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聞到燃燒柴草的炊煙味,便回想起插過八年隊的白洋淀。19歲那年的大年初二,我們16個北京知青來到河北安新縣關城公社插隊落戶。上山下鄉的最高指示仿佛一道最終發配的判決書,我們這些家中無權無勢或有問題的子女便沒商量地一股腦兒遷了戶口。相比之下,在上山下鄉的洪流中,我們算是散兵游勇,值得慶幸的是離家近了許多,不像其他學生,去了又遠又窮的地方。白洋淀自古稱為華北明珠,魚米之鄉。要不是趁著紅太陽的最新指示,加上我們的文藝特長,公社是不會接收的。
關城公社地處淀邊,地方不大卻有四個大隊,人多地少,人均不到半畝地。上世紀60年代末期,正值“文革”,春節剛過卻沒有熱鬧的氣氛。狹窄的街巷,到處飄散著蘆花的殘屑。家家房頂上垛滿了一捆捆的葦子,豬狗在街邊亂竄,人們還沒有下地,也沒什么去處,只有東家進西家出串門閑聊。墻上花花綠綠的標語告訴人們要打倒走資派,斗私批修,勢將“文革”進行到底。清早,家家的屋頂升起炊煙,村子上空彌散著柴草燃燒的味。太陽發白,清冷無風。白洋淀的冰面像一面鏡子,白花花地耀眼。映在千里堤上的幾間屋子的玻璃窗上,融化了冰花,屋內熱騰騰的霧氣是主人正在做飯。小孩子把鼻子貼在玻璃上,隔著窗朝遠處望。吃完飯他們會在冰上撐冰船玩。
我們趁著過年,串門跟老鄉閑聊。炕上白凈的葦席光溜溜的,上面放著小炕桌,一家老少圍著吃飯。早上的飯是當地的正餐,不像北京是早點。飯食冒著熱氣,玉米餅子,白薯(當地叫烀山藥),還有幾樣小菜,大多是小魚小蝦類的。我們每到一家總被熱情邀請上炕吃飯。我們不習慣一睜眼就大吃大喝,隨便吃點,總被笑話吃貓食,模樣不強。小孩子邊吃邊玩,滿炕跑,一會兒倒在媽媽的懷里,一會摟住爸爸的肩膀,熱熱鬧鬧。
飯后抽罷煙,大人們扛起冰釬子下淀抓魚。冬天的魚很肥,鑿開冰面,在冰窟窿里下網,一會兒便拉上一堆魚。天冷,網上掛滿了冰凌,晶瑩剔透,銀魚在跳躍,人們頭上卻冒著熱氣。冬閑正是冰上捕魚的大忙季節。
過了春節,正月十五之后便要陸續下地干活了。開始不怎么忙,場院的活,村邊的活,平整土地,早早地就收工了。約摸柳葉剛鉆出頭的光景,下地的人們開始多起來。印象最深的是修整水稻秧畦,赤腳在剛放了水的秧畦中踩來踩去,直到把地踩細膩,適合播種育秧。初春的水冰冷刺骨,還帶著冰碴,腳沾水后凍得鉆心的疼,反射式地跳上來,過一會兒再下去,直到雙腿發紫發木才能干完。上半年的麥子下半年的稻子。一年兩季,農活不斷。最忙就在麥收和插秧,真正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累得直不起腰。忙完這些,相對清閑了。只見綠油油的稻海掀動著波浪,人們把白色的化肥撒向田中,如煙似霧,邊撒邊聊,十分愜意。夏季的白洋淀最美,千里堤畔綠柳成陰,如傘如蓋。工間在堤坡的大樹下或是墳頭邊鋪張席一坐,喝著瓦罐里清涼甘甜的井水,在知了悠閑的鳴叫中放眼寬闊的蘆葦蕩,也頗有詩意。老鄉們管休息叫歇盤,我不抽煙,于是在小本子上面記下幾首背過的唐詩,后來覺得不過癮,干脆自己寫,積少成多,也留下了不少早年的詩歌。
在大淀中干活最好玩,撐起一條小船,帶上一柄鋼叉去撈豬草。幾個小伙子船頭一站,赤條條好像水滸中的英雄好漢。不一會兒船上堆滿了小山似的水草。于是開始洗澡,我們叫游泳。盡管當地人的泳姿不好看,但卻實用,水性極好,扎猛子,幾分鐘不見人影,遠遠地竟然頭頂荷葉在向你招手。白洋淀的女子不下地,都是在家織席干家務。所以干活時為了方便,男人們常常脫得一絲不掛。清風徐來,皮膚癢癢的,好像小蟲爬,非要跳進水里才痛快。這一來,我們的女知青便不自在了,穿著泳衣游泳被好多人圍著看熱鬧,后來就很少下地和游泳了。那時的白洋淀水質極佳,清澈透明,游泳時張開眼睛能看到水草間游動的小魚。水草在搖蕩,冒著串串氣泡,仿佛神話里的水晶宮。白洋淀的水很好喝,尤其深的機井,水質甘甜,好似放了白糖。原以為北京的自來水很好,從白洋淀回京再喝自來水覺得又苦又澀,比白洋淀的水差遠了。近年來有了礦泉水純凈水,但都不如白洋淀的井水。如果把那里的水裝在桶中貼上標簽便是最好的飲用水。
傍晚,一天勞累之余,在柳枝輕拂的堤畔欣賞晚霞映照遼闊水面的時候,自然會聯系起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意境。玫瑰色的晚霞染紅了天邊,浩渺的白洋淀云蒸霞蔚,水面如錦似緞般亮麗,天水相連分不清彼此。只有遠處駛來的小船打破了寂靜,流金似玉的水面漾起漣漪,漁舟唱晚的景象如詩如畫,讓人流連忘返。我的許多詩句便是在“工后坐歇岸柳前,舉目茫茫白洋淀”的詩情畫意中誕生的。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