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悲傷,如此遼闊,如此獨特

齊邦媛1924年生于遼寧鐵嶺，1947年國立武漢大學畢業，只身來到日本人即將撤離的臺灣，供職于臺灣大學，在漫長的歲月中培育了眾多門生。她在教授英國文學的同時，向世界推介臺灣文學，被白先勇尊稱為“臺灣文學的守護天使”。

《巨流河》是齊邦媛老人記憶的河流。生于亂世，飽受悲傷，一生回味不盡，無以釋懷，及至八十高齡，“驚覺不能不說出故事就離開”，耗時4年，終于將一份珍貴的記憶奉獻給世人。

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18歲官費留學日本和德國，這份經歷奠定了他一生的信念：只有真正的知識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拯救積弱的中國。奉系將領郭松齡與齊世英之父少時為奉天武備學堂同學，賞識充滿新思想的齊世英，讓其出任他與張學良共同籌辦的同澤中學校長。1925年11月，郭松齡突然電話召見齊世英，邀他隨軍前往天津。面對孫傳芳召集的五省聯軍，對窮兵黷武政策厭倦已久的郭松齡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電文曰：日俄對東北侵略日亟，必須休養生息，儲備實力以御外侮，永遠不再參加內戰。隨后，郭軍揮師直逼沈陽，在距沈陽60公里的巨流河西岸與奉軍對峙3天，最后兵諫失敗，郭松齡夫婦被就地槍決，曝尸三日。

齊家顛沛流離的命運自此開始。亡命青年齊世英在日本總領事吉田茂的保護下去了日本，回國后加入國民黨，“九一八”事變后，在南京政府負責東北黨務。1934年，在北京籌辦“國立中山中學”，收留流落平津的東北子弟。因華北戰局吃緊，中山學校1936年秋遷往南京。1937年12月日本占領南京，中山學校開始了長達兩年的西遷之旅。剛剛分娩的母親在七七事變逃生中得了血崩之癥，撤離南京的途中，中山學校的學生抬著患病的母親，帶著年少的齊邦媛，在槍炮聲和呼兒喚女的哭號聲中逃到漢口。

隨抗戰最高統帥部乘軍船來到漢口的齊世英，看到身邊惶恐不安的孩子們，一條滿是黃土的白手帕被他的淚水打得透濕。他說，我們真是國破家亡了。隨著戰火不斷向內陸蔓延，齊世英領著妻小和師生繼續向西南逃難，湘鄉，桂林，懷遠，直到1939年落腳四川自流井靜寧寺。一路上滿目焦土，難民遍野。湘鄉的除夕之夜，師生們在一片哭聲中唱起《松花江上》。

齊邦媛幼年生活在無父的世界，在母親的哭泣中長大。6歲隨千里尋夫的母親來到南京，以外省人的身份四處漂泊。齊家一直是從東北家鄉出來的革命志士的接待站。有一天，從東北來的蓋家小兄弟對她說：“不知為什么我爸爸的頭掛在城樓上。”齊家住在北平天津期間，父親常常改名換姓，她則不停地轉學，還要經常問媽媽“今天我姓什么”。

幸運的是，齊邦媛在如此動蕩的年代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并且接觸到許多仁人志士。重慶南開學校是她歌哭歲月中最明亮最不惜筆墨的篇章。南開6年，齊邦媛每天跑警報躲炸彈。校長張伯苓激情演講“中國不亡，有我”，鼓勵學生們的抗日斗志。日軍每天出動上百架飛機對重慶狂轟濫炸，在民眾困頓不堪的日子里，南開合唱團匯聚全城二十多個合唱團，在被炸毀的市中心廣場的廢墟上，千人齊唱《義勇軍進行曲》。

齊邦媛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學風不振讓她倍感苦悶。教務長朱光潛建議她轉學外文系并親自授課。在課堂上朱光潛吟誦雪萊、濟慈、華茲華斯的詩篇，引領她走進一生受用不盡的“文學烏托邦”。在臺灣的課堂上，她也像朱先生那樣，將雪萊70行《西風頌》一氣讀完，讓學生們領會“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所歌頌的那種狂野的精神和摧枯拉朽的力量。

上世紀70年代齊邦媛在臺灣“國立編譯館”工作，她主持的國文初高中教科書新版篇目的審定編纂工作，可謂島內一場翻江倒海的壯舉。

《巨流河》的主調是厚重的悲愴，齊邦媛與飛虎隊員張大飛的故事則可以用惆悵凄美來形容。齊邦媛的母親周末總叫些學生來家里吃飯，張大飛是其中的一個。他父親是滿洲國初期的沈陽縣警察局局長，因幫助抗日被日本人在廣場澆油漆燒死。齊邦媛少時體弱多病，哭哭啼啼，少言寡語的張大飛感念齊家給予他的溫暖，一直兄長般呵護著她。南開6年，少女齊邦媛代表齊家和張大飛飛鴻不斷。及至張大飛成為飛虎隊英雄，每周一來自云南蒙自的淺藍色航空信箋是齊邦媛苦悶的大學生活最大的安慰與盼望。1943年春，張大飛冒雨來到南開中學看望齊邦媛，匆匆一面竟成永別。張大飛宿命般的殉難仿佛是為了詮釋“生命是死亡唇邊的笑”。長達7年一百多封書信往來，他們談詩詞談靈魂，惟獨沒有涉及愛情。齊邦媛日后兩次與張大飛的亡魂相遇，好像消逝在空中的26歲的生命在向她呼喚。

齊邦媛說自己的父親是溫和潔凈之人，錢穆先生是寬容溫熙之人，張大飛的一生“燦爛潔凈，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也許因為她曾見到太多焦土與死亡，聽到太多絕望恐懼的哭號，經歷過極權下的政治，便格外珍惜溫和潔凈的人性。她懷著“對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錢穆語），將家事國事交織在一起，講述戰火血海中為尊嚴奮爭、戰死、活著的那些溫和而高貴的生命故事，這部史詩般的《巨流河》便如此悲傷，如此遼闊，如此獨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