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旅居海外15年的詩人多多回國,鄉音不改,惟須發皆白。
40年來,多多用不懈的創作力和爐火純青的詩藝,維護漢語的尊嚴。他對每個句子甚至每一行,都投入了經營一首詩的精力和苛刻。他力圖挖掘詩歌自身的音樂性,賦予詩歌獨立的生命。
2010年,多多獲得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成為目前獲得該獎的第一位華人。他的競爭對手中,有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8226;阿特伍德、邁克爾#8226;翁達杰,以及旅美中國作家哈金。
在英譯多多詩集的導言中,Gregory Lee寫道:“在多多的作品里,我們看到了近年來中國現代主義最新鮮的表現之一。他是一位純粹的中國詩人,還是一位完全現代的詩人,因為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某些經過選擇的世界主義的影響。”
多多無疑是孤傲的。在白洋淀插隊時,他和芒克、根子組成了一個詩歌圈子,約定每年底交換一冊自己的詩集,作為決斗。他們是真正的詩歌騎士。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多多背井離鄉。在近乎失語的環境里,他依然保持著高貴的詩人氣質。“恥辱,那是我的地址,”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整個英格蘭,沒有一個女人不會親嘴/整個英格蘭,容不下我的驕傲。”
詩人凌越說:“多多通過對于痛苦的認知,對于個體生命的自省,展示了人類生存的困境;他以近乎瘋狂的對文化和語言的挑戰,豐富了中國當代詩歌的內涵和表現力。他在詩藝上孤獨而杰出的探索,激勵著許多同時代的詩人。”凌越至今記得2004年去白云機場接多多的情景:那個當年意氣風發的詩人已經變成滿頭白發的長者。他從眾多白皮膚藍眼睛的外國游客中孤身走來,拖著沉重的皮箱,那里面是他喜歡的十幾本書和簡單的衣物。
多多每天寫作不止。他的每一句詩都要經過70遍的錘煉。然后,他開始閱讀,直到筋疲力盡。這是他維持近四十年的生活。
如今,多多在海南大學任教。采訪結束,他帶著我去看他家門前的椰子林和池塘。我們沿著小路慢慢走著,多多趿拉著一雙黑色舊布鞋,倒背著手,背有些駝。他說,池塘里有條大白魚,每次見到他都會來打招呼。我們站在池邊,靜靜等待,風拂動著墨綠色的池水和多多的白發。
正當我準備懷疑多多的話時,一條大白魚赫然向我們游了過來。
很多問題談不上解決之道
人物周刊:在 90年代的一些詩里,您多次提到“祖國”這個概念。這中間您回國過幾次?
多多:15年就回來過一次。1997年,我父親有病,回來了兩個月。
人物周刊:中國的現狀是想象中的樣子嗎?
多多:一旦回來身居其中,對于祖國的想象就不存在了,因為你就生活在現實之中。和國外生活相比也是各有各的好,沒辦法說好的部分全都攢到一起,這個世界一直都不是這樣的。當然有很多事情讓我感到憂慮、痛心、憤怒。在這個意義上,這就是我的祖國,我生活于其中,且承擔其責任。
人物周刊:憂慮中國的現實?
多多:太多了,這個世界的問題我不知道有百分之多少都在中國出現,幾乎沒有不存在的問題。因為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以這么高的速度行進,當然就是問題積累,不能及時消化、吸收、解決。積累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很厲害的東西,新的東西又在不斷地到來。人類也在積累,只是中國現在的情況具有極大的特殊性,其猛烈程度也超過我們的想象。
人物周刊:當記者的經歷對您有怎樣的影響?
多多:我在《農民日報》當了9年半記者,接觸大自然、農村、農民。我和作協、專業寫作毫無關系。我喜歡到西藏、新疆、內蒙、甘肅、青海、云南去,這種磨礪非常重要。我貼近現實生活,知道人民疾苦,包括處理一些不平等的事情,這是我作為記者的責任。同時,我回來寫作,寫小說、寫詩,然后閱讀,和大家激烈地辯論。所以80年代狀態非常高,我寫的也是浩浩蕩蕩的大歌唱性的,強調力量,因為有勁兒。
人物周刊:您寫過《被埋葬的中國詩人1972-1978》一文,您對70年代怎么評價?
多多:我不評價,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也還沒有蓋棺論定。評價不是詩人的事,一定要從接受者的角度去看。詩歌也不是只給崇拜者寫的,所以詩歌的力量要比新聞強,應該由后人去評說。我寫那篇文章其實是把一些從來不為人所知的人介紹出來,那是1987年寫的,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做了我應該做的。
人物周刊:當年寫詩是因為波德萊爾?
多多:是。我讀了他9首詩,就開始寫詩了,在此之前沒有動過寫詩的念頭。他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東西喚醒了我內心的無法解釋的東西,這就投了“詩緣”。一直到今天,我給學生上課還是講波德萊爾,講蘭波。波德萊爾應該是終身的影響。
人物周刊:后來還有哪些詩人對您影響比較大?
多多: 70年代是波德萊爾,最最重要的,80年代是迪倫#8226;托馬斯、西爾維婭#8226;普拉斯,90年代是曼德爾施塔姆、勒內#8226;夏爾、保羅#8226;策蘭。到2000年以后就越來越少了。勒內#8226;夏爾和策蘭這兩人是讀不完的。
此生只做寫詩一件事
人物周刊:您吃素多少年了?
多多:5年多。吃素的人臉都紅的,吃肉的很少有紅光滿面的。
人物周刊:平時一般怎么吃?
多多:非常簡單。粗糧、紅薯、玉米、土豆,自己做,自己蒸,然后蔬菜、豆腐、雞蛋。
人物周刊:您還練氣功?
多多:練。
人物周刊:這是一種對中國傳統的回歸嗎?
多多:回歸的是一個中國精神,就是道。我是向道的,我是有宗教感的,真正的回歸是往那邊回歸的,并不是一個人間定義上的,東方西方式的回歸。我并非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信徒,皈依或者當居士,都談不上。我抽煙,喝酒,沒有戒除這些。但是,向道,并且覺得很得其意。還有另外一個世界,那是一種存在,一個空間。每日的生活中也要有一部分就是這樣的,所謂“觀象”。
人物周刊:打坐?
多多:打坐,冥想。
人物周刊:瑜伽、禪定的書上寫打坐時,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觀想和體驗,您有過嗎?
多多:那些都是專心致志只做一件事,成為修煉者,其他都不管,那么他是會經歷那些體驗的。我不行。首先我守著語言,你不能執著于任何事情,可我執著,此生只做寫詩一件事。我不可能成為大的修煉者,開悟,那個我此生不要想。
每個藝術家都孤獨
人物周刊:旅居15年的生活,對您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多多:有一種整體性的,就是眼界。比如我到國內一聽,大家有什么共識性的東西,我就會覺得我不這么看啊。這個感覺怎么說呢?如果不進行15年的體驗,恐怕還無法換取這種眼光。
人物周刊:在異國用漢語寫作會不會有強烈的孤獨感?
多多:寫作是我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管不著我。有人說,你已經成為人家的國民了,為什么不用荷蘭語寫作呢?誰要跟我說這個,我就會非常反感。我會回他:“那你管不著,我想用什么語就用什么語。”在這點上,并不是說我固守我的民族性。我固守一種語言,就是這樣,我別無選擇。
人物周刊:是否很難融入西方社會?
多多:我不融入。你說我融入中國社會了么?融入中國人的生活了么?我也沒融入。從這點來說,我就是一個個人。什么叫融入?和諧,跟誰都笑?我從來不是那么一個人。國外給我留下的最大的影響,就是保持一個完全獨立的個人狀態,因為西方就是這樣,他們沒有時間相會,人和人的關系是很冷漠的。我回國后基本就是一個人呆著,我覺得很好。我每天時間不夠,沒有時間要去跟誰怎么著。西方人為什么并不是整天要聚會,要消磨,因為每個人都非常忙。我從他們這一點上學到一個意識,就是把工作看得非常重要。工作并不只是你的職業,而是你所感興趣的事情。你到這個世界上是來做事的。在中國,終身投入只做一件事的人恐怕很少。我年輕的時候,讀米開朗基羅,他活的年齡很長,后來眼睛都快瞎了,依然每天弓著脊背,鑿那些雕像,畫那些大教堂,書上說他“牙齒松動如琴鍵”,他一輩子就是那么一種孤獨的狀態。每個藝術家都要孤獨,因為他所有的意志、興趣、理想就是藝術,不是常人的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很多年前我已經確立就是要這種生活,我的寫作就是我生活最重要的部分。
人物周刊:那需要非常強大的自我。
多多:并不是。就像吃素,別人總說那你有很強的意志呀,控制自己吃肉的欲望。如果那樣的話,你不可能戒住。我現在是聞到肉味就受不了,讓我吃肉我會吐。如果說,每天你就去打牌、看球、聊天、賺錢、消費,這種生活對你來說是一種懲罰,恰好不是享受。我每天要不斷寫作,躺在床上我要看書,直到終于看不下去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如果有半天時間放任,我會有很強的罪惡感。寫作不是一個機械性的只要投入就會產出的工作。你的注意力轉移,心不在上面,那么詩歌從何而來?我很好,我非常充實,雖然不出門,“作家”嘛,就要在屋子里坐著。
人物周刊: 50歲之后,創作上、心態上有變化嗎?
多多:我倒覺得50歲以后是一個男人真正人生的開始,50歲以前不可言“成熟”。年輕時執迷于人世,追求快樂。追求快樂必有悲傷,必受挫折?當然我并不后悔,人生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作為,就是這樣。一般按照人的本能寫作過不了40歲,以后寫的就是讀書讀來的,知識性的東西。那么一定要擴大內部空間,那才是詩人最重要的靈魂的東西。心靈總要歌唱,它憑什么歌唱?快樂從何而來?并不只有大地。我們中國人固守著大地,有些時候是畫地為牢。一定要有一個向上的向度,因為天空并不意味著只是一個所謂的宇宙星球的空間,在我們中文里,“天”是一種非常大的觀念。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詩歌和批評的關系?
多多:一個好的詩人一定是一個非常好的批評者,這是瓦雷里說的,我對此深信不疑。比如什么時候該結句?怎樣開始?這些東西,你沒有那個判斷,是不可能做到的,它需要非常精密的手藝,多方面的投入。有批評能力你就愿意批評一切。在一個詩人眼里有什么是他滿意的呢?因為他一定要具有一種至高的欲求,從佛性來講,就是“大欲無求”。這個人世根本不可能滿足你,因此你才要跳出來。詩人也有這種能力。活得歡天喜地,滿足至極,每日夸耀生活,這樣的人不可能成為詩人。
雪弗蘭魅力人物點評
這位曾在異國他鄉漂泊多年的詩人,一以貫之地維護漢語的尊嚴,守護詩歌的崇高。他的力量,他的純粹,他所營造的與音樂等價的魅力,為漢語贏得了尊敬。早在1970年代,他就是漢語詩歌的領軍人物,直到今天,他仍在孤獨中寫作,直到將司空見慣的日常語言,變成光芒四射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