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于江湖

有一天，滄浪在我的博客上說：有時候，我們年少時的友情就保持在我們曾經分別的那個時刻，多少年后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

滄浪之水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我沒問過滄浪，他在取筆名時是不是因為看了這些文字，但我知道他那時一定沒有到過聞名遐邇的滄浪亭，因為他跟我一樣是一個不知旅游為何物的鄉下人，充其量也不過是抱著一兩本破舊的地理書籍號稱自己可以意行千里神游天下的主。

滄浪當然是他的筆名，他的本名叫方友。在那個大學里，他的本名遠不如他的筆名為人所熟知，就連他自己也對本名都不十分敏感了，以致發生過在考卷上考生欄里署上筆名而得零分的著名事件。

滄浪也許不能算作一個好學生，他原來與我同年級，在園藝系學習修剪花草，許是因為興趣相隔太遠吧，大一結束時的考試成績實在慘不忍睹，一片紅燈閃閃，于是幾個相好的兄弟與他一起到校長那里懇切陳情，認為如此熱愛文學的學生應該在中文系發揮所長，而不是在園藝系面臨無止境的重修。這種不知深淺的請愿行動居然得到領導的認可，滄浪就來到了中文系，極不情愿地成為了我的學弟。進入中文系的滄浪如魚得水，功課自然不用重修了，文章發表的數量、級別也是節節攀升，進通訊社，辦團刊，獲全國民族文學新人獎，出版散文集，加入省作協……風生水起，意氣風發。不過諸如英語、計算機之類的所謂副課，成績依然堪堪，我曾多次苦口婆心地勸他把這級那級都過掉，但多數都是他反過來勸我不要在那些“毫無鳥用的鳥東西”上白白耗費時間。

理所當然我先畢了業，遠離故土他鄉謀生，我們就再也沒能見面。我們聯系的方式無外乎信件、電話、QQ、博客之類，如果晚十點后仍有外地電話打到我的手機，多半就是他打的，如果接通電話沒聽到問候而只是一頓罵，那就算是身份確認了，這些年我們就在這樣的對罵中問候對方、交流近況。不像我畢業一屁股呆在一個單位不挪窩，滄浪先后武漢、北京地轉悠了幾年，工作換了幾茬，編文學雜志、搞圖書策劃、喝酒、踢球……這些都是他言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他的生活豐富多彩，節奏緊密。這也直接導致他對于我的慵懶和荒廢痛心疾首嗤之以鼻，四處宣傳說我寫文章就如同女人生產，即使排上了日程也需要漫長的等待。

春節，我們相約網絡視頻，鏡頭里的滄浪理著板寸，或者基本上說是光頭，我們在鏡頭前對飲可樂，祝福新年，好像我們在一個桌子上一樣，碰杯，干杯。

千里冰峰

不知怎么就和冰峰熟識了，他頂著一頭有些花白的頭發，徑直就成了我一個極好的朋友。在那段熱情而輕狂的年歲，我們常常一起豪情縱論所謂文學、所謂人生、所謂改變世界……

實際上，冰峰是一個持重而真誠的人，擔任過校報記者站的站長，按照學生中的流行話語絕對當屬風云人物，但我們朋友們都知道，他的成績絕對是勤奮拼搏而來的。當時學生宿舍供電是限制的，每到夜里十點半就準時熄燈，但隨后便會有幾個宿舍透出光來，那要么是愛學習的在復習功課，要么就是諸如我類的夜貓子在爬格子，冰峰是兩者兼而有之，因而冰峰的功課比我等都好得多。有一次遠足，冰峰在河谷里拾了一塊扁扁的鵝卵石，十分平整，他當即就愛不釋手。后來我們才明白，他并非有什么賞石的愛好，而是當作了一個燭臺，天長日久，鵝卵石上立起了一座大大的蠟燭山，與冰峰花白的頭發一起默默做著成績的注解。

與冰峰也有頗多趣事值得回憶。那年暑假，我和冰峰幾人同到市報實習，因為實習機會是系里推薦的，來之不易，我們都十分珍惜。每天大早騎車趕到報社，在老師們到辦公室之前燒好開水、分好報紙、打掃好清潔衛生，然后再等待老師上班，看有什么采訪可以帶上我們，或者給我們出個什么選題讓我們自己出去采訪。

有一天，有個跑農口的老師跟我們說，郊區有個紅旗村，搞產業結構調整種了幾百畝的藕，很不錯的，你們去看看。問清路線，公交車小三輪，我們來到了紅旗村。找到村委會，說我們是市報的來采訪的，你們的百畝藕田搞得很好。村領導們的高興顯而易見，情況介紹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不停地說哎呀真是謝謝你們來啊，平時請你們也請不到啊，這真是太好了。采訪結束，我們準備返回，村領導們哪里肯？直說你們難得下來，再怎么也不能餓著肚子回去，咱鄉里野味還是不錯的，不由分說把我們用摩托車帶到距離村委會頗遠的一個山莊模樣的飯店，大魚大肉推杯換盞。這樣的待遇大大超出我的預料，甚是飄飄然。席間，突然有個村領導問：“你們是哪一年到報社的？”我說我們是實習生啊。冰封大約已經搞清楚了狀態，趕緊碰碰我，但我還是不明就里地告訴他們說，我們是大學生，暑假到報社來實習的。這個回答顯然大大出乎村干部們的意料，各個臉上明顯露出了不悅不屑的神情，自顧自地喝酒，自顧自地搛菜，不再搭理我們。

畢業之后相隔千里，在我們的電話中還會時時談起這段經歷。實際上高潮部分在飯局結束后，他們的摩托車竟然不管不顧徑直揚長而去，留下我與冰峰兩人呆呆站立，最終徒步好幾里路才找到車回城。

偉乙的故鄉

“我對故鄉的仇恨與日俱增！”當我第一次在校刊上看到偉乙的文章時，我就被他這句話刺痛了，我不能理解這樣一份對待故鄉的情感，就好像突然被人罵娘一樣。

大一剛到校報那段時間，我經常看到一個人搬個凳子站在宿舍區的大門口，凳子上擺著厚厚幾札印有學校名稱和地址郵編的信封，兩毛錢一個，甚是暢銷。這個人就是偉乙，實際上單名一個“偉”，筆名“偉乙”是取“唯一”之意，可見其心氣高遠。他讀過預科，大一開始我們同班同學，他的家境大約與我等一樣不甚寬裕，兄妹也多，在學校的大部分開支都是他自己掙來的，這也是讓我敬佩的。

和偉乙的深度交往起始于一次剽竊事件，當時有個同學也頗愛好寫作，可能是太急躁而迷了心智，扮起了“文抄公”的角色。某日，偶然與偉乙在宿舍閑談，偉乙竟然拿出了大量的關于此公抄襲的證據，讓我瞠目，原來這位同學頗費了心思，把甲地某陳年舊報上的文章投到乙報，把乙地陳年舊報上的文章投到甲地，這在資訊尚不發達的時代，應該是一個十分“高明”的抄法了，但還是被人發現，也可見“文抄公”的處境是如何的“慘烈”了。我覺得一個如此嫉惡如仇的人是真實的，是值得做朋友的。

實際上，偉乙大學時很少涉及文學，他的主攻方向是新聞，理由很充分并經常拿來教育我們：哪個單位會要我們去幫他們寫個散文抒發情感？于是畢業時他那本厚厚的推薦材料里面絕大多數都是各級報刊上發表的新聞作品。不過他最終并沒有進入新聞單位工作，而是趁勢作為勤奮學習參加公務員考試成為了一名公仆，讓我們羨慕不已。

成為公仆的偉乙開始濃情關注文學，起筆就是系列散文，冷不丁就開始構思長篇小說，經常把我們嚇得一愣一愣的。年關時，他在博客上貼一篇叫《鄂西年景》的文章，奔年、忙年、殺年豬、上墳、守歲、拜年、鬧元宵……娓娓地敘述著我們故鄉過年時的種種，洋洋灑灑竟達萬余字，他說那些日子“就像一幅幅民俗風情畫卷一樣，從記憶深處緩緩舒展開來，平實，溫馨，沒有牽掛”。看來他對故鄉的情感發生了變化。

有一天，滄浪在我的博客上說：有時候，我們年少時的友情就保持在我們曾經分別的那個時刻，多少年后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我仿佛不再認識自己，就像我對老滕的認識還停留在2002年的夏天，甚至是更早的日子里。我懷念老滕不僅是懷念一位朋友一段自己的過去和我們曾經的過去，還有我們此生那一點點即便八十歲了還可以臭罵對方的被稱為友情的東西。

這篇博文顯然讓我們感動了，偉乙留言：“我們就這樣相望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