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關于流行文化的座談會中,一位90后女大學生說什么也不明白,喜兒為什么不嫁黃世仁?她們語出驚人:嫁人就嫁黃世仁,黃世仁有錢;如果喜歡大春,就讓大春做情人好了。愛情失效了嗎?原來愛情只是一個傳說?當今中國的愛情怎么了?本期推出楊立平的報告文學《生長在心中的向日葵》,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有些陳舊但卻動人的愛情故事,兩位相愛的北大荒青年,雖然歷經滄桑卻相愛依舊,平凡的人生閃現出偉大的愛情光芒,和當今社會的愛情婚姻現狀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感慨萬端。
兩年前,《北京文學》的總編輯楊曉升對我說,能不能采訪一下王亞文和劉行軍,他們的愛情故事特別感人。
曉升是我尊重的師長,應他之約,給《北京文學》寫報告文學很是榮幸;曉升又是盡職盡責的主編,從采訪過劉行軍夫婦的央視主持人張越那里要來王亞文家里的電話,于是這篇稿子我不得不寫了。我先上網查得了他們的資料:上海知青劉行軍去北大荒插隊,與當地女孩二丫相愛。幾年后,劉行軍回上海讀大學,臨行前承諾二丫,畢業后與她成婚。二丫苦等三年,等到的是一封分手信。二丫放不下心中的那份感情,沒再談戀愛。18年后,劉行軍驚聞二丫仍然單身,并且身患重病,將不久于人世,他重返北大荒,將二丫背回上海成婚。他們住在30多平方米的蝸居。二丫因哮喘失去右肺,劉行軍因肝癌做了肝臟整體移植手術。這對生活艱難,恩愛如初的夫婦被評為“2004年感動上海十大人物”。
我在《家庭》當了十幾年特稿編輯。特稿是一種注重題材新鮮性、人情味、可讀性和賣點的文體。我覺得知青這種題材太老了,生死戀早已過時,這種題材還會有讀者么?二丫在戀人背棄誓言后仍堅守那份感情,這一愛情觀和價值觀能否被人理解?
有報道,在流行文化的座談中,90后女大學生說什么也弄不明白,喜兒為什么不嫁黃世仁?她們語出驚人:“嫁人就嫁黃世仁,黃世仁有錢,如果喜歡大春,就讓大春做情人好了。”
共青團上海市委日前進行的一項針對上海青年的大型調研顯示,很多當代青年不再信奉“愛情至上”,對于愛情的力量不再那么有信心。
在電視節目“相親”中,女孩馬諾放言:“寧愿坐在寶馬車中哭,也不坐在自行車的后座笑。”她因而一夜成名躋身于“二線明星”,更有一個個男人給她送來寶馬車的鑰匙。女孩樓姚則宣稱“非富勿擾”。當自稱月入百萬的“豹哥”帶著鉆戒、名車鑰匙、房產證出現時,樓姚立刻垂下高傲的面孔,連考驗性能力、試婚這樣的條件都一口答應。
德國科學家研究后認為,6500年前,強大的恐龍死于當時惡劣的“空間天氣”。難道愛情也遭遇惡劣的“空間天氣”,這一文學的千古絕唱將戛然而止?
我猶疑兩年之久,直至曉升老師幾次催問,才前去上海采訪劉行軍夫婦。
在采訪和寫作過程中,我幾次情難自抑,被主人公感動得淚濕雙頰。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曉升老師為何看重這個題材,明白了這一段老土得掉牙的愛情的現實意義。
1.二丫是我的初戀,是黑土地上的向日葵。
——劉行軍
2004年2月,我出現腹痛、乏力、食欲不振、皮膚瘙癢等癥狀。上海一家醫院診斷為甲肝。在住院治療的43天內,我的體重急劇減了10多公斤。病情惡化,高燒不退,肝腹水,黃疸也越來越高。4月9日,妻子見情勢不妙,把我轉到上海中山醫院,經全面檢查,結果出來了。妻子被醫生叫進去,回來時兩眼通紅。
她強作笑顏:“肝炎,有點兒肝腹水,得住院治療,沒啥大事。”
她的目光躲閃著,在她11歲時,我們就認識了,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手掌的掌紋。她的故作輕松,對緊張和悲傷的掩飾是瞞不過我的。
病房里有四張床,其他三張床住的都是肝癌患者!突然的恍悟,好似呼嘯而來的鐵錘砸在我的胸口,雙腿立時綿軟無力。肝癌是癌中之王,是一種死亡率極高,極為可怕的疾病。30多年前,我在北大荒當過生產大隊衛生所藥劑員,懂得醫學常識。我還有多長時間?我才52歲,死亡就這么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悄然而至?
病情來勢洶洶,我極度虛弱,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連日忙于護理,又陷于焦慮之中的妻子終于撐不住了,坐著小板凳,趴在床邊打起瞌睡。可是,她一直握著我的手,我稍微動一下,她就會驚醒。深夜,微弱的光線穿過玻璃窗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角依稀有淚。我想給她拭淚,卻無力得抬不起手。10年前,我將這個小我6歲的女人背到上海,我向她發誓:“我背棄你、傷害你18年。我要從17歲補償你,讓你幸福……”
她剛剛幸福10年,難道我要再次背棄自己的誓言棄她而去……
1994年11月13日,我下班后乘公交回家。當時我在上海市勞教所剛剛成立的保護青少年健康成長基金會擔任辦公室主任。辦公地點在外灘,我的家在徐家匯的健康路,是單位分的一套30多平方米的蝸居。我從926路車下來,轉乘43路車。正趕上那幾天修路,43路公交站挪到東方商廈的門前。我剛邁上路邊的臺階就聽有人喊我,扭頭一看,從東方商廈里面匆匆地跑出一個人來,呼扇著雙臂像只大鳥。他激動地說:“你不認識我啦?我是合心屯知青點的小輝子啊!”
我的頭嗡的一聲:北大荒的合心屯?當年我插隊的地方。小輝子不就是曲勝輝,我們知青點的戶長?插隊時我們走得很近,回到上海后再沒見過他。其實,回到上海后我跟當年所有的插友都不再聯系。離開18年了,合心屯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我一直努力從記憶里刪除它,卻多少次夢回。合心屯,連同那漫山遍野金燦燦的向日葵,早已深深融入我的血液中了。
曲勝輝握住我的手,拼命搖著:“我找你找得好苦,發動當年的上海知青找了你近半年……今年六月我回屯子了,屯子里還有一個人仍在想你等你。這些年她一直一個人生活,她的身體很差。”
我心頭的那一份震驚難以言說:“她怎么會一個人?這么多年了。”
“你啊,得回去看看人家。她太可憐了,看樣子隨時都可能走。她跟我說,生前若能看你一眼,死也瞑目了。”
曲勝輝又說了些什么,我完全聽不到了。跟他分手后,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記憶里,她美麗、烈性、茁壯得如一株夏日里的向日葵,我想象不出她病是什么樣子。我的心劇烈地疼痛著:“傻丫頭,她怎么那么傻啊!”
她已經36歲了吧?我以為她早已嫁作他人婦。她是那么美麗,是十里八屯男青年暗戀的對象,我當年能狠下心離開她,就是想,以她的條件,在當地找一個好人家、過上一份安穩的日子是不成問題的。這個想法讓我的良心安穩,心沒那么疼痛。我低估了她,低估了她的剛烈,對待愛情,她那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
1969年4月28日,我懷著保衛邊疆、屯墾戍邊的信念,坐知青專列離開上海,到北大荒插隊落戶。這一年我16歲,初中剛畢業。我和23個上海知青被分到黑龍江省德都縣太平公社慶豐大隊二小隊。頭一頓飯,吃的是打鹵面,大醬在鍋里炸炸,拌在面條里,面里的砂子直硌牙。住的是草坯砌成的馬號,條件的簡陋讓我們心涼。
那個夏天,我們一直在蓋房子,建知青點。將麥秸鉸成一段段的,和在泥里,脫成坯。挖草垡子,曬干壘墻。開春了,我們跟著老鄉下地,起豬圈,放牲口。北大荒的太陽將我曬得黑黑的,繁重的體力勞動讓我雙手粗糙,一年下來,幾乎沒有人認出我是上海來的知青。1974年1月,由于我表現出色,被安排到二隊衛生所當藥劑員。我勤問好學,不僅學會了配藥,還學會了打針。可是,5月的一次失誤差點毀了我的前程,卻讓一個女孩撞進我的人生……
那個早晨,衛生所的病人很多。我按照醫生的處方把藥分好,用馬糞紙包好,遞給病人。大隊記分員王振江有點不舒服,西醫王大夫給他開了核黃素,我在忙亂中誤把另一位病人的氯丙嗪遞給了他,把他的核黃素給了另一個病人。兩包藥遞出去時,我的心動一下:“會不會搞錯了?”當時人多,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氯丙嗪是一種強烈的精神病類藥,過量服用會引起昏迷,肝腎功能不全者嚴禁使用。王振江偏巧肝功能不好。王振江在鄉里辦完事,下午往家走的道上感到不舒服,想起早晨開的藥。當地人不懂醫藥常識,服藥有個習慣,醫生讓他吃一片,他就吃兩片,認為下猛藥病會好得快。藥袋上寫的是一日三次,每次一片,王振江一下吞服了四片。
衛生所在前屯,王振江家在后屯,相距半里地。當他到家那會兒,藥勁兒上來了,臉色變得蠟黃蠟黃的。他想解手,屯子的廁所都建在房后。他剛走到房東頭就“咕咚”倒下了。幸好被家人發現,把他攙進屋里,扶上炕……
傍晚時分,衛生所下了班,我到院子里的井沿旁打水,轆轤剛將一桶水搖上來,見一個姑娘風風火火地跑過來:“王大夫在嗎?”
她穿著一件洗得泛白的格子衫兒,屯子里的姑娘除年節或出嫁很少有新衣服穿,貧窮像一只烏鴉成年累月棲息在家家戶戶,轟都轟不走,別說穿新衣服,許多人家都填不飽肚子。她跑得氣喘吁吁的,泛著紅暈的臉龐掛著汗珠,頭發又黑又濃,兩只大眼睛充滿驚慌。
前面我說過了,五月的北大荒還沒泛綠,目光觸及之處一片荒涼。這姑娘的出現讓我的眼前不由一亮,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這姑娘我見過,在田里干活的時候多次聽到她的笑聲,又響又脆傳出老遠。她是屯子里數一數二的漂亮女子,也是出了名的潑辣女子,外號“小辣椒”。聽說她是王振江的二女兒,叫二丫。
早晨把藥付給王振江之后,我就有點兒隱隱不安。見到二丫那慌張神色,我的心咯噔一下:“完了,看來上午的藥果真付錯了!”我丟下水桶:“我幫你去叫王大夫。”匆忙領她去衛生所。王大夫還沒走,我和王大夫騎上自行車,急忙趕到王家,打開藥包一看,果然藥弄錯了。二丫的父親已陷入昏迷,我的頭腦“嗡”的一聲,眼淚就下來了:這要鬧出人命可怎么辦?
不一會兒,二丫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聽說我給他父親發錯了藥,“嗷兒”地一聲躥上來要撓我,被她母親一把拉住。她跳著高沖我喊道:“我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我嚇得躲在她母親的身后,羞愧交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母親轉過身來對我說:“你別怕。老頭子今天就是死了,我也不要你買棺材!”
老太太這一句話救了我。多少年過去,這句話我仍銘記于心。我和二丫成婚后的第六年,在我的主張下,我們把老太太從北大荒接到上海,跟我們生活了9年。2009年年底,老太太含笑終老于上海。這是后話。
我差點兒把二丫的父親藥死,懷著補償的心理,只要有空就往老王家跑,挑挑水,掃掃院子,收收莊稼。二丫的父母身體不好,去縣城時就給他們開點兒撲熱息痛、阿斯匹林、安乃近什么的。北大荒人吃鎮痛藥有癮,有事沒事就吃一兩片,說吃完身體舒坦。慢慢地,這一家人也接納了我,過年過節,他們會把我叫到家里去,一家人似的坐在一起,吃飯聊天,那份淳樸和厚道,驅散了我在異鄉的孤獨。
我每天都順著前屯通往后屯的毛毛道往老王家跑,漸漸成為習慣,只要有空兩腳就莫名其妙地溜到他們家。有一天,我終于讀懂了自己的心思:我喜歡上了二丫,那個要撓我的厲害姑娘。這一年我21,二丫還不到16。大田里的勞動讓她早早抽條兒了,身材又高又挺,飽滿得像秋天的麥穗,讓我忽略了她的年齡。每天只要能看她一眼,或她像風從我的身邊掠過,哪怕是黑燈瞎火踩著毛毛道回知青點,一路也滿足得不得了,快樂得不得了。一天看不見她,我的心就像找不到棲身之處的小鳥在空中撲騰著。
那條毛毛道跑多了,似乎每道溝,每塊石子都認識了我。1994年,我回北大荒接我的二丫時,天剛蒙蒙亮,大雪覆蓋的村莊還在沉睡中,的士司機把我放在前屯的路口,不知是我那雙腳準確地找到了那條被雪覆蓋的毛毛道,還是那條毛毛道找到久違的我的腳,我一陣風似的就到了二丫的家門口。
去得多了,有時一天跑過去好幾趟,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就叫上二丫的表哥王建國。建國跟我關系特別好,好到什么程度?穿衣服都不分彼此,這算不算夠好?我們盤腿坐在二丫家那熱乎乎的炕上,跟二丫的父母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著,我的心思像只小鳥兒落在屋里另一頭的二丫的身上。可是,我跟二丫卻沒說過一句話。村子里的習俗既粗獷又封建,粗獷得已婚男女可以開那種粗俗的玩笑,幾個婦女可以在大田把男人摁在地上,扒下男人的褲子;封建得未婚男女不說話,否則會惹來閑話或被視為不正經。我們剛下鄉那會兒,知青穿短褲在屯子里走動,小孩子就跟在后面看稀罕。男女婚姻仍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1974年12月28日,我和王建國去縣城辦事,沒想到卻碰到去買東西的二丫,我的心猛勁兒地狂跳,差點兒要蹦出來。她笑著叫建國一聲表哥,然后又轉過臉用那毛毛的大眼睛看著我,叫一聲:“劉哥。”
哎呀,這一聲“劉哥”,叫得我那顆心像泡在蜜里似的,那個甜哪。我鉆進商店,買二斤糖塊塞給二丫。那個年代,村里被征過公糧,吃不飽的農民和知青連飼料都當口糧吃了。村里人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塊糖。二丫高興得像孩子似的,剝開一個糖塊,含在嘴里,快樂得瞇縫著眼睛。
日子一天天過去,愛情像酒在心底慢慢釀造。我渴望向二丫表白,無數次揣著寫好的紙條去二丫的家,又揣了回來。就這樣又過去幾個月,我在甜蜜中煎熬著。1975年8月9日,建國對我說,二丫今天早晨去另個屯子換雞蛋,下午能回來。建國早已看穿我的心事,想給我提供一個機會。
我高興壞了,不到中午12點就坐在二丫必經之路的路邊等她,陽光毒毒地打在我的頭上,身后是一片高粱地,高粱已長到一人高,躲進去肯定涼快。可是,我不能進去,高粱能遮住陽光,也能遮住我的視線,我生怕一眨眼二丫就過去了,錯過了這難得的機會。
等待將時間抻得每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長,蟈蟈焦急地叫著,此起彼伏。我的目光順著那條道伸向遠方,恨不得把她從地平線一把拽出來。那條道像一幅畫,一動不動地橫在我的眼前,安靜極了,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下午兩點多鐘,遠方出現一個人影,我知道那就是二丫,驚惶地站了起來。這丫頭走路也沒個老實樣兒,東踢一下石子,西扯一把野花。當她看到我時,驚訝地收住腳步:“劉哥,你怎么在這兒?”
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站在一起,除了那片高粱地和躲藏在地里的蟈蟈之外,誰也沒有。她就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那一根根睫毛和發際上的汗珠兒。這就是我愛的姑娘,美麗、熱烈、野性,像向日葵一樣明亮耀眼。你如果到過北大荒,一定見過漫山遍野的向日葵,那燦爛的金黃鋪天蓋地,奪人心魄。而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向日葵!從那之后,我一直認為向日葵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兒。
二丫愣愣地看著我,好像意識到什么,突然臉就紅了。我一肚子的話像卡了殼,一句也說不出來。我們倆只好默默往前走,眼前的路越走越短,我的心越來越慌。那張小紙條握在手心里,已被汗水濕透了。有一次,我剛想開口,一只大螞蚱呼地從我眼前飛過,張了幾個筋斗消失在路旁沒膝的草棵里,我嚇一大跳。還有一次,我停住腳,鼓足勇氣叫了一聲“二丫”,二丫哎了一聲,扭頭看我,我的勇氣突然消失了,見她手臂挎著個籃子,順口問她:“換回雞蛋沒?”我的聲音像被秋風抽打過的白菜,干巴巴的。二丫沮喪地說,沒有換成。她告訴我沒換成雞蛋的原因,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屯子就在眼前了,已看見二丫家的那幾間土屋,眼看就要失去了良機。我狠狠心,一步跨到二丫前面,面對著她。
“你覺得我這人怎么樣?”
“挺好的呀。”二丫看我一眼說道。
我的這個開場白有點糟糕。只好接著問:“怎么個好法?”
“就是好唄。對我挺好的,跟親哥哥差不多。”
二丫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沒有哥哥。好了,現在她把我當成親哥哥了。
這跟我的期待不大一樣,我沒招了。索性把被汗水浸得濕答答的紙條塞進她的手里,自己轉身跑掉了。
我在紙條上明確地說,我想跟二丫談對象。幾天過去了,每當見到她時,她都驚慌失措溜走。她沒有回信,對我來說是失望,可是這一失望摻雜著希望與絕望。我忍不住又給二丫寫一張紙條,懇求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復:行,還是不行。趁人不注意,我把紙條塞給了她。
二丫回了我一張紙條。紙條的內容直到今天我都能背得下來。1994年底,我把重病的二丫背回上海,蜜月中,這張紙條的內容成為我們夫妻互相取笑的笑料。
2.褥子底下塞滿了示愛的紙條,雪地上留下永不分離的誓言。
——二丫
2004年4月9日,醫生把我叫進去,告訴我:你的丈夫是肝癌晚期。唯一的希望就是進行肝臟移植手術。”
仿佛大地在腳下裂開,我墜向無底的深淵,空白、絕望、恐懼像拍天的巨瀾一起涌來,仿佛要把我拍爛扯碎。在我的生命中有過一次類似的經歷,那是1980年,我接到他的信時。微笑的生活突然面目猙獰地揮起大棒,砸在我的頭上,我的愛情、幸福和未來碎了。
第二天,醫生下了病危通知單,并告訴我,他的肝功能已衰竭,隨時會出現肝昏迷和吐血的現象。
醫生說,必須馬上做整體肝臟移植手術,不過風險大,費用很高,至少要35萬元。我們僅有一萬元的存款。10年前,劉行軍把我從北大荒背到上海后,我一直在養病,沒有工作。劉行軍的收入也不多,僅夠維持我們的生活。1996年,我的病情惡化,又做了一次手術,左肺被切除,右肺僅剩三分之一功能,那次花去四五萬元。我們家最值錢的就是單位分的30多平方米住房,那是一房一廳,老式結構,廳是暗的。當時上海的房價還沒漲,賣不了幾個錢。
死神扇動著黑色的羽翼,要把他從我的身邊奪去。我要是能湊到35萬元,也許會從死神手里奪回他。可是,我上哪兒去籌這筆巨款?又一個絕望掐住我的脖子。
我守在他的身邊,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死神隨時隨地會把他帶走,可是我不甘,不甘我們就這樣被命運再次分開……
我小時很苦,我爸過去是德都縣糧食局質檢員,1958年大躍進,響應黨的號召,帶著家人下放到我媽的娘家——慶豐大隊二小隊。父親不會干農活兒,在大隊記工分。
我們家有四個孩子,我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父母的身體不好,工分掙得少,家里很窮,我四五歲,一雙草鞋和弟弟倆人輪著穿。北大荒的冬天多冷啊,我要出去上廁所得跟弟弟商量,讓他把鞋子脫給我,從廁所回來再脫下來還給他。
六七歲時,有一次我發燒咳嗽,父親花一塊多錢給我抓了一副中藥。藥熬好了,父親逼著我捏著鼻子喝下去。我喝下去又“哇”地吐出來,連剛喝下的 子粥都吐出來了。父親用碗把我吐出的東西接住了。他說:“你給我喝下去,一塊多錢啊。多少人想喝這藥還喝不起呢。”父親命令我站到墻角,背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然后將那個碗遞給我,讓我再喝下去。我是流著眼淚和鼻涕把那碗東西喝下去的。
家里窮,姐姐早早就出嫁了。我初中沒畢業就回生產隊下田了。艱苦的勞動養成了我潑辣要強的個性。那次劉行軍弄錯了藥,我氣憤得沖上去要撓他,再見到他時,我很不好意思,有一陣總躲著他。他偏偏總來我家,成心跟我過不去似的。我的父母挺喜歡他,有的知青半夜三更下地里偷青玉米,烤著吃;偷別人家的下蛋母雞,殺了煮著吃。他卻從來不干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他勤快,誰家的活兒都干;心地好,不管屯子里誰病了,哪怕深更半夜也要背著藥箱出診;雖然那次給我爸抓錯了藥,可是他的醫術真的不賴,黑燈瞎火也能把針頭扎進靜脈。
我那次去外屯換雞蛋回來,遠遠就看見路邊坐著一個人,沒想到是他。他給我一個紙條,說他喜歡我,問我能不能進一步發展。我還不到16歲,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不敢跟父母說。他催我表態,我只好寫:“行軍同志:信收到了,我還小。現在正是反擊右傾翻案風最關鍵的時候,這個事以后再說。”
直到35年后的今天,他還經常用這句話來取笑我。
我的紙條既沒表示同意,又沒有拒絕。他一如既往,天天來我們家,每天要偷偷地在我的褥子底下塞張小紙條,無非是今天衛生所來了一個病人,誰家的孩子病了,他去打針了。寫的全是些瑣瑣碎碎的事情,沒有甜言蜜語,也不會有甜言蜜語,那個年代不興這個。
沒多久,我的褥子底下就積有許多紙條,有一天不小心掉在地上一張,回娘家的姐姐撿到了。姐姐不識字,見疊得規規整整就以為是父親記的賬,交給了父親。那天收工回來,爸媽的臉色都不對,我也沒敢問。晚飯后,爸爸喊我:“過來過來,這紙條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就傻了,低著頭不敢吱聲。
父親厲聲問:“什么時候開始的?”
我依然不吭聲。屯子里把談戀愛看成是丟人的事,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趁早斷了這個念頭,人家是大城市來的,早晚要回去的,到時候吃虧的還不是你?再說了,你這么小就弄這個事情,還能有前途嗎?”
我在生產隊干得不錯,16歲就當上二小隊的婦女隊長,正在申請入黨。那個年代的人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還重,父親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我的眼淚一串串落下來,最終忍不住號啕大哭……
從那以后,劉行軍再來家,父母就不給他好臉色了。母親摔打著手里的抹布,攆他走:“該走了該走了,別人家到衛生所找不到你,還得到我們家來找,影響不好。”可是,燃燒的愛情哪能這樣就叫停了?
頭天晚上攆走了,第二天他又來了,還偷偷地把給我買的衣服、襪子、雪花膏等東西塞到我的褥子下面。他掙的工分不少,一年大約能領回70元錢,在當時這是很大一筆錢。當他看見我穿上他的新襪子,就在紙條上寫:“新襪子很好看,二丫更好看。”
我也想給他買點什么,可是手里沒有錢,掙的錢全上繳父母了。冬天,劉行軍打小麥子,累得快不行了。父親讓我買東西,我貪污了4角8分錢,給他買了兩盒葡萄煙。他寶貝似的舍不得抽。
1974年到1976年,這三年,是我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沒明確向他表示同意,可是我們已相信對方屬于自己。
說起來你也許不信,三年間我們只有過三次約會。
第一次是1975年冬天的晚上,我溜出家門,劉行軍在房后等著我。我們踩著積雪,手拉著手,順著國道往前走。這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牽異性的手,緊張得發抖。突然,一輛汽車開過來,燈光像兩道利劍直逼過來,我們嚇壞了,急忙跳進路邊的壕溝。
第二次約會是1976年春天,這次也算不了約會,我收工后去房后放鋤頭,劉行軍在給桃樹打枝,我們在樹下碰到了。
“你回來了?”他輕聲問。
“回來了。”我特別緊張。
在我轉過身要走時,他把我拉住了。我一回頭,他的雙唇就迎了過來。我們的唇輕輕碰一下,像觸電一般迅速分開,我掉頭就跑。
那是我們的初吻,驚慌、甜蜜了許多日子。
第三次約會是在1976年,劉行軍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離別的苦澀像海水浸泡著我們的心。那時,已有知青返城,知青點的點長曲勝輝在1975年被推薦到哈爾濱上大學了。劉行軍跟他是坐一個火車皮來的。他的父親也是走資派,但他干活玩命,得到社員的認可,入了黨。他跟劉行軍關系很好,他的走讓劉行軍情緒低落了好一陣。
劉行軍沒有離開黑土地的打算。他說他已經習慣了北大荒,習慣了漫山遍野的雪,凜冽的西北風;習慣了一望無邊的黑土地上,大片大片玉米高粱……還有,這里有他的愛情。我的父母已默許我們之間的交往。我們在偷偷地作結婚的準備。劉行軍已悄悄買了紅底綠花的被面、鴛鴦戲水的窗簾、紅喜字兒的臉盆。我們還打算找一塊地皮,蓋幾間土房,屋前種菜,屋后栽果樹……
劉行軍的父親解放了,他在牛棚關了七年。得知我們的情況,他對劉行軍說:“這個女孩子不錯嘛。你響應黨的號召,扎根農村干革命,這很好!”他還跟我父親通過幾次信,鼓勵我說:“好好干。郭鳳蓮也是農村的,在農村一樣有前途。”大人的默許讓我們幸福無比。
從上海來了一個知青慰問團,由老干部組成的,駐扎在縣里,幫助知青返城,或在當地解決工作。他們給劉行軍介紹了縣里的幾家企業,劉行軍沒有動心。大慶油田來招工了,多少人都向往去大慶上班,屯子里的年輕人都跑去報名了,劉行軍也沒動心。1976年冬天,縣里給了公社兩個工農兵大學生的指標,其中一個是佳木斯醫學院。劉行軍動心了,跟我商量:“我在衛生所干得不錯,但終歸沒有接受過正規的醫學教育,只能做藥劑員。若能讀幾年醫科,回來就能做醫生了。”
缺醫少藥的鄉下,醫生很受人尊重。我痛快地同意了,渾然不覺我的愛情正面臨著危險。
1976年底,劉行軍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不是佳木斯醫學院,是華東師范大學。原來公社開會研究時,有一位副書記在大隊蹲點時認識了劉行軍,對他很有好感,他說:“干嗎要讀佳木斯醫學院啊?不是有上海的華東師范大學嗎?讓這孩子回家吧。”
劉行軍蒙了。他哭著找我:“丫兒,事情弄成這個樣子,你說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我不可能說“你別去了”。18歲的我根本就不懂得愛情里的算計和防御,即便料想到離別后那悲慘的18年,也決不會犧牲他的前途成全自己的愛情。
那天晚上,我從家里溜出來,他早早就等在村小學起了一半的教室地基前。那晚的月亮好大好圓,剛下過一場大雪,大地被照得明晃晃的,亮如白晝。我有點傷感地說:“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圓啊,不知道人會不會圓。”他說:“會的。你不信?我發誓給你看。”
我們像孩子似的用手扒兩堆土,分別在上邊插上一根草棍,雙雙跪下,對天發誓:“二丫此生非劉行軍不嫁!劉行軍大學畢業后,回來娶二丫為妻。劉行軍此生決不負她!”
就這樣,劉行軍離開了北大荒。沒想到,這一去竟是我和他的生離死別。那時我堅信他會回來,我們的愛情像漫山遍野的向日葵,開得正烈。
3.三年等待換來一封分手信,我孤獨地游蕩在北大荒怒號的寒冬里。
——二丫
劉行軍很快就出現間歇性肝昏迷:意識障礙,失去知覺。
醫生告訴我,由于肝臟受到嚴重損害,不能清除血液中的有毒代謝物,導致中樞神經系統功能障礙,形成肝昏迷。肝昏迷是肝癌患者最主要的死亡原因,必須馬上進行肝移植。
馬上湊齊35萬元醫療費,才能救他的命!
我哭了,除了哭,我還能怎樣?
傍晚,他再一次陷入昏迷。我肝腸寸斷地把他的頭抱進懷里:“哥,你醒醒,跟我回北大荒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你說過,金燦燦的向日葵是世界上最美的花。”結婚后,我們每年都回北大荒,在向日葵花開的季節。如果他不再醒來,那么向日葵燦爛的花海,將是他的長眠之地。
不,我決不輕易將我的丈夫交付給死神。決不!就像當年我死死抱定愛情,決不肯放棄一樣。劉行軍總說我,你這個女人啊,又傻又犟。
可是,怎樣才能湊到這35萬的救命錢?
我急得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亂轉,在家里四處亂翻,哪怕一分一角都不放過。沒想過向親戚求助?咋沒想過呢?劉行軍的父親1984年患肺癌病故。他們家兄弟7個,生活都不寬裕。我的父親也去世了。2000年,劉行軍將我母親和我的小弟一家接到上海,母親在小區看車棚,弟弟做保安,弟媳在飯店洗碗,他們將積攢下的一千多元錢,一分不少地都給了我。
我在家里翻出了劉行軍的電話本,逐一打電話求救:“求求你,救救我們……”
我一輩子從沒這樣求過人,哪怕是劉行軍我都沒這樣求過,否則當年哪會失去他?
我和劉行軍對土堆發過誓后,第二年春天,我送走了劉行軍。
我在地里一邊干活,一邊想,三年他就回來了,我們就在一起了,永遠不分開了。那個年代,人單純,瓜是瓜,豆是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瓜有大小,有的長疤,有的長得歪歪扭扭,可都是自然形成。如今菜市場很少見到那種歪瓜裂棗了,幾乎所有的瓜果都大得鮮亮得讓人心驚肉跳。可是這些靚麗的瓜果沒了味道和營養。
那個時代的瓜果是表里如一的,不像現在這樣擔心有假。我和劉行軍的愛情就是那時地里長出的瓜果,自自然然,實實在在。我覺得自己跟劉行軍已經發過誓,那就不會變了。我一點兒都不為自己的愛情擔心。
我的信從屯子寄往上海,要走一個禮拜;他的信從上海寄回屯子,也要一個禮拜。我每半個月寫一封信,收到一封信,十分準時。郵遞員是我最親的人,每當他來,我大老遠就能看到他……愛情讓我幸福、充實,渾身是勁兒,大田的活兒再累,也不覺得了。由于我干得出色,被提拔為大隊婦女主任,成為預備黨員。我想,我必須加倍努力,才能配得上他。
1978年暑假,劉行軍突然回來了。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硬板,想給我一個驚喜。
那晚,我從地里回來,突然看到他坐在我家的炕上,正跟我父親聊天,不由嚇了一跳。沒錯,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哥!他望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情意,可是他身上的變化讓我感到陌生,感到有種莫名的失落。兩年沒見,他成熟了很多。他的臉變白了,人也斯文了,少了北大荒人的粗獷,多了上海人的精致和矜持。他的粗獷是北大荒曠野的寒風吹出來的,是黑土地上的高粱玉米養育出來的,我相信這永遠不會褪去的。
可是,他回來得太不是時候,公社派我到縣委黨校學習,接受入黨轉正前的培訓,明早就走。喜悅被沮喪沖垮了,我請求父親,培訓要18天呢,我能不能晚去兩天,在家陪陪他。父親冷著臉說:“不行,入不了黨會耽誤你的前途,人家可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拋下你去讀大學的,你現在為他丟了前途,兩個人的差距不是越來越大?”
劉行軍回上海讀大學,父母嘴上不說,心卻一直為我懸著。見他回來,母親生怕我腦袋一熱做出吃虧的事情,屋前屋后,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大隊書記是我們家的遠親,聽說劉行軍回來了,也過來找他聊天。搞得我連跟他說句貼心話的機會都沒有,急得屋里屋外地亂轉,他的眼里也充滿焦急與無奈。吃完晚飯,書記讓劉行軍去他家住,把“他”押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劉行軍就跑回來,我媽正在外面做飯呢,他瞅空鉆進我的小屋:“今天你非得走嗎?”
我說,沒辦法,爸媽看著,不走不行。
他委屈得不行,眼淚在眼圈兒里轉悠。最后我們想出一個辦法:我去黨校報到后請假出來,下午一點我們在縣城的衛紅旅社附近見面,不見不散。
誰知我到黨校報到后,黨支部書記是個臉緊繃繃的老太太,她說什么也不給我假。我急得滿嘴大泡,也不敢邁出黨校的大門。那時候的人特別忠誠,黨的利益高于一切,領導的話就是圣旨。這下可苦了劉行軍,我走后他就急匆匆地趕到縣城,從上午苦等到下午也不見我的影子,只好坐長途汽車趕往離縣城很遠的黨校。下車時,已是傍晚,天下起了雨,車站離黨校還有6里地,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趕到,到后能不能見到我。他在雨地里猶豫著,徘徊著,又焦躁又不甘。在最后一班往縣城的車要開的一瞬間,他跳上了車……第二天,他就離開了德都縣,坐火車返回上海了。
分別兩年,千里迢迢趕回來見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幾分鐘,他的失望和難過可想而知。我滿心歉意和凄苦給他寫信,向他道歉。父親給了我50元錢,作為黨校期間的零用錢,這是我有生以來可以自由支配的最大一筆錢。我一分沒動,全部寄給了他。
漫山遍野的向日葵開了又謝。日子一天天向前走著,我盼望著1980年的到來。這一年劉行軍大學畢業,或者他回到屯子里,我們蓋起幾間土房,屋前有菜園,屋后有果樹;或者我去上海,一切都聽他的。
1980年終于來了,我早早就選好了向日葵的籽兒等春暖花開時把它們種到地里。早春4月,我給劉行軍寫信,問他大學畢業了嗎,什么時候回來?我想劉行軍回來怎么也得夏天畢業,那時向日葵剛好長到一人高,開出充滿生命的黃花。在他進村時,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仰著金燦燦的臉迎接他。
信寄出去后,我數著日子等回信。一天,兩天,三天……他的信一直都是半個月一封,極為準時。可是半個月過去了,遲遲不見他的信。我坐立不安了,他是生病了,還是出了什么意外?一個月過去了,我急得一夜夜地睡不著覺,翻來覆去想著各種各樣的情況,唯一沒想到的就是我們的感情出了問題。
在第46天,沒等我問,郵遞員就笑了,“你等的信來了!”我把信放到胸口,摁住狂跳的心,飛奔回家。等不及進屋,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信。
信中寫道:“你的信收到了,我現在已經畢業,分配到上海閩行區的一所小學當老師。結婚的事現在看不大可能了,條件實在不允許,我回黑龍江不現實,你來上海戶口解決不了,沒有戶口就沒有一切。實在沒辦法,對不起,希望你找一個比我更好的。祝你幸福。”
就這么短短的幾行字,我一遍遍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天的太陽光很毒很亮,晃得我的眼都花了,腦子一片昏亂,信上的每個字都認識,卻怎么也弄不懂它的意思。突然,我恍然大悟,他這是要跟我分手!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哇地一聲哭出來。在上房休息的父母聽到哭聲,趕忙過來問怎么了,我把劉行軍的信拿給他們。父親看完信,心里不好受,說出的話很平靜:“這有啥稀奇的?人家上海的孩子,早晚終歸要回到上海去的。跟你說你不信,這回信了吧?”
過去屯子里的人說我,沒見過這么愛笑的姑娘,人沒到笑聲先到了。可是,一夜之間我的笑聲諳啞了。劉行軍說我美麗,熱烈,野性,像向日葵一樣明亮耀眼;可是,一夜之間寒霜降臨大地,所有明亮的花瓣失去了青春的顏色。以前哪里人多我往哪里鉆,現在我就想一個人躲在角落傻呆呆地坐著,對著墻壁哭,墻壁也對我哭。準備結婚的紅底綠花的被面仍然存放在小柜子里;三年間從上海到北大荒,從北大荒到上海的信件,每一封每一個字我都能背誦下來,我不相信那些甜蜜的充滿了綿綿情意的話語是假的!
我步履蹣跚來到知青點,幾間土房是知青插隊頭一年,一手一腳蓋起來的。“和大泥,脫大坯,吹大喇叭,鋤大地”這是東北有名的“四大累”,蓋房占兩樣。劉行軍多次笑著跟我說:蓋房把他累趴下了,差點累死。沒想到進去沒幾天房子就下沉,墻裂出一道道的縫子。北大荒冬天冷得邪乎,夜里寒風打透被子,凍得人尸體般僵硬。知青們實在挺不住了,一個接一個地搬出去,借宿到老鄉家。第二年才搬回修好的房子。
如今屋還在,人卻去了。土屋里住進了幾家五保戶,院子雞鴨糞便斑駁,晾衣繩上曬著不知誰家的舊衣,寒風中翻飛著,凍得僵硬。
院子里,那口老井猶在。我恍惚回到1969年5月,我還不滿11歲,讀小學呢。同學說,屯子來一批上海知青。上海知青是什么樣的?我有點兒坐不住板凳了,盼著老師快點下課好去看看稀罕。我們回到屯子時,見一群男女知青圍著生產隊院子里的水井玩鬧,他們沒見過農村轆轤,新奇地你搖幾下,我搖幾下,把水搖了上來,有的倒到盆里洗衣服,有的用大茶缸你潑我一下,我潑你一下,打鬧起來。
有個個子小小,像半大小子的知青齜牙咧嘴地搖著轆轤,眼看就要把水打上來了,他突然失了手,盛滿水的桶向井下落去,轆轤像掉在地上的線團飛快滾著。他打了一個趔趄,差點被轆轤把打進井里……我跟著在場的人一起大笑起來,他臉漲得通紅,瞥我一眼,難為情地溜到一邊。這時,我才發現他斜挎著一個小紅語錄包包。
這個半大小子就是劉行軍。做夢也想不到,就是這個一臉稚氣,連桶水都打不上來的男孩讓我流盡了半生的淚……
有要好的姐妹知道我和劉行軍的事情,氣憤地說:“你就這么放過他啦?平時的厲害哪兒去了。給他寫信罵他!去上海找他,向他討個說法!”
我不會給他寫信,不會去上海找他。見到他我說什么?現代的女孩被戀人拋了后,會向對方索要“青春損失費”,3萬5萬、30萬50萬。我總覺得她們輕賤了青春,輕賤了自己的感情。把全世界的黃金都堆到你面前,能減輕一點兒戀人離開的痛楚么?
我知道自己該忘了他,可就是忘不了。不論走到哪里,我都下意識地在尋找,尋找他的影子。有時見前邊有個男人的背影像他,我就會追過去看看;偶爾遇到一位上海人,我感覺到分外地親。我知道,這輩子,我是永遠走不出他的陰影了。我的魂魄被他帶走了,剩下一具皮囊,孤獨地游蕩在北大荒怒號的寒冬里。
我找出他在屯子里時寫的紙條,厚厚的一沓,沒事我就看,都被我看得起了毛邊,打了卷兒。這些寫滿了悄悄話、家常話的小紙條,是我純真的初戀,伴著我一路走了過來。再不會有一個男人能給我寫這樣的小紙條兒了,每天一張,充滿了愛戀。
我22歲了,這個年齡在屯子里已經是老姑娘了。一天,我一個人在家,大弟弟來了,說有人給我提了一門親事,對方條件挺不錯的。他走后,我大哭,極度的絕望和痛苦差點兒把房子抬起來。我媽回來了,問我怎么回事。我說剛才老三來了,說人家要給我介紹一個。媽媽說那你哭什么?我說,媽你也知道我的想法,以后不要再提這個事了。我的心里有一桿秤,秤的這一頭是他,不論把誰放到另一頭,永遠都是輕飄飄的,我又何苦去害別人呢?
以后再有人提親,媽媽就攔下來,家里也不再有人跟我提這個話題。
4.我拍了只有一個人的婚紗照,要請死亡來解脫自己。
——二丫
2004年4月14日下午,醫院專家組決定,派人緊急尋找匹配的肝源,在此之前,先給劉行軍換上人工肝,以血液透析來維持他的生命。
手術定于2004年4月15日。上午9時,醫生讓我在術前風險告知書上簽字,我的手抖得不行。當時肝臟整體移植手術在我國剛剛起步,手術風險極大,很多病人死在手術臺上。簽完字,想到即將到來的生離死別,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9時30分,劉行軍在要被推進手術室時,突然拉住我的手:“對不起丫妹,這些年難為你了。如果我出不來,你一定得挺住。”我俯下身,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記住,你得活著回來。我等著你。你知道我傻,一根筋,咬定的東西死也不放開。你不回來,我也就沒命了。”說著,我的淚珠滴到他的臉上。他抬手輕撫了一下我的頭發:“傻丫頭,我不會再坑你一次!”
他被推進了手術室,我站在門外雙手合十,向上天祈禱,保佑我的丈夫平安出來。醫生啊,你慢慢給他做吧,我能等待,哪怕是地老天荒我都等……
1988年,我患肺結核、支氣管哮喘,在呼蘭住院治療了半年多,病沒有徹底好,我就出院了。
1989年年底,我的父親因心臟病急性發作去世。臨終前他看著我,滿眼的疼惜和無奈,他最疼的二丫一輩子就這么孤單單地活在世上?
轉眼間,跟他分手已9年了,那一條由衛生所通往我家的毛毛道,我每天都要望上無數遍,好多次深夜里我聽到毛毛道上的積雪被踩得吱吱響,熟悉的腳步由遠而近,正向這邊走來,我霍然起身,月光下的毛毛道跟這古老的村莊里的草木卻正酣然沉睡,只有風在吹來蕩去。只有入骨的凄涼。
1989年8月,我去縣里開計劃生育會。前來參加會議的婦女主任們嘰嘰嘎嘎地講著她們的丈夫、孩子,我聽到耳里,如針扎在心上。散會時大家去照相館拍合影,我無意中發現那布景竟然是上海站!
合影拍完了,那些婦女主任都走了。我對攝影師說:我想在上海站的背景下拍幾張照片,我要拍婚紗照。攝影師說好的。我挑出一件漂亮的婚紗穿上,坐在鏡子前,我一邊仔仔細細地為自己涂亮嘴唇,畫彎細眉;一邊默默地說,你今天是最美的新娘。
我站在上海站的背景前,對攝影師說:“拍吧。”
“就這么拍?”攝影師問了一句。
他的目光四下尋找。他可能沒拍過一個人的婚紗照,被我搞糊涂了。
“就這么拍。”我說罷,淚水涌了出來。
我站在上海站的背景前,拍了三張婚紗照。
幾天后,我取回照片,在三張照片上分別寫上:期望、希望、絕望。我想用以紀念我和劉行軍的愛情三階段。我終于讓自己做了新娘,這一年我31歲。
拍完婚紗照,我不再望窗外的毛毛道。我的夢圓了,那一條毛毛道不再讓我牽腸掛肚。9月,我去鄉衛生所找到一個熟悉的醫生,請她幫忙開100片氯丙嗪。醫生嚇了一跳,氯丙嗪是嚴格控制的精神病類藥,當年我父親因為劉行軍的失誤服了4片差點丟了性命,我知道這藥的厲害。我說我一直服用這個藥,從屯子里到鄉衛生所太麻煩,12里地呢,你就開給我嘛。醫生經不住我的央求,開給了我。我把100片氯丙嗪帶回家,藏了起來。
選擇死亡其實是很艱難的一件事,不論活得多么艱難,真要去死時,還是遲遲下不了決心。一直磨蹭到1990年臘月十六,鄰居家娶兒媳,那熱鬧喜慶的場面再次刺痛了我脆弱的神經,我想,是了結這一切的時候了。我把印證愛情的紙條和信件一張張送進灶坑,看著火焰將它們吞噬,變成黑色的灰燼。當剩下最后一張他的三寸黑白照時,我瞥見站在田野中的他意氣風發,棉襖上的毛領被風吹得翻飛,他的嘴微張著,好像在叫“二丫”……我說什么也舍不得把它填進灶坑,最后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我吃了兩個饅頭,很久沒吃這么多了。身高1.65米,我的體重只剩下80來斤,瘦得一陣風都能吹倒。一頓飯我只能吞咽進幾粒米,食物對我失去了吸引力。吃完飯,我換上劉行軍讀大學時從上海寄給我的兩件衣服:一件淺粉的襯衣,一件黃色的帶帽子的外套。穿好了,我把藥揣進口袋,準備出去。我不能死在家里,我的家人還得在這房子里過日子。
我回頭對媽媽笑笑:“媽,您看我漂亮嗎?”我的笑容輕松極了,從決定死那一刻,我的內心變得十分輕松。愛情折磨了我這么多年,終于能放下了。母親正縫一只舊襪子,抬頭看看我,笑了:“漂亮,我的閨女真漂亮!”
我走出家門。天已經黑了。天氣很冷,大約有零下40度。朔風裹挾著雪花,落在臉上,我倒下的話很快就會被大雪覆蓋,肉體將在地下化成泥。明年當冰雪融化時,我的頭頂或許會長出一株向日葵,那向日葵會固執地把金燦燦的臉龐轉向南方,無望地期盼著他的歸來嗎?當秋天吹起,向日葵金色的花瓣紛紛凋零,那一粒粒飽滿的果實,是否在秋風中竊竊地訴說無盡的哀怨?
我拐到后屯,看了看大弟弟和他的家人,默默向他們道別。出來后,我向父親的墳地走去,父親直到死也不放心他的二女兒,就讓我在父親的墳前結束生命,陪伴著他老人家吧。
父親的墳約有三里地遠,我頂著寒風走了一里多,忽然聽到有人叫我:“二姐,二姐!”大弟弟追來了,他沖過來一把拉住我:“二姐,這么冷的天,你要去哪兒啊?”從決定死那一刻起,我一直沒哭。可是看到大弟弟,我的眼淚嘩地下來了。我說,心里有點難受,我想去爸爸的墳地看看。“這么晚了你去墳地?你想死吧?”大弟弟又氣又急,原來弟媳見我臉色不大對,擔心我有事,讓弟弟追來看看。
大弟把我送到家就回去了。我跟媽媽坐在炕上看電視。電視里演了些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也好,就等到深夜吧。那時間沒人打擾,走得清靜。10點多鐘,小弟和弟媳從外面回來了。父親去世后,我就跟母親,小弟一家住在一起。小弟和弟媳進房睡了。我給我媽倒了一杯水,把她平素吃的藥片遞給她。又端來一盆水給她洗了洗腳。媽媽,對不起,您為我操勞31年,讓我最后一次為您盡孝吧。
11點多鐘,我把100片氯丙嗪吞了下去。我走出小屋,走上了那條毛毛道。我知道離家半里遠的地方有個大坑,縱身跳進去,即便藥性不發作,這么冷的天凍也凍死了。我去意已決,不想給自己留半點生機!
雪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亮好圓好大,照得天地一片銀白。10年前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我和他偷偷溜出來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么大這么圓的月亮下,我們發誓永不背棄。10年后的今天,誓言仿佛還在月光下的雪地上回響,卻已是物是人非了。
后面隱隱傳來呼叫聲。我回頭一看,是小弟!原來媽媽沒有睡實,聽到我開門出去了,等了一會兒,見我還沒回來,就叫醒小弟出來看看我。從那時起,我相信了,至親的人之間一定存在著一種心理感應,當生命受到威脅時,彼此間一定能感應到,并及時出手相救。
我扭頭拼命向前跑,滑倒了,爬起來繼續向前跑。小弟氣喘吁吁地追上我,從后面死命抱住我:“二姐,大冷的天兒,你這是干什么?”在姐弟四個中,我跟小弟最親。對大齡沒出嫁的姐姐,弟弟和弟媳從來沒有嫌棄,沒有冷臉相對,惡言相向。村子里的姑娘該嫁的都嫁了,小弟和弟媳從來不提這個話茬兒。他們知道姐姐心中存著一個人,他們尊重姐姐的選擇。這在落后封閉的屯子里,相當不易。
我嘶聲說:“你回吧。我今天是不會再回家了。”一邊拼命掙脫小弟,掙脫不掉,我索性坐到了雪地上。小弟拉不動我,也撲通一聲坐到雪地上:“二姐,我陪著你。”粗大憨厚的小弟不會勸人,他急得一把扯掉了身上的棉襖,身上只剩下一件薄內衣。這怎么得了,這么冷的天!我的眼淚迸了出來,那一刻我真的很絕望,活著艱難,原來死也這么艱難,老天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啊。我把棉衣撿起來讓小弟穿好:“走吧,我跟你回家!”
媽媽又著急又納悶,見我回來了,嗔怪道:“這么晚你上哪兒去了?真能鬧。趕緊上炕睡覺。”
我把鞋子脫了,沒來得及上炕,就一頭厥那兒了。就聽我媽焦急地叫:“快看你二姐咋啦?”小弟撲通跪在地上:“二姐,你到底咋的啦?你說啊說啊!”媽媽和小弟焦急的呼叫聲越飄越遠,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已是七天后。我醒過來的第一眼,看到我媽坐在我跟前哭。媽媽變得更加蒼老憔悴了。屋子里的窗玻璃全碎了,小弟的頭上、手上纏著紗布。那天藥性發作,我摔倒在地上,小弟撲過去問我怎么了,見我不作聲,他急得用拳頭把窗玻璃全砸碎了,砸得拳頭鮮血淋漓;他又反身去廚房操起菜刀,猛砍自己的頭……魯莽的小弟啊,以為姐姐什么事慪氣想不開,他恨自己沒看護好姐姐,想用這種方式喚醒姐姐!
小弟握住我的手,聲音喑啞:“二姐,你是想害死我們。你死了,不知情的人會說我和你弟媳容不下一個姐姐。你讓我們今后在屯子里怎么做人?”小弟號啕大哭。他悲切的眼淚滴到我的手上,喚醒了我:是啊,我就顧著自己的感情。我死了,我的親人怎么辦?我怎么沒想想他們的感受呢?
不會再去死了。死而復生后,我成了失去靈魂的人,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我的身體越來越差,嚴重的哮喘讓我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拉動的風箱,呼呼作響。
1994年,知青曲勝輝回訪北大荒,這是1976年知青返城后,第一個重返屯子的上海知青。純樸的村民們紛紛拉他到家里作客,款待歸來的游子。我在大隊書記的家找到了他。他見到我驚詫萬分,怎么也無法把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眼見油盡燈干生命之火隨時會熄滅的女人,同當年那個漂亮烈性青春逼人的二丫聯系在一起。書記嘆息道:“你們那個劉行軍,可把我們二丫坑苦了。”
我流著眼淚向曲勝輝講述了我和劉行軍的故事。我滔滔不絕地對他述說著,這些年埋在心里的苦水傾瀉而出,曲勝輝聽得淚流滿面。1975年曲勝輝被推薦到哈爾濱讀大學,畢業后先是留校,后調到山東省國際貿易研究所任研究室主任。事業有成、婚姻幸福的曲勝輝魂牽夢繞、念念不忘當年插隊的黑土地,終于踏上了回訪之路。曲勝輝說知青點的人隱約知道劉行軍愛上了后屯老王家的丫頭。有一天劉行軍從后屯回來,已經是深夜了,幾個知青審問他,究竟進展到哪一步了。一個知青笑道:“還用問嗎?該做的都做了。”
我含淚告訴曲勝輝,如果當年真的“該做的都做了”,不枉我這20多年的淚水,我這一生也就值了。曲勝輝說:“《紅樓夢》里的晴雯死前說過,如果我和寶玉真的有什么,也不枉擔了虛名。你啊,比那個晴雯還癡還傻還剛烈。”
他立起身,深深鞠一躬,說道:“二丫,我們知青對不住你,對不住這一塊黑土地,我代表劉行軍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第二天,曲勝輝去了我家。我媽說:“見到劉行軍你跟他說一聲,這么多年我們二丫為他遭的這些罪。估計他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堆了,沒別的意思,有可能的話,讓他來看看二丫。二丫說不定哪天就沒了。”
自離開北大荒,曲勝輝再沒見過劉行軍。他表示回去后一定想方設法找到劉行軍,告訴他,在當年插隊的地方,有一個姑娘一直等著他。
曲勝輝走了,一去再無蹤影。肺病、支氣管哮喘讓我整夜整夜喘息個不停,我看到死神張開黑色的翅膀,不時在我面前盤旋。那么,就讓死神來吧,我對這個世界已了無牽掛——
5.我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在上海,一半在北大荒的風雪中。
——劉行軍
上蒼也許聽到了二丫的禱告,也許他目睹了我們18年的離別,及團聚后的苦難,終于動了慈悲之心。
2004年4月15日下午3點多,當手術進行了一半,壞死的肝臟被摘除時,傳來一個天大的喜訊,匹配的肝源提前空運到上海!醫生馬上放棄了植入人工肝的計劃,新的肝臟被移入,新的肝臟將與我的下腔靜脈、肝門靜脈、肝動脈吻合……
肝臟移植手術進行了整整六個多小時,當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重癥監護室里,身上插滿了管子。醫生笑著告訴我,手術非常成功,壞死的肝臟被摘除了,新的肝臟已經開始在體內工作。這并不意味著我走出了生死的臨界線,深部靜脈血栓、心肌梗塞、敗血癥隨時會發生,每一種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接下來的幾天,是極其危險的排異期。
我用目光尋找著,看到了站在重癥監護室玻璃窗外的二丫,她含淚帶笑地望著我,向我擺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說:“哥,你得堅強,你得活著走出來。”我示意她去休息,別在那里傻站著。她是只有半邊肺的人,我擔心她的身體撐不住。二丫搖頭,倔強地站在外面,從手術開始,她就寸步不離地守著,生怕一不小心,死神會帶走我。
我知道二丫心中的恐懼。1994年,二丫到上海后第七天就住進了醫院,被確診為肺大泡,也叫大泡性肺氣腫,是由小支氣管的活瓣性阻塞引起的,跟她過去長年的支氣管哮喘有關。1996年,她的肺大泡破裂,產生自發性氣胸,而引起嚴重呼吸困難。那情形真的恐怖,像一條被擱淺在岸上的魚,干張嘴巴喘不上氣來。我把她送到上海中山醫院胸科,醫生給她檢查后說,她的左肺整個僵掉了干掉了,右肺僅剩三分之一功能。當她被推進手術室時,我的心里也曾這么恐懼過。我們不能再失去彼此了,我們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我的愚蠢,我們曾失去了寶貴的18年。
我今生做下的最大蠢事就是給她寫那封分手信!那時我剛剛從華東師范大學畢業,作為最后一批工農兵大學生,分配到閩行區一所小學當老師。二丫來信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們什么時候結婚?我遲疑著,不知如何回她。說句實在話,任誰都不可能沒有掙扎,一邊是上海十里洋場的繁華,一邊是北大荒偏遠的閉塞;一邊是校園里的朗朗讀書聲,一邊是黑土地上的春種秋收。上海,我生于斯長于斯,父母兄妹都在這里,這里有化不去的骨肉親情;北大荒,我從16歲到23歲,七年的青春播撒在那里,我的初戀、我的戀人都在那里。讓二丫來上海?她的戶口沒有辦法解決,沒有戶口就沒有糧證、布票及城市人能享有的一切,甚至我們的孩子也將注定是農村人,連在上海讀書都不可能。還有,我不敢想象,小學沒畢業的二丫,一株生長在黑土地的向日葵,把她移植栽種到上海,她的質樸與上海的摩天大廈、車水馬龍是否會格格不入?她的純真會不會在這個勢利的城市枯萎?
從牛棚里出來的父親這時恢復了職務,在上海市勞教局任局長。父親知道我跟二丫的事,曾默許過我們的戀情。等我從北大荒回到上海讀大學,父親的想法慢慢發生了變化。1988年,我讀大二時回屯子看二丫,第二天二丫去了黨校,兩個人話都沒說上幾句。父親知道后,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大老遠去的……老王家心不誠。”
父親看出我的猶豫,問:“你老實地告訴我,你對她要不要負什么責任?”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問我對她有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父親希望兒子留在身邊,以他那一代人對感情的理解,責任是第一位的,他不會問我跟她分開了,心里會不會撕裂般地疼痛,而這種撕裂的疼痛在后來折磨了我14年,就像一個人被劈開了兩半,一半留在北方的漫天風雪中,一半留在南方的萬丈紅塵里。但那時我不懂,上海及它所代表的一切讓我著迷,我大學剛剛畢業,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對知識、對人才的尊重和重視,超過了今天人們對金錢的推崇。我的血管里奔涌著熱情,希望能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時代有所作為。其實,心理的天平在我回到上海讀書時,在不知不覺中早已傾斜,只是我一直逃避,不想去面對。
我支吾著:“負什么責任?我想不需要負什么責任。”說這話時,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想臨分別時,我跟她在雪地里的誓言。
父親興奮地說:“那就好。有一個老朋友的女兒,大學外語系畢業后,留校當老師了。哪天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我于是給二丫寫了那一封分手信。信發出去后,我坐立不安,我想以她潑辣的個性,她也許會寫一封言辭激烈的信來罵我,也許她會沖到上海來也說不定,如果她當面質問我,譴責我,我會無言以對,無地自容。誰知一天天過去了,二丫隨著我那封信的發出,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在我的生命中出現,她消失在世界的另一頭。
1994年11月,曲勝輝的出現,將消失的二丫從歲月的深海里推了出來,推到我面前。二丫一直苦苦地堅守著誓言,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她的堅守時隔14年后,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拷問著我——我這當年誓言的背棄者,愛情的逃兵。
回到家里,我找出了二丫的照片,和她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這張照片和這封信,這么多年我一直帶在身邊,1990年我去美國見我的前妻,在不多的行李里就有這張照片和這一封信。
照片中的二丫只有18歲,美麗、野性、充滿了活力。我雙手顫抖,打開了泛黃的信。信中二丫問我大學畢業了嗎?什么時候回家來?她說你回來怎么也是夏天了,向日葵剛好長到一人高,結出一個個黃澄澄的果盤。等你回來時,漫山遍野金燦燦的向日葵剛好迎接你。
這一封信的每一個字都深烙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卻很少有勇氣打開來看。我想把它連同那一段往事埋葬在記憶的最深處。
信是用鋼筆寫的,歲月讓字跡變淡了。信中二丫的期待、思念、愛戀卻穿過18年的時空,迎面而來。苦澀、悔恨,千般的滋味一起涌上心頭,我失聲痛哭。
當晚,我提筆給二丫寫了一封信:“聽說你病得很重,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在1991年離婚,現在是單身一人,你能否來上海?上海的醫療條件較好,也許能治好你的病。”
信發出去半個月,11月29日,二丫回信了。捧著那熟悉的字跡,我的心跳得厲害。二丫在信中淡淡地說:“我去上海不大可能,畢竟我不再是當年的我了。如果你真的有這個心意的話,就回來看看吧。曲勝輝都能回來看看黑土地上的父老鄉親,你不能嗎?”
我趕緊向單位請假,到火車站買好票,第二天一早就出發了。火車向前奔馳著,飛奔向那塊黑土地。近了,更近了,北方的朔風吹打著車窗,發出尖銳的呼嘯聲。大地上厚厚的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著慘淡的光芒。這一切,熟悉得讓人心跳。歲月催老了青春,催白了鬢角,唯有北方堅硬的朔風和厚厚的積雪不變,靜靜地等在這里,等著它迷途的孩子回家。
1980年底,我跟父親提到的那位華東師大英語系的女教師認識了。1984年,我們結了婚。前妻是上海本地人,有著上海女子的精明、能干、上進。適逢當時上海刮起第一波出國熱潮,她被這股潮流裹挾著,一心想出去。我對此淡然,我這時已由學校調到上海市少管所,當了一名管教。我喜歡和那些孩子們打交道。由于犯了某種過錯,他們被帶進了少管所,經過管教的幫助,出去的時候,他們大多變回了正常的孩子。修正孩子們的心靈,改變他們錯誤的人生軌跡,我覺得我的工作很有意義。可出了國,我又能做什么?
前妻的努力有了結果。1987年,她拿到了去美國的護照。恰在這時,她發現懷孕了。我懇求她,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們都已經30多歲了,該有自己的親骨肉了。父親知道后也讓她生下孩子再走。我們為此吵了又吵。一天,她從外面回來,很冷靜地告訴我,她把孩子做掉了……
這件事給我很大的打擊。當年為了回上海,我把二丫孤零零地丟棄了;現在前妻為了去美國,扼殺了腹中的胎兒。同樣是欲望驅動下的冷酷的舉動,我先是冷酷事件的制造者,后是冷酷事件的承受者。角色的轉換讓我明白自己是怎樣傷害了二丫。
兩個月后,前妻去了美國。她不停地寫信催我過去。1990年,已拿到綠卡一年多的前妻給我發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再不過去,將解除婚姻關系。我不得不站到美領館門前等待辦簽證的長長的隊伍里。輪到我了,簽證官草草地看了一眼我的資料,只說了一句:“你怎么才來啊?”就給我簽了。
前妻在美國密蘇里州一個小鎮上的大學城讀研。她的成績不錯,每年都有獎學金。她說如果你不愿意出去打工,留在家里我也養得起你。我怎么可能讓妻子用獎學金養我?我到中餐館去打工,辛苦賺的錢除了生活還有剩余。
在美國生活了小半年。我一直找不到對這個國家的感覺。我對前妻說我要回去,前妻沒辦法,只好送我到機場。登機前,她對我說:“你可得想好了,你這一去,可就回不來了。”她還有一句話沒說,我這一走,也意味著我們婚姻關系的終結。前妻是一個很現實的女人,她不可能放棄美國的一切,跟我回國。我們只能分開。
一對平淡如水、時有吵鬧的夫妻就這樣分開了。我和前妻之前從未有過愛的激情,分手時也沒有太多離別的哀傷。當飛機穿越云層,飛回祖國的上空時,我的眼前晃動的,是那漫山遍野怒放的向日葵。二丫啊,你活得還好吧?
1991年,我和前妻辦理了離婚手續。
離婚后,不時有人給我介紹女朋友,我都客氣地拒絕了。曾經滄海難為水,跟前妻感情破裂后,我才明白,我全部的愛情都留在北大荒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愛上別人。就這樣一個人平靜地活著吧,直到終老。
午夜夢回,北大荒越來越多地出現,寒風雪地二丫清脆的笑聲,無數次閃回在我的夢中。在遇到曲勝輝前一兩個月,我幾乎夜夜夢到那丫頭。醒轉來時,傷痛鉆心。我想這是老天爺在懲罰我了,我違背了誓言,把自己的另一半扔在了北大荒,老天要讓我一輩子承受被撕裂的痛苦,承受這無邊無際的孤獨。
1994年12月1日凌晨4點,我在德都縣下了火車。不對,火車站的站牌上顯示的是五大連池市,德都已不叫德都,早已升級為市并更名了。我坐上了一部跑運營的車子,兩個小時后,我站到了合心屯的岔路口。
天剛蒙蒙亮,村莊還在沉睡中。那條我走過無數次,夢過無數次的通往二丫家的毛毛小道,靜靜地藏在厚厚的積雪下。我輕輕地踩下去,腳板傳來熟悉的感覺,像觸碰到久別的戀人。我抑制著心頭的激動,向二丫家走去。
到了,還是那五間熟悉的土坯房,那熟悉的木格子窗,二丫經常趴在窗子前看著我來到和離開。她那毛毛的大眼睛好似正望著我,我突然明白了,原來這18年,二丫一直深藏在我心里,從未離開,從未消失。18年后,我有勇氣重新回到這里,面對讓我羞愧難言的鄉親,不是為了責任,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為了找回一份遺失太久的愛情,找回讓我一輩子刻骨銘心的女人。
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個陌生的女子出來倒灰,她是二丫的弟媳,我走后她才進的這個家門。她看到大清早家門前立著一個穿著軍大衣的外鄉人,怔住了。但很快她就醒轉過來,轉身就往屋里跑:“上海人來了!姐,你快起來,上海人來了!”二丫床前的小桌子上,18年來一直放著我的照片,因此她能認出我。
我邁進了這個家的大門。
6.背她回上海。從17歲補償她。
——劉行軍
二丫的媽媽顫巍巍地站在屋中間迎候我,只說了一句:“孩子,你回來了。”就把我擁入懷中。我善良溫厚的北大荒的媽媽啊,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責怪的話。小弟憤怒地把頭扭到一邊,拒絕跟我打招呼,這個憨直的漢子,忘不了我害得他的姐姐差點喪命。二丫的舅舅——當年的牽線人、我插隊時的好朋友王建國的父親剛好在,他見了我,只說了一句:“18年了!”不勝感慨。
二丫還沒起床,聽說我來了,立時抖成一團,抖得一件棉襖穿了好半天,才勉強穿到身上。她遲遲不敢出去,她沒有勇氣出去,怕自己失態控制不住。
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二丫終于從房間里出來了。這時大隊書記聽說我來了,也過來看我。屋子里坐滿了人。
二丫的頭始終低著,聲音喑啞:“你來啦?”
這就是我的二丫嗎?她臉色蒼白,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瘦削得虛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摔倒。歲月掠走了她的青春,可她依然驚人地美麗。她表面平靜,內心翻江倒海。
“來了。”我的喉頭有點哽咽,好似有一把利劍在攪動著心臟。二丫的衰弱病態讓我的心中充滿了罪惡感。說完這一句,她轉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吃過早飯,一屋子人悄然散去。二丫媽媽也沒了蹤影。我來到二丫的小屋,對坐在炕邊的她說:“你怎么這么傻啊。真想不到你會這么傻!”我把她攬進懷里,我們放聲大哭。我們訴說著離別后這18年,邊說邊哭。二丫18年的委屈和悲傷化作淚水的長河,不停地流啊流。一直說到日上竿頭,說到日落西山。
二丫告訴我,22天前,她去生產隊上班,門衛把一封信遞給了她。信還沒送到手里,二丫一眼就認出了我的字。那一種親切感,說不出來的。18年了,她可以在心里罵他千遍,卻容不得他人說他一句!
二丫抱著信,跑進辦公室,放聲大哭。哭夠了,忽然想起來了:“我怎么這么傻啊,倒是打開看看他都寫了什么。”她從信中知道了我這么多年的遭遇,知道我離了婚,這個善良的丫頭反倒同情起我來。信中我夾放一張近照,照片中我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表情有點憂傷。“他活得不開心。”二丫喃喃道。她的眼眶濕了。
在信中,我讓她到上海來。二丫拒絕了。她倔倔地想:人總得有點自尊,你一封信說去我就去了?當年我各方面條件都不差,你也是一封信,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都過去18年了,我成了這副樣子,已完全不是當年的我。我們有了巨大的差異,這你清楚嗎?
二丫不奢望跟我結婚,如果可能,跟我見上一面,她就心滿意足了。這就是二丫,苦苦等了18年,卻不想以此“要挾”我,成就一段“不般配”的婚姻,這一點,也體現了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個性。我的可欽可佩的二丫啊。
這22天里,她吃不下睡不著,每天對著我的照片哭泣。二丫的小侄女剛剛幾歲,天真地問奶奶:“照片中這個人是誰啊?是不是我二姑的男朋友?害得我二姑天天哭,他是大壞蛋!”小弟直統統地勸她:“姐,你得多吃多睡,別等人家真來了,你再死了!”
每一分每一秒,二丫都盼望著我的出現。但她不敢確信,我真的能出現。殘酷的歲月輾碎了她的自信,如她所言,她已不復是當年的她了。
她沒想到我來得這么快。
我說:“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這一次你得跟我走。”懷里的她瘦成了一把骨頭,摸上去硌得慌。不把她帶走,作最好的治療,我擔心她熬不過這個冬天。
二丫哭了:“不了。見到你,我沒什么遺憾了。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不可能跟你去了,我走不動了。”
“我背你。背也要把你背回上海。后半生,我們再不分開。”我堅定地說。
我又去跟她媽媽、她舅舅商量。舅舅遲疑不定,說:“那就開一個家庭會議吧。”
家庭會議是第二天上午在舅舅家開的,親戚朋友都過去參加。我和二丫的媽媽留在家里,等待著大家的裁決。會議開了大半天,我焦躁地在屋前屋后轉了大半天。
后來二丫告訴我,會上大家爭論得很激烈。
二丫的小弟堅決反對姐姐跟我走,他憤怒地說:“二姐,你吃虧吃了這么多年,還沒夠嗎?”小弟一直不肯正臉對我,吃飯時連座都不讓,“站著吃吧,你有什么資格坐?”在他倔強的后腦勺上,我讀出這樣的潛臺詞。
一個遠房親戚說:“他走了這么多年,突然又回來了。別是在外面殺了人,又逃回來了。還是小心點好。”我回來在屯子里引起轟動,不少難聽的話也跟著來了。
二丫的大表哥恨道:“太便宜了這小子!”大表哥親眼目睹了二丫這么多年吃的苦,恨我恨得不得了。吃飯時拼命灌我酒,你知道東北漢子很魯莽的,不喝不行。把我灌得大醉,吐得滿地。
最后,舅舅發話了:“二丫自己拿主意吧,畢竟是她的事。”
二丫說:“這么多年,我生也好,死也好,畢竟都是為了他。他是殺人犯也好,什么也好,死在他手里,我死而無憾了。”昨夜一夜無眠,二丫想通了,她跟我走。這個善良的丫頭,沒有一句責怪的話,罵也沒罵我一句,讓我心里更加難受。
第三天早晨4點多鐘,我出逃似的,帶著二丫離開了合心屯。頭一天我們去大隊辦好了結婚登記用的介紹信。二丫把婦女主任的工作跟隊長作了簡單的交接。結婚的東西一樣也沒帶出來,二丫的身體太差了,她接到我上一封信后,一直不吃不喝不睡,身體到了崩潰的邊緣,嚴重的支氣管哮喘讓她的呼吸聲粗得像拉風箱。1.65的身高,體重只剩下38公斤,眼見油盡燈干了。我都擔心她撐不到上海。
我們先到了五大連池市,二丫的表哥王建國在五大連池市公安局工作,聽說我回了屯子,熱誠地提出跟我見一面。我哪有顏面去見當年的好友啊?二丫的舅婆家在五大連池市,我們決定去她家住一宿,第二天坐去上海的火車。舅婆家住七樓,我提著行李箱先跑上三樓,放好,再下去把二丫背到三樓。接著如法炮制上了七樓。可憐這丫頭連樓梯都爬不動了。
第二天,我背著二丫登上了去上海的臥鋪車廂。一路上,我呵護她像呵護剛出生的嬰兒,我用大毛圍巾把她的臉圍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大眼睛,兩條毛毯全都堆到她的身上。喝水、吃飯,全是我喂她。二丫又幸福又難為情。長這么大,除了小時候父母這樣待她,再沒有人這樣疼過她了。
一路上,我們沒有停止過說話。實在困了才打個盹兒。
二丫說:“到了上海,我怕我不習慣呢。”“怕啥?有我呢。”
“我不懂上海話,唧唧呱呱的,一句也聽不懂。”“我教你,一句一句地教,總能學會的。”
“我想家怎么辦?從來沒離家這么遠。”“想家了我們就回去。一年回一次北大荒,總行了吧?”
二丫的眼珠兒轉了轉:“你一個人住嗎?”我說“是的”。單位給我分了一套30多平方米的房子,我很少住,平時都住在單位值班室。反正一個人,反正勞教所里的孩子也需要人呵護照顧。這18年,除了跟前妻結婚的三年,我過的基本是集體生活。
“房子還沒裝修。隨便你怎么弄吧。”是的,我們的家,連同我的人,都交給她啦。
二丫忽然有點羞澀,囁嚅道:“我去你媽媽那里住好了,我們還沒辦結婚手續……”
我生氣了:“你這個人啊,又上來那個勁了不是?”
二丫緊忙合上她那雙毛毛的眼睛,不作聲了。列車在華北大平原上疾速穿行,正午的陽光淡淡地灑進車廂里。我凝視著眼前這個女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在忍受了18年骨肉分離的痛苦之后,我們終于團聚了。
我俯下身,附在她的耳邊說:“我將從17歲補償你。”
從此我的生命完整。除非死亡,這一生再沒有什么能將我們分開。
作者手記——
2009年10月7日,我去上海采訪王亞文、劉行軍夫婦。劉行軍囑咐我,最好下午過來,二丫肺部切除后,上午喘得厲害,說話困難。下午2時,我走進健康路上海勞教所員工宿舍,二丫去了鄰居家,劉行軍一個人在家。
一房一廳的家,廳是暗的,擺放著雜物和一張床,二丫的侄女王靜住在廳里。進了里間,是夫婦倆的臥房,靠墻擺放著一張大床,大床一側整面墻壁用瓷磚砌成,上面噴繪著二丫的巨幅照片。22歲的二丫笑靨如花,從墻壁上望向屋子里的每一個人。
劉行軍告訴我,這是他最愛的一張照片,能讓他憶起青春的蔥蘢歲月,戀愛的美好時光。
坐在窗前的沙發上,我開始了采訪——
1995年1月2日,劉行軍把二丫背回上海。第七天,二丫住進了醫院。一個月后她身體狀況好轉,出院回家。1996年,二丫的肺大泡破裂,手術切掉左肺。每年,劉行軍都帶二丫回北大荒,屯子里的人早就原諒了劉行軍,像款待外出的家人般迎接他們的歸來。2000年,劉行軍把二丫的媽媽、小弟一家接到上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劉行軍踐行了自己的承諾,從17歲開始補償她。到上海的前半年,他上下樓都背著她。洗衣買菜做飯,劉行軍包下了。兩個人偶爾也會吵架,做管教時間長了,劉行軍跟二丫說話的口氣有時像“對犯人”,但兩個人很快就會和解。他們有了10年神仙眷侶的幸福生活。
2004年4月26日,劉行軍走出重癥監護室。三個月后他出院回家。肝癌晚期的他經換肝后,身體奇跡般康復了。2009年,他重回上海少年勞教所上班。
采訪進行到20多分鐘時,劉行軍緩慢的講述忽然被身后一聲“二丫啊”打斷,聲音、語氣與劉行軍酷似。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一只鷯哥兒在窗前的籠子里蹦跳。見我們望向它,它又叫了一聲:“丫妹!”劉行軍笑著說,這鷯哥是三年前朋友送的,極聰明,能模仿男主人的語氣說話。
鷯哥兒聽懂了主人的贊揚,一連聲兒地叫了起來:“丫妹”、“二丫”。
“誰叫我呢?”人還沒進來,二丫的笑聲先到了。52歲的二丫身材修長,臉上有了淡淡的皺紋,眉眼間保持著年輕時的姣好。前幾天跟二丫聯系時,對是否接受采訪她曾有過猶豫。她說不樂意再回憶過去,每說一遍心里都絞痛。
果然,二丫的淚水貫穿整個采訪的始終。
這一對夫妻實在是多災多難,磨難直到今天也沒有放過他們,劉行軍做肝移植手術欠下的20多萬元外債,尚有近20萬沒有償還。劉行軍術后每月服用的排異藥高達萬元,除去醫保報銷,自己還要負擔4000多元。二丫體內僅存三分之一功能的右肺,在2008年8月再次發病,醫生讓她馬上住院手術,高達四五萬元的手術費絆住了她,她索性連醫院都不去了。二丫的小弟在小區做保安、弟媳在餐館洗碗,侄女在打字社做打字員,每月四五千元的收入全部交給二丫,除了生活的開銷,全部用于支付劉行軍的醫藥費。
采訪將結束,我問二丫:“如果生活能重新來過,你還會選擇劉行軍嗎?”
“會的。”沒有半點遲疑,二丫平靜的回答中有不容置疑的堅決。
她轉過頭去看身邊的丈夫,夫妻對視時,眼神中的甜蜜與幸福令人羨慕。
“丫妹啊。”鷯哥兒突然發出響亮的叫聲,酷似劉行軍,在聲聲呼喚自己的愛人。
——當現代人作繭自縛般將自己陷于一場有關物質和金錢的大夢時,二丫和劉行軍卻如一片讓人清涼的綠陰,他們實現了愛的突圍!他們用行動告訴人們:貧窮和厄運摧不垮愛情,愛情是人類最神圣的感情,堪比宗教,不容玷污。
作者簡介:
楊立平,女,畢業于遼寧大學中文系。現任《家庭》雜志執行主編。在國內暢銷期刊發表散文和特稿等作品百余篇。并有多篇作品被《讀者》《青年文摘》《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