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若論對民族心靈史、性格史的發掘揭露,對國人文化心理、價值取向的深刻描摹,魯迅仍是千古一人。
許多人心目中,魯迅如陰郁的卡夫卡,名頭雖大,終不免踞守于自筑的文字城堡,難以接近。魯迅的文本,郊寒島瘦,硬語盤空,奇崛歌哭,或簡潔利落,或肅穆莊嚴,令人想起他筆下的鐵色烏鴉,凝重而沉郁,凄厲而狂執。從接受的角度,其作確有一定難度——但難度不算大,僅僅是沒那么通俗,與標準意義上的大白話略略有異。究其實,魯迅的文本猶如核桃,只要突破其堅硬外殼,克服一層文體的障礙,就會發現其內心與質地何等細膩、豐美。
魯迅負笈東瀛七載,對日本文化總體持認同態度。魯迅身上,頗有武士的精神,忍者的氣質。這種精神和氣質,加上奮發不屈剛健不撓的儒家文化基因,在某種意義上使平平的周樹人變成了偉烈的魯迅,無論如何的艱蹇困苦,生命力猶自洶涌噴薄,以人力抗擊天力,以精神之健旺抗擊自然之衰老。作為一個不合時宜的獨行俠,魯迅樂于在沙漠中持槍叫嘯,策馬奔走,寧可馬革裹尸,不愿壽終正寢。感受不了光明,并非一定是因為本身黑暗。作為有意識的體驗黑暗者,魯迅是疏離世俗語境的永遠的異類。對于舊世界,魯迅總懷有刻骨銘心的強烈的破壞欲;天地人神鬼,統統不入他眼,魯迅執著于顛覆一切、埋葬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正因如此,魯迅才保持了最大的人格獨立和最敏銳的感知神經。
魯迅37歲始發表小說,以文壇大家而非文學小生的面目閃亮登場,懷胎又何止十月;魯迅作品一俟橫空出世,即高度成熟,氣象浩瀚,有震古爍今之力。但也并非人人喜歡。魯迅生前,先后與食古不化的學衡派交戰,與學殖深厚的現代評論派交戰,與才發艷發的新月派交戰,與虛火上升的創造社交戰,與煙薰火燎的太陽社交戰……歷次征戰,魯迅都被詆為“刀筆吏”、“睚眥必報”、“心胸狹隘”,甚至被罵到容貌、臉色乃至牙齒的顏色。魯迅幾度沉浮,竟然不倒。奇怪的是罵他的人,后來或銷聲匿跡,或默默無聞,或本相漸露,或惡名難掩,方方面面皆遜于魯迅,更難得“流芳”于世了。魯迅55歲而終,一生創作近400萬言,古籍整理60萬言,匯成雄文16卷;另有翻譯500萬言。魯迅的小說血氣蒸騰,真力鼓蕩,中西熔鑄,自成一體,數量不巨而質量驚人,以悲劇的喜劇化、人物的符碼化、反諷的普遍化、話語的民間化取勝;幾乎篇篇都有新形式。尤可喜者,是其正視內心,高度寫真,對人性惡的發掘,對集體無意識的探索,對“瞞”和“騙”的消解,板上釘釘式地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誠為新文學第一功臣。其散文亦簡潔利落,清新不俗,獨具審美氣象。更兼其雜文不雜,閑筆不閑,遂于小說大師之外,又獨享雜文大師名諱。魯迅900余篇雜文,確如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映射出大眾的靈魂,成為活的現代中國的“人史”,成為了解國情民情的百科全書式文獻。魯迅改造了雜文這一無體之文,于是,魯迅之與雜文,猶荷馬之與史詩,莎士比亞之與戲劇,托爾斯泰之與小說,斯評不誣。
魯迅后期曾計劃寫一部關于唐朝、關于長安、關于楊貴妃的長篇(一說是關于紅軍長征題材),最終付諸闕如,引來嘆惋無數。然而我們深知,衡量文人高低,當取其作品之質而不取其量。南宋陸游存詩近萬首,楊萬里存詩萬余首,大清國乾隆皇帝存詩四萬二千首,但在文學史上皆難躋身一流詩人之列。尤其好大喜功貪多求全如乾隆者,一人詩作數量,庶幾可敵唐詩全部,而竟不能被稱為詩人,更遑論青史留名;風過無痕,雁過無聲,不亦悲乎!難怪金庸《書劍恩仇錄》要對此位君王的詩藝作狠命調侃。而初唐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孤篇橫絕,竟成絕唱,以其靜美熱烈,公推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高居唐詩排行榜之首;莫泊桑、契訶夫、博爾赫斯均以中短篇名世,縱有長篇,藝術質量亦不逮其中短篇。
魯迅早年起點太高,出手太強,才華傾于一鼎,驟然把中國新小說推至高峰,他本人也處在了輝煌的拋物線的頂點;然氣數所致,又決定了從這拋物線頂點下滑的勢所難免——強者魯迅又如何肯自甘下滑?其晚年所出小說集《故事新編》,頗有油滑的意思。魯迅并未真正把它們看成嚴格意義上的小說,只是當作了亞小說來寫,故而創作心態相對輕松,游戲精神充分張揚,寫來駕輕就熟,獨成一體。如同孔雀愛惜自己的華羽,魯迅愛惜自己手中的筆。在魯迅,手中筆一旦舞動,便須力扛九鼎,橫掃千鈞,風雷呼嘯;豈能羊質虎皮,虛浮無力?這種使命意識,太高也太苦。所幸正因如此,魯迅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憾事,卻未給這個世界留下垃圾。可以說,魯迅作品,是用心、用血、用靈魂,一字一字寫就的,其筆補造化慘淡經營,直追中唐詩鬼李昌吉。
魯迅的不朽,主要在于一種人格的支撐,一種洞穿千古的思力和獨特氣質的發散。魯迅的確不完美。但他若完美了,還是那個魯迅嗎?因了強悍的個體生命,魯迅——他的不完美,也變得獨具魅力,無損其光輝。對于一個名人的生成,不完美,也許正是一種加速器。天才與病態不可分,深刻與偏激是雙生子,對于魯迅應作如是觀。魯迅是憂患的,不虛度,不茍且,不恤預支了生命,成為工作的狂人。魯迅一生軌跡,有時如蝸牛,有時如奔馬,愚魯而迅速,奇特而曲折。骨子里,他實為雄烈的武士,慣于刀口淋血的生涯,慣于從淋漓的鮮血啜飲美感。壯哉魯迅!馳騁乎劍刃槍林,火海刀山,渾不以己身為念,生命只如紅爐焰中血一滴,四散蒸發、飛揚,與大化同歸。時至今日,若論對民族心靈史、性格史的發掘揭露,對國人文化心理、價值取向的深刻描摹,魯迅仍是千古一人??梢哉f,魯迅之前,絕無魯迅,魯迅之后,亦無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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