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拯救加州?

作為美國“最自由的家園”，加州一直是社會變革的引領者，如今卻陷入破產的邊緣。在今年中期選舉中，很多人把支持大麻合法化的19號提案看做是加州的救世主，事實果真如此?探訪大麻生產基地、加利福尼亞州北部的門多西諾縣，或許我們可以找到答案。

“我剛看它的時候，就像是在看一個裝滿奶牛的破棚子，有很多修修補補的工作需要做。”吉姆·希爾一邊說著，一邊打開溫室的大門。

走進潮濕的大棚，伴隨著絲絲微風，一股強烈的刺激性氣味迎面撲來，滿目的大麻在這個不大的溫室中茁壯成長。希爾說，盡管有時會覺得有一點累，但他不用每天強迫自己去勞作，因為他種植的是這個星球上最特別的草類植物。

吉姆·希爾的溫室大棚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附近還有一些葡萄園和灑滿陽光的草地。這可不是普通的山坡，而是有著“美國翡翠三角”之稱的加利福尼亞州北部小鎮波特瓦利:東部是三個縣接壤的山區，西部則是浩瀚的太平洋。

千萬不要小瞧了它，這個坐落在角落里的美國小鎮，是西半球大麻世界的核心區域。之所以如此，主要取決于三個因素—完美的氣候條件、充足的文化氛圍和曲徑通幽的地理環境。在這里，到處是迷宮一樣的山路、孤僻的村莊、幽靜的斜坡和大片的樹林空地。即便是特意探訪，也未必能打聽得到。

地下種植者

吉姆·希爾是一個很受尊敬的人，他從來不吝于炫耀自己的工作。“接下來的一周，你就能聞到更香的味道了。”他帶探訪的記者穿梭在一叢叢的大麻葉子之間。“深呼吸一下，聞聞這沁人心脾的味道，很不錯。”

在種植大麻的時候，吉姆·希爾會綜合考慮一些其他的因素，比如種植什么品種以及交叉授粉等。“現在，我們都在開發不同的大麻品種。看看這些紫色的葉子，你可以從這些植物中看出我是多么欣慰，又是多么感激它們。”

在波特瓦利所在的門多西諾縣，并不是每個執法人員都贊同大麻的種植。在這里，法律好似它的土地一樣，如同一個迂回曲折的迷宮。不過，吉姆·希爾種植大麻的的確確是合法的。1996年，加州公民投票通過一項法律，將醫療用大麻合法化，根據這項一般人所熟知的“215號提案”，病患需要醫師“建議”(注意，不是“處方”)就能種植、獲得藥用大麻。這項提案對于獲得大麻的管道幾無規定，以致有些持處方箋的患者自行種植，供應藥用大麻的俱樂部也越開越多。

為了給那些藥用大麻店供貨，加州種植大麻的風氣日益興盛，以韓伯特加州州立大學所在地亞卡達為例，因為室外栽種大麻容易被抓，每5戶人家中就有1戶搞“大麻室內栽植”，有些公寓甚至整棟被改裝成栽培大麻的溫室，導致當地大學生出現租不到房子的窘境。

吉姆·希爾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地下大麻種植者”。他剛開始種植大麻，是因為妻子特雷蘭妮遭受血清素不平衡病癥的困擾，而大麻是治療這項疾病的最有效藥物。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妻子的病癥開始慢慢成為吉姆·希爾大規模種植大麻賺取利潤的借口。現在，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一些大麻已經開始遠銷至圣迭戈和洛杉磯。

但是，即便是在大麻普遍種植的波特瓦利，像吉姆·希爾這樣以贏利為目的的大麻種植個體也是被法律所禁止的——至少在11月2日“大麻合法化”提案投票之前是如此。而吉姆·希爾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地種植大麻，那是因為他并不是以個人名義種植，而是以“集體”作為幌子。當地人成立了一個名為“首選集體”的組織，其中的1200名成員獲得了可以使用大麻的首肯。根據法律，吉姆·希爾在溫室中種植的大麻雖然分屬見不得光的“地下種植”，但卻是集體的需求，而非以個人贏利為目的。更何況，這些人使用大麻都得到醫生的許可，所以吉姆·希爾是合法的大麻種植者—盡管當下他以大麻贏利為生也是不爭的事實。

天使OR魔鬼

在波特瓦利，像吉姆·希爾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世代以種植藥用大麻為生，某種意義上說，大麻就是他們的救世主。

其實，在加州州長施瓦辛格看來，大麻也是加州的救世主。按經濟總量計算，加州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第八大經濟體。但是過去兩年來，全球經濟危機下，加州的債務水平以及失業率卻達到了70年來的最高值。今年1月，施瓦辛格無奈地表示，加州財政赤字已經達到了驚人的199億美元，破產危機已經近在咫尺。曾經主演過電影《終結者》的施瓦辛格，當然不愿意看到全世界最矚目的加州就此在自己手里終結。

在這種情況下，他提議削減開支，同時將議員提出的加州大麻合法化方案(19號提案)擺上前臺。根據這項提案，加州21歲以上的成年人可以合法持有最多一盎司的大麻;政府允許大麻零售;患者無須醫生建議即可獲得大麻。而且，每人還可以種植25平方英尺大麻供私人使用。

與此同時，政府也將有權對大麻銷售進行規范并課稅。目前，醫用大麻的種植并不普遍，僅僅局限在波特瓦利等部分地區，其所創造的稅收收入大概在兩億美元左右，對于擁有巨大財政赤字的加州來說，這簡直是杯水車薪。根據加州公平化委員會的估算，一旦大麻合法化，消費稅加上對商業大麻每盎司50美元的征稅，將給加州每年帶來至少幾十億美元的收入。對于擁有巨額財政赤字的加州來說，這筆大數目不正如救世主般及時可貴嗎?

世事往往如此，你很難分清天使和魔鬼的真正區別所在。拿19號提案來說，它可以是拯救加州的救世主，也可能是讓人陷入萬劫不復的魔鬼。

支持者說，完全禁止使用大麻是一個災難，因為它滋生了一個龐大而殘酷的地下經濟市場，政府打擊使用大麻的努力根本不起作用，反而消耗了價值數億的執法資源，不計其數的守法公民淪為罪犯。將大麻合法化，既可以為政府開源節流，又可讓許多人不因吸食大麻而獲罪，是好事一件;反對者同樣振振有詞，在他們看來，大麻合法化無疑將使美國人面臨毒品泛濫、道德淪喪等諸多新增問題的考驗，后果不堪設想。

爭持之下，誰也無法對提案妄下結論，正如在某些特定的時刻你無法辨別天使與魔鬼一樣，時間或許是唯一的答案。

11月2日，加州選民對大麻合法化的19號提案全民公投。在吉姆·希爾看來，如果公投通過，那么僅門多西諾縣大麻種植產業就會給當地帶來100億美元的收入。這對經濟瀕臨崩潰的加州來說，不啻是一項最好的財政激勵計劃，而他自己也可以正大光明地靠大麻營生了;如果提案最終被否決，那么也無所謂，他依然可以安心做他的“地下大麻種植者”，一切皆如往昔般平靜，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遷徙的大麻

吉姆·希爾總是為自己種植大麻的手藝而感到無比自豪。“沒人能像我們一樣把它們種得這么好。”在他的眼中，加州總是時代的弄潮兒，是敢于吃螃蟹的第一人。這個地方現在做的，在未來20年內，其他地區的人們肯定也會效仿。

希爾說，加州能夠成為美國的大麻之谷，跟這個地區民風民情有很大關系。上世紀60年代，實驗性毒品的風潮便已經在舊金山席卷開來，嗨客們主要以吸食大麻和LSD(一種致幻劑)為主。在1967年那個著名的“愛之夏季”，大量的大麻從亞洲漂洋過海來到舊金山，當地的摩托車黨開始大量種植。

在之后的幾年，原來聚集在舊金山的嬉皮士們，慢慢向北遷移至被稱為“消失的海岸線”的地方。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這些嬉皮士定居下來并開始種植他們喜歡的大麻。緊接著，當地農民、摩托車黨也因為豐厚的利潤而開始瘋狂種植。

在這些不同的種植者中，有些合法有些不合法;有些可以公開地在自家院子里種植少許，有些卻要偷偷摸摸地搞地下種植;有些重質，有些重量……當然，這還沒算上垂涎欲滴想要加入這個市場的大型煙草和藥物公司。

當地和州政府當然愿意看見大麻種植業給他們帶來源源不斷的財稅收入。但是在這個議題上，不同政府階層之間出臺的法律政策又會經常發生沖突。吉姆·希爾就常常糾結于這些不同的政策導向。門多西諾縣曾經出臺一個名叫“G方案”的法令，允許在單位地塊內種植最多25種植物，但之后的“G方案”又將這一數字進行了縮減。希爾的種植種類足足有25種，他堅持認為這種做法受州政府的法律保護，因為“那上面沒有設定任何數量限制”。去年10月，美國藥品管制局的官員還來過希爾的家，強制要求他遵守聯邦法律。“他們一進來就說:我們來是要砍掉你種植的所有東西。”希爾說，最后來自聯邦政府的指控也不了了之，這個事件在當地也沒有引起特別大的注意。

希爾是個普通人，并非嬉皮士，他本人是大麻合法化的支持者。在評價那些非法種植者時，希爾的態度也是比較溫和的。他認為，在這個大麻種植圈子里面，什么人都想伸一腳，如果自己被當成與他們同類的人，也只好無可奈何地接受。

在“翡翠三角”地區，所有的政治經濟事務都圍繞著當地最負盛名的大麻產業展開。每天一早醒來，你就能聞到露水中濃重的大麻味道，報紙上則充斥著關于大麻種植、評鑒的報道，甚至還有大麻產業律師的廣告。

丹·韓堡是門多西諾縣縣長的候選人，在1992年至1994年間，他曾經還當過北加利福尼亞的國會議員，是大麻種植合法化的忠實擁躉。“人們問我的選民是不是都是大麻種植者?我回答說，那要看什么樣的種植者。我認為自己是那些小型、合法醫藥用大麻種植者的候選人，而不是那些干非法勾當的代言人。大麻應該在陽光下有機生長，而不是被放在室內偷偷培育……我對大型煙草公司的那種種植方式持保留態度，他們的做法只會讓大麻的質量下降，我可不是他們的候選人。”

當地的大尤凱亞地區商會組織主席伯特·莫斯說，這個縣原以伐木為生，產業萎縮之后又轉到漁業上，但好景也沒持續幾年。現在，大麻成為了新興的產業和經濟增長點，所以每個人都在討論它，但又害怕越了雷池。“很難計算出這個產業值多少錢，或者地下交易有多大的影響力，我聽到的說法是106億美元。”莫斯強調說，大麻產業對整個當地經濟的影響力非常之大:“此地經濟是走向繁榮還是破產，全靠大麻來決定。”

對某些人來說，這里仿若人間天堂，但是想進入天堂，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有一天，這樣的代價可能會由大型煙草、藥物公司來制定。而現在，這個天堂的基礎則是人間的罪惡。

哪里有毒品，哪里就有犯罪

在門多西諾縣，每天早上7點多鐘，一群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人們都會聚集在當地沃爾瑪超市的門口，等著卡車接他們去山上的種植園收割大麻，一天勞作下來，只獲得少許大麻作為報酬。到了晚上，他們蜷縮在河邊的露營地上，吸食幾口大麻當做美味的晚餐。

他們很少談起種植園里的事情。一個名叫“跳跳”的男孩透露說，他們這群人是在“森林里”工作，旁邊有持槍守衛監視。

根據加州麻醉藥品管理局的說法，有組織的犯罪集團已經通過各種偽裝手段，滲透進了大麻種植產業，其中就包括有來自墨西哥的黑幫組織。他們將非法移民運送到無人值守的峽谷里，偷偷種植大麻。該局發言人米歇爾·克里格里說，管理局曾對這種地方進行過多次突擊檢查，每一次行動都會“發現很多武器”。由于經濟危機的到來，加州縮減了在國家公園項目上的經費，這使得犯罪集團的大麻種植變得更加容易，犯罪分子甚至還會公然搶劫其他種植戶的大麻成品。

還有一些幫派則來自當地，而且歷史悠久，比如上世紀60年代在灣區顯赫一時的“地獄天使”，當年曾是最主要的毒品販子。隨著時代的進步，這些幫派也在不斷革新，他們開發了新式技術，可以在大規模種植的同時，也建立起完善的物流體系。

湯姆·奧曼是門多西諾縣的警長，在當地執法部門工作了28年。在他看來，當地那些既已存在的嬉皮士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那些從墨西哥、俄羅斯以及保加利亞來的外國人，他們都是有組織的犯罪集團，還有一些人來自意大利、英國和德國。他們來到這里，待上一年后便遷移到其他國家。哪里有毒品，哪里就有犯罪—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奧曼還記得有一次破獲一起重大走私案件，大麻走私者將8個大型集裝箱埋在了地下，里面種有8000株大麻——這其實是普遍現象。此外，如此大規模種植大麻需要大量供水，對于一個人口只有9萬的小縣來說，這無疑是個非常龐大的供給。他回憶說:“2009年，我們銷毀了50萬株非法大麻，而事實上，這里可能還有另外500萬株沒有被發現，它們一天大約會消耗掉500萬加侖的供水。對于環保人士來說，這不是什么好事。”

奧曼還擔心大麻種植一旦在當地合法化，會吸引更多腐化墮落的癮君子們來這里定居。“在門多西諾，一磅大麻才賣1500美元，而在佐治亞州價格幾乎是這里的四倍。想想(這個差價)吧。”

村民的擔憂

在當地，由于法律法規對大麻種植的態度不斷改變，奧曼這樣的執法人員在工作時也遭受重重阻力。“好幾個警官由于受不了不斷改變的政策而不得不辭職，甚至我也只是疲于應付現狀。我經常看到有種植者拿著法院的條令，跑來警局要求我們返還他們非法種植的大麻，這當中有很多是剛剛念大學的孩子。”

接受采訪的當天，奧曼警長參加了一個由“門多西諾醫用大麻咨詢委員會”舉辦的研討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討論加州大麻合法化之后的對策，以及在這之后傳統種植者們應該如何應對大型農業、煙草、藥物公司的競爭。

奧曼警官在會上發言說:“我并不是說大麻對人沒有壞處。我的意思是，社會問題有很多，大麻只是其中一項。工作中，我有30%的時間在處理與大麻相關的問題，但除此之外，我還有更多的事務需要處理。”奧曼的發言引來觀眾席上陣陣強烈的掌聲。

會議持續了8個小時，結束之后，工作人員開始清理會場，一幅地球宣傳畫映入眼簾，上面寫有這樣的標語:“為子孫后代著想，尊重我們的土地。支持室外有機種植。”

被稱為“101區”的地方是這個大麻種植區的一大風景。這里是個體大麻種植者充斥音樂、玩樂氛圍的天堂，由一個名叫提姆·布雷克的人管理，他本人還擁有附近的一個大麻種植園，并試圖將其打造成一個合法的大麻診療所。

布雷克上臂刺有圣母圖案，和他店里玻璃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這個圖案保佑我，讓那些墨西哥人離我遠點。”作為一個早在上世紀60年代便來到北加州地區的人，布雷克對此地的歷史極為熟稔。“60年代的那些老傳統一個都沒有流傳下來;70年代，大毒販們來到這里，打破了原有的規矩，大麻開始在室內種植，可卡因一盎司賣到10美元。人們腦子都壞了，到了后來簡直是一團糟。”

“但是好在前人的傳統現今又恢復起來，我們又重新走上了原來的老路。上帝讓我們來到這片草地肥沃、空氣清新的好地方，大麻就是我們的救世主。我們相信它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改變整個體系，改變我們的思想。”布雷克說。

“大麻也不是全用來抽的，我們還會將其用在治病上，它可是一個很好的食品補充劑。”馬文·萊文是門多西諾縣農民組織中的一員，他不想跟那些靠種植大麻獲利的黑幫分子、大型煙草或藥物公司牽扯上任何干系。萊文擔心，大麻一旦合法化種植，黑幫和藥物公司就有了可乘之機，各種犯罪活動會接踵而至。到時，一切都覆水難收。“和那些拿著槍進行非法種植的人不同，我們只是試著建立一個更好的社會，為了這個世界，也為了我們的鄰居。”

此刻，對萊文和門多西諾縣的其他民眾來說，拯救加州的重任似乎太過遙遠，他們只想過些安穩的日子。即便像吉姆·希爾那樣打算一輩子從事地下種植行業，從此與天堂式的生活絕緣，但也總比掉進黑幫分子和藥物公司挖好的地獄壕溝里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