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門飲

我駕著馬，出了邯鄲城。馬蹄疾健，卷起陣陣塵煙。

將軍，司馬尚叫我，我勒住戰(zhàn)馬，回頭看他。

將軍，此戰(zhàn)，有幾成勝算?司馬尚的眼里閃著亮光。我不語，越過他瘦削的肩，回望邯鄲。那時我并不知道，這是我李牧，最后一次回望故國。

一

郭開諂媚的笑臉迎上來:李將軍，您肯屈尊光臨寒舍，真令人感到蓬蓽生輝啊!來來來，里邊請!我笑笑，示意他去招呼其他的客人。司馬尚猶自厭惡地撇了撇嘴，不禁抱怨道，將軍，我真搞不懂，您為何要赴宴?

我仍是笑笑，司馬尚年紀尚輕，他根本不知道得罪郭開這種小人會有怎樣的窘境。更何況現在，郭開正找尋一切機會向我示好，今日之宴，亦不過如此。

邯鄲的美酒，居七國之首，既然酒非俗物，那么盛酒的器皿也要相配才好。手中的玉盞，做工自是精細，卻并非氐厄懸黎之類的質地，但妙就妙在整個宴會的杯盤碟碗均出自同一玉料，這就讓人不得不佩服郭開，畢竟，找到一塊如此龐大的玉料絕非易事。

觥籌交錯間已酒過三巡，郭開滿面紅光地起身說道，今日之宴，單有美酒斷然不夠，須得美人跳舞以助酒興，曲終舞畢，美人還會為在座的有緣人敬酒一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在場者，不是達官，便是顯貴，慣是在風月場中摸爬滾打的，憑她是怎樣的傾城姿色，到頭來也不過一場銷魂。但，當那個白衣勝雪的女子步履翩躚地自后款款舞來，全場還是為之一驚!

也包括我。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那仿佛不盈一握的纖腰卻束著一條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逶迤拖地，裙裾上一朵四合如意云紋隨著身形地回環(huán)愈顯零落凄迷，曼妙的舞姿幾乎舞碎了樓心的月影。

曲終，女子收勢縵立，這一瞬，恍若江海凝清光。

一片寂然。

郭開在點頭微笑，這正是他要的效果。隨著一聲輕咳，一名身量略小的侍女端來了漆盤。

美人奉了酒，清澈的目光越過眾人，凝在我身上。她定定的看著我，梨渦淺笑，欹然生姿。

我心知這是郭開的安排。他要讓眾顯貴知道，他郭開不僅在商場如魚得水，更兼在官場游刃有余，就連一向清高的李牧將軍也不肯輕易拂了他的面子，來赴這一場莫名的宴。我知道那女子定會施施然走到我近前，丹唇微啟道一聲，李將軍。

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郭開的意料，一個白衣少年忽然站起身朗聲道:美人斟了美酒，縱是穿腸的毒藥，在座也無一敢辭，只不知，美人敬酒之后又有何下文?

郭開的笑僵在臉上，良久，方才訕訕答道，郭某愿將美人奉送。

此語一出，滿座嘩然。

少年不為所動，“嘩”地揮開紙扇，笑道，只怕，其中有詐。

我怔怔地看著少年，又看向身邊的司馬尚，此刻他正因心虛而訕笑，欲言又止。

他無需多言，知道我來這兒的，除了郭開就是司馬尚。依趙姣的脾氣，決不可能向郭開打聽我的行蹤。

這個清俊的少年，正是趙國公主——趙姣。

二

美人終究還是留給郭開自己消受了。

當日，是司馬尚幫我牽制住郭開，我連哄帶騙將趙姣拉出郭府，那樣聒噪的女子，出了郭府，竟有些赧然。

赧然過后便是迫不及待的辯解:李哥，我是怕郭開包藏禍心傷及于你，我是怕司馬尚勢單力薄護你不周，我是怕……

我笑著聽，直到她辭窮。

可她直到辭窮也沒說出心里話，她是怕我溫香軟玉在懷，會把持不住。

幾乎整個趙國都知道，趙國公主趙姣，喜歡將軍李牧。數天前她還大吵大鬧退了魏國公子的婚事，很多人都不懂，一個正處桃李年華的嬌媚女子，如何不喜歡魏國那個風流倜儻的美少年，而偏偏鐘情于一個半生漂泊，征戰(zhàn)沙場的武夫。

趙姣說:只因我在宮里。不卑不亢的一句話。

那時我戍守雁門郡，因拒與匈奴正面作戰(zhàn)而被趙王召回邯鄲。然自我離境，匈奴日日侵擾，而趙軍每每大敗而歸，所以趙王遷又命我抗匈。我辭了又辭，最后凜然道: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正是這句話，讓趙姣注意了我。

她說:因了母后，便是父王也不曾這般威脅趙遷，尤其是看到一旁的郭開黑了半邊臉，更覺解氣，不覺愈發(fā)喜歡了我。

忘不了邯鄲城外，她著了便裝，雖是宮人裝束，卻絲毫未損她骨子里的英姿颯爽。她屏退身邊的侍女，鄭重的把一件玉多節(jié)佩系在我的綠虹劍上，說:姣兒此后，非君不嫁。那明亮的眸子里雖飽含嬌羞，卻也滿是堅定。

我不過是一介武夫，竟然能得到趙姣的垂青，我愿意傾盡所有，給她幸福，所以我決定要給匈奴一點警告。

我大開城門，縱牧民遍野放牧，待匈奴來搶牲畜時又接連徉敗，最后成功誘敵深入，終于給了匈奴一個不大不小的下馬威。

如我所愿，邊界短暫的太平讓我回到邯鄲。趙王遷還是那副模樣，倒是郭開，頻頻向我示好，前次的金銀珠寶被我退回，這回又變著法子給我下套，只不過他不曾料想，趙姣會來砸他的場。

我看著因辭窮而愈加理虧的趙姣，心有不忍，便向懷中掏出玉多節(jié)佩，在她面前晃了又晃。趙姣一雙美眸盈著遮不住的喜，雙頰緋紅:姣兒不是將它系在綠虹劍上的嗎?怎么……

我淺笑:這么重要的東西，我如何舍得系在劍上?

趙姣笑著低了頭。

司馬尚匆匆出了郭府，額角沁著細細的汗，眉眼間全是壞笑，見我瞪他，才稍稍收斂了些。他牽馬過來，無意道:將軍，今日宴會上獻舞的女子，看您的神情，不太尋常呢……

三

宮殿里，一群宮廷美人正伴著銷魂的樂音舞著長袖，領舞一人，香肩半露，櫻唇欲動，眼波將流，寶髻松挽，鉛華淡妝，舉手投足間盡是令人酥骨的柔媚。美人見了我，舞步略有凝滯，隨后流暢如前。

瞳仁如剪腰如束，回看粉黛皆塵俗。

那正是當日郭府中獻舞的女子。

趙姣告訴我，那美人，名叫云姜，是郭開獻給趙王遷的。趙遷見了此等尤物，如何不動心?自她入宮，夜夜笙簫，歌舞升平。

哦，我差點忘了，云姜現在，已經是如夫人了。

我看著趙遷迷醉的表情，心中嘆息，長平之戰(zhàn)，四十萬趙人被坑殺，而此刻的宮殿，竟全然不見半點陰霾!

如今又是邊境告急，這次不是匈奴而是秦。六國惴惴，他們不明白昨日還是一個邊陲小國的秦如何一躍成為虎狼之國。他們輕視秦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秦之先人出身低賤，卻忽略了一代代秦王墓，皆背西向東，虎視中原!

今日的局勢，原本就非一日促成。

趙使的回報又不盡詳實，明顯摻雜了郭開的賄賂，他說廉將軍雖老，尚善飯，然與臣坐，頃之三遺矢。趙王年輕歸年輕，可到底也是聽得出話外之意，弦外之音。于是抗秦之職，又落于我肩。

我惟有嘆息，趙遷終究是太過年輕了，他根本不知道郭開的手中滿是秦使送來的珠玉，那奪目的光亮是和田玉所無法比擬的，更何況使完璧歸趙的藺相如已在地下長眠。

我走出宮殿，耳邊猶有靡靡樂音，不期然被人拽住，回頭正對上趙姣梨花帶雨的面龐，她問:李哥，你又要走了嗎?

我不忍，抬手攏了攏她鬢上垂下的發(fā)絲，柔聲提醒:姣兒，你妝容亂了。

卻不料我這一說，趙姣的淚水更加滂沱，她睜著腫的桃兒一般的眼，顫聲道:你不在，我扮給誰看?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

我的手頓了頓，終于撫上她的青絲，繼而擁她入懷。趙姣在我耳邊，吐氣如蘭:李哥，我等你。

我駕著馬，出了邯鄲城。馬蹄疾健，卷起陣陣塵煙。

將軍。司馬尚叫我。我勒住戰(zhàn)馬，回頭看他。

將軍，此戰(zhàn)，有幾成勝算?司馬尚的眼里閃著亮光。我不語，越過他瘦削的肩，回望邯鄲，那時我并不知道，這是我李牧，最后一次回望故國。

四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這是一代代趙人的命運輪回。趙國北有燕國，東有東胡，西有秦韓，中有中山。它沒有關中沃土，沒有齊楚之底蘊，沒有韓魏單產豐足，它只有勇武的士卒，它也只能靠這些士卒去贏得一場又一場戰(zhàn)爭。但我知道，趙國的每一次勝利都帶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悲涼，贏了，國力反而更弱了。

這一戰(zhàn)，趙國拖得起，秦國卻未必有這個耐心，若能就此退兵，對趙國自是百利而無一害。所以我緊閉城門，任憑王翦每日在城外聲嘶力竭的叫罵，話雖刺耳，卻也不至于叫我失了分寸。

司馬尚卻不忿，時常慫恿我開城門打一架，初時我好言相勸，后來便以軍令相壓，司馬尚覺得委屈，憋了半天，小聲道:不打，對罵總可以吧?

我啞然，司馬尚當我默許，歡天喜地的出帳張羅去了。

翌日，城上城下，你一言我一語，罵的是熱火朝天，司馬尚罵得最賣力，把王翦的祖宗十八輩罵了個遍，得意洋洋地看著沒了說辭的王翦頭冒青煙。我一笑，不置可否。

熱鬧了幾天，王翦也不在城下叫罵了，我以為他會伺機偷襲，暗中派人加強戒備，又遣人去運糧草，可是一切安然。司馬尚的興致倒是高得很，把這風平浪靜的局面歸功于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眉飛色舞的把自己夸得天花亂墜。而我，隱隱不安。

直到那個輕紗遮面的女子來到帳中。

我以為是趙姣，戍守代郡時她也曾給過我這樣的驚喜。我半喜半憂地剛想出聲責備，女子揭開面紗，一聲喚:李將軍。

我愣怔，這女子，竟是云姜!

我剛想問她如何進得我的軍帳，忽然又覺得自己可笑。我早該想到，這樣身輕如燕的曼妙舞姿，若非習得上乘輕功，怎能有如此爐火純青的舞技?想不到，郭開竟處心積慮培養(yǎng)了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此番前來，莫非是取我性命?

我謹慎地止了腳步，道:李牧不知是如夫人，多有怠慢。

云姜忽然倒身下拜，口稱恩公。

我愣住了。

云姜繼續(xù)說，郭開已經收了秦人的賄賂，污蔑將軍謀反，趙王信了，已派了趙蔥將軍前來替您，將軍接詔萬不可回邯鄲……

她說得語無倫次，我聽得稀里糊涂，她不是郭開的人嗎?又為何，叫我恩公?

云姜見我迷茫，眼瞼慢慢垂了下去，聲音也低沉許多，她說:將軍一定不記得我了。

我不動聲色的看著她，在心里計較著她的話。

云姜終于抬起眼睛，重又將目光凝在我身上，那一汪秋水蕩漾的眸子里竟蘊著幾分凄然，隨后又流露出幾分釋然:是了，那時我還小，將軍不記得也是常情。

我愈發(fā)迷茫，也不知如何發(fā)話，只得靜靜的看著她。

云姜問我:將軍戍守雁門郡時，時常宰牛犒賞軍兵，是不是?

我點頭，心里納罕像她這樣的閨閣弱女，如何知道我的治兵之策?

那將軍是否記得，戍守雁門郡第二年，一位婦人因饑倒于城外，您舍她肉羹又救了她一雙兒女?

戰(zhàn)亂年代，到處都有這樣的落難人，戍守邊界此景早已司空見慣，救人也成了習慣，哪會去記得別人的模樣?

云姜又提醒道:那婦人蘇醒后要給您銀兩，將軍……

哦，我記得了。之所以記得，是覺得出門逃難的人，身上難得帶有那么多的錢財，更何況那婦人雖是面帶菜色，仍難掩傾國傾城。

我心里驟然一驚，又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看這眉眼，莫非是……

云姜的一雙眸子漸漸水汽氤氳:那婦人，是我娘。彼時我雖年幼，卻記得將軍的摸樣，當日若不是將軍，我們母女二人性命堪憂。

我不解:那你怎么又……話剛出口便后悔多此一問，亂世中，誰能預測誰?誰又能保全誰?本就是飄零的浮萍，又何必追問行蹤?

云姜卻不避諱:戰(zhàn)事連連，娘帶著我逃到趙國，不久娘和弟弟便死于惡寒，我孤身一人在趙游蕩，后被人輾轉賣到秦國一位達官手中，他授我舞技之后把我給了郭開。

我錯愕:你，是秦的女諜!

云姜點頭，道:我不曾想這會給將軍帶來殺身之禍，將軍不如趁著夜色快逃，只要出了趙國，將軍定得周全。

我沉默著，云姜又道:我知道將軍心念趙國百姓，既如此，將軍何不將此心系掛于天下黎民?

云姜的話仿佛一把利劍。她說得不錯，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國征戰(zhàn)，逐鹿中原，要得就是大一統(tǒng)的局面。縱觀七國，唯有秦有此能力，前不久秦王兵不血刃攻下韓國，其實力從中可窺一斑。我又想到自己，十幾年血灑邊疆，幾次險些馬革裹尸還的勞苦，竟抵不過郭開的幾句讒言，心里不覺灰了大半。何況一旦天下一統(tǒng)，百姓即可安好如初。不由苦笑，一個弱女子對天下之勢的觀望倒比我這個將軍看得清楚。

道理說來簡單，要割舍卻并不容易，我猶豫著，不發(fā)一言。

云姜又勸:將軍縱然舍得下自己，也舍得趙姣公主?

我一驚。臨陣換將，本就是兵家大忌，不到萬不得已，趙遷不會走這步棋，想來已視我為大敵，更甚于秦。若回邯鄲，我必死無疑。我死了，姣兒又情何以堪?

云姜冰雪聰明，自然看得出我心底的動搖，但她也明白此時再勸也是徒勞。她長嘆一聲:將軍，珍重。

我目送著云姜轉身離去，竟突然覺得伴我數十年的軍帳變得遙遠又陌生，心底不由涌起些許的悲涼。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司馬尚會突然闖進來，云姜躲閃不及，與他撞了個正著。

如果說司馬尚除了口才之外還有什么值得贊頌，那就是他的記性，更何況云姜這樣貌美，足可令普通人過目不忘。

一聲龍吟，寶劍出鞘，劍尖直指云姜眉心，司馬尚怒道，妖女!你有何企圖?莫不是要竊我軍情?便是我應了，我手中的寶劍也絕不答應!

司馬尚!我一聲斷喝:夜闖將軍帳，該是我問你有何企圖!

將軍?你……司馬尚有些發(fā)怔，連云姜也為我言辭激烈頗為不解。

定是你這妖女妖言迷惑了將軍，離間我和將軍!司馬尚的怒氣更甚于我，他手腕一抖，寶劍如一條長蛇吐著信子向云姜刺去。以云姜的輕功，躲開這一劍不成問題，但我還是出手，握住了司馬尚怒氣沸騰的手腕。

將軍!司馬尚歇斯底里的大吼，眼中滿是悲憤。

五

云姜安然離開，司馬尚也走了，帶著沖冠的怒氣離開了軍營。

我了解他，他不會回邯鄲，一個正在氣頭上的人也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去向，這樣的他，便是安全的了。

雖是臨陣換將，可趙蔥不會傻到換了所有士卒，做刀下鬼的，除了我，還有我多年的心腹，司馬尚。我寧愿被他誤解，沉迷女色也好，通敵叛國也罷，只要他能活下去。

行軍打仗數十載，他從未怕過，這一次，他怕了，只因他的妻子不久前身懷六甲，喜得他逢人便說一準兒是個大胖小子!本不想讓他隨軍出征，無奈他執(zhí)拗的脾氣，如今，我又怎能讓他陪著我搭進一條命?

夜深了，我坐在榻上，盤算著今后該何去何從。我清楚趙蔥那兩把斧子，也只比紙上談兵的趙括略勝一籌，憑他的年少氣盛，血氣方剛，一定力主拼死一戰(zhàn)。這恰恰遂了王翦的愿。

我若走了，趙國便敗了。

耳畔猶有云姜的嘆息，將軍，您若不逃，必死無疑。試問，性命沒了，拿什么守護天下黎民，抑或是趙國百姓?

夜久酒闌，火冷燈青。

我怔怔的盯著案上一豆殘燭，聽到帳外梆子敲了三下，已過三更。

我躍起，拿著劍出了軍帳，決定逃，不僅是為了黎民。

我放不下趙姣。

忘不了她在朝堂上的忍俊不禁，滿心的歡喜，滿臉的得意;忘不了她在宮殿外的回眸巧笑，鼻膩鵝脂，顧盼神飛;忘不了她在邯鄲城外的鄭重其事，肅然，颯爽，全無平日的羞赧;忘不了她在回廊里的淚眼婆娑，那一雙秋水般凄婉迷茫的眸子，讓我心痛，心痛到無所適從。

我說過，要給她幸福。

行至泗水，我突然想在趙國再喝一次酒。畢竟，趙國的美酒同邯鄲的美人在七國之中鼎鼎有名。彼時我并不知道，郭開早派人盯住了我，只等我被酒精麻醉了手腳。

醉眼朦朧中，我依稀辨認出那些士卒，竟全是我?guī)С龅谋?我積威猶在，他們不敢動手，又或者，他們不愿動手。我了解他們的苦衷，帶不回我的人頭，他們便會看到合家大小的尸首。

我慘笑，將最后一壇酒倒入灼熱的喉。我又看到了趙姣，她說:李哥，我等你。

六

我站在邯鄲城外，看到城門上懸掛著自己的頭顱。我明白我已死了，現在的我只是魂靈。

原來靈魂也是可以這樣站在地面上，或許是因為我還有太多的心事?

城門下聚了很多人，或嘆息，或扼腕，他們這是在議論我的死，一代名將最后落得個自刎的結局，任是不相干的人，也禁不住唏噓不已。

我看到喬裝打扮后的司馬尚，他在人群中，站得最久。不知他是否明白了我的苦心，是否保了家人周全，是否離開了是非之地。我就這樣陪著他站在寒風中，看著他的拳頭攥緊復又松開，聽著他的呼吸由激烈到平緩，終于見他垂了頭。

他說:將軍，對不起。

我釋然，這樣的決定，是我想要的，亦是最好的。我是自刎，我不想日后再有波瀾，更不想有人借著我的名號興風作浪，禍害百姓。我目送著司馬尚遠去，嘴角輕揚。

然而這一絲笑，因著一聲凄厲的哭喊僵在嘴角。

李哥!

這一聲不是喊出來的，甚至不是吼出來的，而像是從心底里某個最脆弱的角落血淋淋摳出來的。這一聲喚，聽得我肝腸寸斷。

趙姣幾乎是從馬上翻滾下來，淚和殘妝。她掙扎著，踉蹌著沖向城門，卻被一干士卒攔著，顏聚向趙姣行禮:屬下也是公事公辦，想來公主不會責怪。

趙姣的淚瞬間凝結，雙眸中的凄婉哀怨迅速退去，凝結成冰。她掙開士卒，冷冷的開了口:顏將軍依令行事，趙姣如何敢怪，只希望顏將軍能允趙姣一件事。

顏聚有些受寵若驚，他趕忙道:公主能有用得著屬下的地方，屬下斷然不敢推辭。

趙姣瞪著他，幾乎咬碎一口編貝似的玉齒:借你的頭，祭奠李哥!

話音未落，劍已出鞘。

我還記得趙姣纏著我要我教她劍術，她盈若無骨的小手竟然在幾天的訓練后也能將一柄青銅劍舞得有模有樣。她說日后做了將軍夫人，在士卒面前不能太過文弱，那樣會給我丟臉。

顏聚躲開了迎面一劍，反手扣住了趙姣的肩，手上用力:公主，得罪了。

趙姣便軟軟的跌了下去。

我走上前，想抱住她。可是我忘記了，我只是一個魂靈，我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般給她依靠，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穿過我的身體，重重的跌在地上。

我最終，還是沒能保護她。

我多想告訴她，我是李牧，我就在這兒，就守在你身旁。

欲哭，已無淚，魂未斷，心已碎。

趙姣被軟禁。

走進宮中，心里不由一疼:姣兒，我的姣兒，幾日不見，竟憔悴至此!我的手撫上她的青絲，輕輕的，一如從前。

趙姣忽然喃喃道，李哥，是你嗎?

趙姣身邊的小宮女唬得摔了手上的茶碗，她驚恐的環(huán)顧四周，終于連滾帶爬跑出宮去，邊跑邊喊:公主，公主她，瘋了……

青絲成雪金釵委地，求生不得縱死相依，黃泉碧落一心相系。我不知道小宮女怎么想，我只知道，情之一毒，穿腸蝕骨，我還知道，情到深處無怨尤。

尾聲

三個月后，秦滅趙。

趙公子嘉突圍逃走，趙王遷棄甲投降，偌大后宮，竟獨獨不見了趙姣。

而郊外的鄉(xiāng)村，多了一對姐妹。姐姐癡癡傻傻，整日里寫寫畫畫，也無甚新鮮詞句。妹妹卻是個水蔥兒一般的標致人。平日里姐妹兩個深居簡出。只有妹妹偶爾到鎮(zhèn)上賣些物什，得些財物以貼補家用。

鄰人們不知道。每至清明，姐妹兩個都要備些酒菜到村西的山頭，那里有一掊不知名的土丘，平日里咿咿呀呀的姐姐到了這里便分外安靜。只有妹妹清楚，這土丘下埋著的，不過一片竹簡。

竹簡上也不過兩個字:李牧。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房萌萌，女，1990年2月生于徐州，現為南京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大二學生。信條:云在青天水在瓶。特長及愛好:唱歌、寫作、看書、視頻剪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