏暗,檢票員掃一眼就放東啟過去了。檢我的票時,一緊張,斷票掉地上露了馬腳。那個扁臉青年很是生氣,把我拉進了一間小屋。屋里站個穿皮鞋的值班婦女,抱住茶杯,一臉嚴肅。她問我可是第一次作弊,我說:“不是第一次能這么緊張嗎?”婦女笑了,說看我誠實,估計是初犯,放我一馬,還把我帶進了影院。我因禍得福,看了張藝謀導演的《紅高粱》。
早早進場的張東啟并不知道我在場外的情況,等散場了,他拍著我問:這個辦法怎么樣?我的臉通紅,慚愧地說被逮了,丟人現眼,并發誓今后再也不來看電影。
沒有多久,我心里開始長草,癢癢。一聽說來了外國片,又坐不住了。
這天,鄰桌汪龍已購到了票,熱情地向我介紹劇情。我仔細看看票,黃底黑字,水紋紅線條裝飾。我看看笑了,想了一個餿辦法:畫電影票。當時我剛剛學了素描,就比著畫了一張。
當晚,我們踏著皎潔的月光上了浮橋,那是熱血沸騰,一路狂奔。
其實我心里很緊張,早想退縮,但看到從電影院歸來的同學興高采烈議論著劇情,陡生賊膽。汪龍知道后也勸我,不就是看看電影,看電影也是學知識長見識,又不是做小偷,怕啥。可是一到驗票口柵欄前,我又膽小了,那個檢票員正是抓我進黑屋的扁臉青年。扁臉穿著流行的黃軍裝,一臉殺氣。汪龍先憑票,他順利放行。當我掏票時手發抖了,臉上冒汗。那青年接過票,看后呵呵一笑,笑聲差點把我嚇坐地上。他指指一個小側門說,進去別亂走,老實坐后邊看吧。我進去,看到后邊沒有幾個人,沒有滿場。
汪龍不見我到前邊去,不停地尋人。我趴后邊,豎起衣領遮住半個臉,不敢動,因為有幾個拿電筒的工作人員在查票,就像火車上查票一樣,大喊抓著就罰錢。那電光掃得狂,像當年鬼子炮樓上的探照燈。
還好,電光掃到后排,竟看到了我在“睡覺”。他們嘰里咕嚕說幾句走了。因為那時常有看連場的人,就沒有細查。但由于太緊張,竟沒有看出什么名堂,連電影名字也沒有記住,故事情節一概不知。多少年后同學聚會,論起那個有趣的電影,我才知道叫什么《大篷車》,是著名的印度大片。
散了場,我飛奔出影院,在柵欄門口又被扁臉青年攔住了路。我想好了耍賴,不承認,說票根丟了。青年問我哪個學校的,我支支吾吾的。汪龍找來了,告訴他是師范學校,還是寫詩的。青年羨慕地說,不錯,畫得也不錯啊。我被他說得抬不起頭來。最后他帶著領導的語氣說,窮學生嘛,喜歡電影就來吧,不用買票,只要這里有空位就行。
我心頭不禁一熱。
但從那次談話后,我就不好意思逃票看電影了。等有了錢買票,我常常在檢票門口故意大聲說話,以引起檢票青年的注意,讓他來查票。扁臉青年看到我們,卻不怎樣認真工作,每次都喊:“幾位同學快請吧,今兒個有空位!”
這個青年姓梁,后來我們成了鐵桿文友,常常在文學沙龍上相見,討論詩歌、小說。他說他很羨慕我們能考上師范。
這樣看電影的事已過去了二十多年,如今電視普及,網絡節目更是豐富多彩了。我似乎激情盡失,很多時候有人送票也不想去看電影了。
但每每想起那年月,拿著畫的電影票去看電影的情景,都會感到一些心酸,心酸里卻帶有人間濃濃的溫情暖意……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