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原始初民以來最亢進、最純粹的情感動力,如今,當現代愛情在物質欲望等的包裹下,越發顯得不純粹,這最美好的感情剝離了靈魂而存在,徒存命名。《與誰同眠》這篇小說忽略了情感以外的東西,不再涉及物質、相貌、年齡等外在附加物,從睡眠的潛意識狀態直指靈魂深處。與誰同眠,這個看似不是問題的問題,以愛情為入口,關切身邊躺著的人,是否能同伴相眠,而后又跳脫愛情這一特殊情感,指向普世的靈魂狀態,心與心之間的距離遙不可及,潛隱著莫大的心理危機。
小說中人物安簡愛情接連失敗,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心靈的過分獨立。安簡是個荔枝形女人的典型代表。外表柔嫩,不失戀愛的資本,但內心卻有個硬邦邦的核,穿不透又觸不著。安簡的習慣是只能一個人睡覺,不能與別人同眠。安簡隱藏的心理危機是她極度缺乏安全感,不能相信別人,即使是躺在身邊的愛人。暫且留下一個問題,安簡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缺失?另外一個人物唐堂,嚴重的戀母情結,只能在大自己六歲的妻子的背后才能安心睡著,甚至上半夜摟著新歡,下半夜要悄悄地潛入前妻家,尋求安慰。唐堂表面上一副特別體貼的形象,感覺衣冠楚楚,但潛意識里唐堂是個懦弱的人,他沒辦法獨立出自己的情感,無法直面靈魂的孤獨,慢性精神萎縮病。一個心理像有塊硬石,一個心理像有泡膿水,這是小說留給讀者的思考,究竟現代文明中人的精神中出現了什么樣的問題,也就是和安簡一樣,心靈缺失了什么?
小說有幾處細節還是隱隱露出問題的答案。一是安簡的第一個男朋友,在得知安簡的習慣后,本想細心呵護,拉開兩人距離,結果互相猜忌,互相埋怨,最終走向了分手。傳統倫理下夫妻是同一屋檐下的喜鵲,相互依偎,雙雙把家還,顯然安簡的習慣無法在傳統的愛情觀中長存。至此,安簡的心理是害怕的,怕的就是自己獨特的個性不適應程序規范,最好的辦法就是獨立,絕然獨立,在心中存留一個硬結。還有個細節是唐堂與妻子分開的主要原因是唐堂徹底敞開胸懷,和妻子講了自己的一次外遇,當然不被原諒。唐堂是典型的戀母情結,使得他把自己內心的秘密和盤托出,很可愛的真實,但當這一真實遭遇夫妻間忠貞不一的倫理時,顯然大逆不道。另外,唐堂與安簡的愛情糾纏,也有同樣的道理。
當人們意識到自己真實情感存在時,這種情感往往無法被傳統的倫理規范所接受,盡管有時候行動上已經超越了規范,潛意識里殘留的更多的是不安和恐懼,終將導致靈魂出竅。這篇小說探討的愛情問題顯然不是個案,更不是特例,它預示著普遍存在的精神焦慮。個人倫理在傳統倫理的框架下難以呼吸,構成了焦慮的根源。現代精神與傳統精神在規范上像交叉的兩條直線,當下,正巧站在交叉點上,何處何從,左顧右看,哪里才是安心順命的歸途?
如果說小說思考的精神狀態是百步穿楊的靶心,那么穿越的過程又是如何表現的?就從語言節奏上來看這種穿越。總的來說,小說的節奏還是平緩的,慢慢地敘述安簡和唐堂的愛情,到了糾葛出現,唐堂莫名其妙神秘消失開始,小說發揮了第三人稱視角的作用,全知全覺走進人物內心,雙方內心的想法暴露無疑。從個人情感的表現看,沒有激烈場景,反倒顯得理智有余。但顯然這種理智是佯裝的,從人物心理的反復思考權衡看,還帶著揮之不去的焦慮。
“她在去留之間猶豫著徘徊著。在某一個瞬間,她會一個激靈,另一個她開始嘲笑為情所困的安簡了。她不知道她怎么就又陷入了感情的泥淖中,以前那個灑脫的她去了哪里?這個時候她會對自己說:動什么也別動感情。可激靈過去之去,安簡依然為情所困著”。
究竟是愛還是不愛,離開還是留下,反復折磨著人物的情感。
“安簡也驚呆了,她失魂落魄地看著他走進房間,不爭氣的眼淚洶涌而出,突然,她跳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唐堂的房門前,狠狠地踢門,她發作了,歇斯底里地沖里面喊……”
一會驚呆,一會眼淚,一會歇斯底里發作,動作越發顯得不協調,當然這源于人物內心的情感波動。而此時的語言節奏也沒有了起初的平緩,與情緒的波動步調一致,一緊一縮,一弛一張,似乎從語言節奏上也能感受到心臟的跳動。
一篇好的小說能在精神價值與文學本性上達到和諧統一,相互服務,這篇小說還是走在了和諧的路徑上。精神價值有當下的現實意義,試圖勾畫現代精神病癥,但小說細節的處理上還沒有深度表現這種病癥,容易使小說流于淺層現實,而缺乏事實背后的穿透力;小說語言張弛有度,為配合情感而敘述情節,特別是在矛盾展開的過程中,沒有陷入人物情感的泥淖中,大申委屈或不滿,更沒有私泄大義,使得情節推進合情合理,配合了靈魂出竅的焦慮。
(作者系蘇州大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