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客

1

胡大匡喝多了。開車送他回家的是女老板索蓮。

索蓮本不想送他。對于喝多了的男人，索蓮還是打內心里同情的——至少性情爽直。

倒是從來不醉酒的家伙，才可怕呢，城府和心機必定深不見底。但索蓮覺得胡大匡并不是真正喝多了，他是故意借著酒勁，討她的便宜。索蓮和無數男人打過交道，她和胡大匡一照面，從他的目光和語言中，就料定他是個什么東西了——難道不是嗎，哪有第一次見面，尖溜溜的眼珠子就在女人胸脯上游移不定呢?

果然，在車上，胡大匡和索蓮一邊說著酒話，一邊伸出大手，粗暴地在索蓮的身上拍拍摸摸，捏捏弄弄。索蓮警告他幾次，說，別鬧哈。怎么還鬧啊。讓我好好開車哈。

胡大匡手是縮回去了，嘴里卻沒閑著，講段子給索蓮聽，說有一女，在廁所小便，一醉鬼酒后誤入，聽到嘩嘩聲，忙說，別倒了，我真的不喝了!女的嚇壞了，不敢再尿，憋不住放了個屁，酒鬼說，我操，說不喝不喝，怎么又開一瓶?

索蓮并不覺得這個段子有什么好笑，相反的，還有些惡心。但為了給胡大匡面子，她還是笑了笑。

胡大匡意猶未盡，又說，有一處長，與漂亮女孩跳舞，舞曲高潮時處長有點激動，下面挺了起來。女孩察覺后，好奇地問，你下面是什么?處長說，我下面是科長。女孩說，官不大，還挺硬……哈哈哈索老板我講得好玩吧……媽的，我就是個小小鳥科長……怎么混的都……

索蓮沒有接他的話，車子一甩頭，鉆進一條僻靜的小街，說，到了，旺盛小區。

啊?到啦?好好好……謝謝索總啊。

不客氣。索總滿臉堆笑地說，胡科長不礙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胡大匡把小包抱在懷里，連滾帶爬地下了車。他跟銀灰色轎車招一下手，大聲說，謝謝索總……

也不管人家看沒看到，聽沒聽到，胡大匡一直跟遠去的轎車揮著手，說著話。揮著揮著他腿就飄了起來，趔趄著準備移步開走，身子卻往一邊旋，一個軟腿，跌倒在路邊的路燈桿上。胡大匡像一攤鼻涕，順著路燈桿慢悠悠滑落下來。胡大匡用力睜開眼，看看路邊，這哪里是旺盛小區啊?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啊。胡大匡心里害怕了，他包里還塞滿一包的錢，那是他分管的整條街門前三包的費用啊，要是因為醉酒被搶，那損失可就大了。胡大匡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給老婆打電話，米紅啊，來接我一下哈……我喝多了，找不著家了。

胡大匡的老婆叫金米紅，一聽大匡說喝醉了，找不到家了，立即問，你在哪里啊?

我要知道在哪里我就自己回家了……我不知道……你趕快來帶我……

別急，你在原地別動啊，看看周圍有什么標記沒有。米紅的口氣里充滿了心疼。

好的……我看看……我對面有一家雙妹便利店……

我知道了，那不就在我們小區門大邊嘛……你能不能回家啊?

找不到家啊……快快快……快來帶我……我包里有好多錢……

好的，你別亂動啊，我三分鐘就到。

金米紅穿著睡衣跑到胡大匡身邊，拿腳踢他一下，喝多少啊，醉成這個死樣!

沒喝多……

還沒喝多!金米紅伸手拉他，沒拉動。金米紅只好腑下身子，連抱帶拽地讓他站起來。

胡大匡靠在路燈桿上，把包塞在米紅的懷里，說，拿好，我撒泡尿……

米紅知道這個包挺金貴，抱緊了，說，大匡你沒事吧……

胡大匡拖著聲音說，沒——事——

胡大匡背過身，倚靠著路燈桿，解開褲帶，嘩嘩地尿一泡。

跟狗一樣。米紅嘀咕道，就不能少喝點。

胡大匡嘿嘿笑道。你罵我……你罵我……

胡大匡摸摸索索，拎褲子系扣帶，卻轉不過身來了。好不容易才擰過身，卻被什么東西拽住了。胡大匡有些不悅地說，干……干什么?你拉……拉我……干什么?還喝啊?我喝死你……你讓我走……

你跟誰說話啊?金米紅推胡大匡的肩，大匡你說什么啊?

他拉我……

誰拉你啊?米紅繞過來看看，她看到胡大匡用褲腰帶把自己和路燈桿勒在一起了。米紅哈哈大笑起來。米紅說大匡啊大匡啊……我佩服死你了。

金米紅費了不少力氣，才把胡大匡和路燈桿分開來。

金米紅半扶半駝著胡大匡往家里走。短短的百把米路，胡大匡吐了三次。

2

金米紅坐在胡大匡身邊，手里端著水。胡大匡已經喝半杯了。金米紅想讓他多喝點水。喝水解酒，金米紅是知道的。可胡大匡哼哼兩聲，便響起如雷般的鼾聲。為了防止萬一，金米紅又拿來洗腳盆，放在床面前。果然，胡大匡的鼾聲突然停止了，頭一歪，準確地對著洗腳盆就嘔吐起來。金米紅又是心疼又是咬牙切齒地罵道，恨不恨人哈，好容易吃到肚里，全嘔了，這不是白吃白喝了嗎?大匡啊大匡啊……

胡大匡哼哼唧唧的，往被窩里一蜷，又睡了。

金米紅拿來熱毛巾，給大匡擦擦嘴角，又擦擦臉，說，別吐了，再吐我把你踢死!

在胡大匡的鼾聲中，金米紅拿過胡大匡的皮包，從皮包里掏出一大疊錢來。金米紅一早就聽大匡說了，他今天要到萬順街收錢。萬順街是全市幾條著名的商業街之一，店老板大部分是外地人，人人腰包鼓鼓的，因此，收門前三包費、垃圾轉運費也比別的街區好收。胡大匡還得意洋洋地說，中午別弄我飯了，還有晚上，今天少不了又是兩場酒。當時，金米紅還千叮嚀萬囑咐，別喝多了，款款的，要是有好吃的，給我帶點。可好吃的沒帶來，自己還是喝醉了。金米紅嘴里嘀嘀咕咕罵罵嘰嘰，她把胡大匡包里的錢全倒在床上，一百、五十、二十、十塊地分類，然后開始數錢。

金米紅有兩大愛好，一是嘴饞(也許嘴饞不算愛好，女人嘛)，喜歡吃雞爪和蟹腿;二是喜歡數錢。按說數錢就更不算愛好了，誰不喜歡呢?但金米紅特別迷戀數錢，她小時候住在一家銀行后邊，常掂著腳尖趴在柜臺上看銀行的阿姨數錢，呱呱的數錢聲無數次地感動過她。她有時候也跟著人家數，可數著數著，心和嘴就對不到一起，亂了。她小時候的理想就是能像銀行的阿姨那樣，一天到晚有數不完的錢。記得她第一次發工資，躲在小房間里，學著銀行阿姨的樣子，把幾百塊錢數了幾十遍，再數也數不出人家嘩嘩的感覺。再后來，她數胡大匡包里的錢款時，終于找到那種快感了。可惜這錢不是她自家的，不免有些小小的遺憾。

金米紅把胡大匡的錢數好了，一萬三千七百二。金米紅看看睡跟死豬一樣的胡大匡，撿一張斬新的一百塊錢，藏到自己的口袋里。金米紅不是第一次偷胡大匡的錢了。每次也不多拿，一百，有時候是五十。金米紅知道胡大匡是個馬大哈，做事丟三拉四的，少收人家錢款也不是沒有可能。至于胡大匡如何彌補少錢的窟窿，她才不管那么多了，反正他胡大匡有的是辦法。

3

已經快到中午下班時間了，胡大匡還在為少了一百塊錢而煩惱。剛才他在會計小何那里交款時，合計了好幾遍，收據上的錢數，和實際錢數不符，差了一百。胡大匡回憶半天，也想不起來錯在哪家。一條街，百多家店鋪，能錯在哪家呢?莫非是晚上吃飯時，自己一沖動買了東西?沒有啊?他昨天晚上喝醉酒之后，確實有過短暫的失憶。但她在回家之前的事都是記得的，包括和索蓮在車上的打打鬧鬧。后來是如何到家，如何睡覺，他就不知道了。天一亮，他醒過神來，到處找包。包就在枕頭邊，他一把摸到了。金米紅瞟一眼，說，幫你數過了。金米紅接著說了一個數，胡大匡也沒注意聽。可怎么會少了一百?胡大匡腦子里瞬間想到了金米紅，隨即又否定了。金米紅不是這樣的人。她沒有這樣的心機。她是窮人家的女兒，是她父親清早在廁所前的垃圾堆上撿來的。當年她父親給環衛所拉大糞車，每天起五更去掃廁所，算上金米紅，一共撿了三個孩子。金米紅從小生活在純樸的環境中，受到吃苦的教育，哪里會貪這樣的小財呢?再說了，偷自家男人的錢，不是等于偷自己的錢嗎?胡大匡就是這樣想的。

胡大匡想不明白，只好臨時寫了欠條給小何會計。

其實，最為煩心最為鬧心的，還不是少了一百塊錢。比少了一百塊錢更讓他心焦氣躁的是，到現在還沒人請他喝酒。真是怪了，今天是怎么啦?莫非真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少了一百塊錢，又沒人招待，可是虧大了。

胡大匡清楚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有些特殊，加上喜歡喝酒，一般情況下，都會有人請他的。畢竟他所在的城管部門，管轄的范圍太大了，簡單說吧，凡是沒人管的，他們都管;凡是有人管的，他們也管。這么一個有權有勢的單位，有人請他喝酒再正常不過了，沒人請他喝酒才是怪事呢。

小何背著包從他門口匆匆走過了。胡大匡知道，小何被請了。他在財務科交賬時，小何就接了電話，他聽到小何溫柔地問對方安排在什么酒店。連小何這樣專管內勤的女孩都有人請，今天怎么就沒人請他?胡大匡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手機出了故障而沒有聽到朋友們的電話。胡大匡下意識地掏出手機，果然手機就響了。胡大匡心里一激動。看號碼，是老婆金米紅的，心里頓時又冷了半截。

喂，你回不回家吃飯啊?金米紅的口氣很生硬。

胡大匡想說回家吃飯也不好意思了，只好撒謊說，不回去了，剛要給你打電話，朋友在……在云海云大酒店請客。

金米紅的口氣立馬就軟和了，你不回來，我和女兒就隨便吃點了……喂，少喝點啊，你昨晚醉那死樣，不是虧大啦?撿好吃的多吃點，可勁地吃，吃東西反正不醉人。

知道了。

晚上呢?

晚上……噢，晚上也有安排。

別光顧自己吃啊喝的，豬，有好吃的給你老婆和你女兒帶點，你老婆都饞死了。

知道了老婆。

胡大匡收了電話，也就過了十二點了，單位有酒席有場子的人早早就去摜蛋了，飯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這是近段時間的流行語。胡大匡嘆息一聲，只好一個人上街，趁人不注意，溜進一家面包店，花五塊錢買一袋劣質面包。買了面包他就后悔了，他應該打一輛出租車，到萬順商業街去。他對萬順商業街太熟悉了，街上有許多家店鋪，不光有大大小小好多家飯店，更是有各種各樣的特色小吃，混飽肚子還不是便便的?想到這里，胡大匡伸手招了一輛車。

萬順商業街在城市的東部。胡大匡下車后又心生一計，到“愛家樓”大酒店去。他昨天晚上就在愛家樓大酒店吃的，請客的是“愛視力”眼鏡店的老板王禿子。但他抬頭一望，見“好兒童”玩具店門前多了兩個巨大的奧特曼塑料像，足有兩米五高，占據著小半個步行道。這是明顯的違規擺放啊。胡大匡走進玩具店，問營業員，你家老板呢?

營業員一見穿城管制服的人來了，心里自然就慌了一半，結結巴巴地說，老板……吃，吃，吃飯去了。

胡大匡幾乎隨著對方話音剛落，心里的后悔就升起來了——怎么不早點來檢查啊。

誰讓你們把奧特曼這樣擺的?這是違規知道不知道?要罰款多少你們知道嗎?下午讓你們老板去找我!胡大匡口氣很嚴厲，沒等對方回話，就氣狠狠地走了，走到門口又轉頭說，你跟你老板說，他中午吃多少我就罰他多少!

到愛家樓大酒店，必須途經“我愛喝”名酒批發公司。公司的老總不是別人，就是昨天晚上被愛視力請來作陪、酒后又開車送他回家的大美女索蓮。

胡大匡走到我愛喝名酒批發公司門口，小腿不自覺就彎了進去。胡大匡笑容可掬地問漂亮的女營業員，你家索總呢?

索總啊?請問你……

我是她……胡大匡剛想說我是她朋友，話到嘴邊又打住了，立馬收斂了笑容，改口說，這個……是這樣，我是她不太熟悉的……城管辦的，找她是這么一個事，她這個公司啊，門口這個大廣告牌違反了城市管理條例，我來限期她整改的。

啊，這樣啊，營業員趕忙說，索總她吃飯還沒回來，要不我打她電話?

怎么都吃飯啦?胡大匡嘀咕一聲，又不屑地說，還是和眼鏡店的王禿子?

哦……我不曉得啊。

算了，我管她跟誰呢，她愛跟誰跟誰。胡大匡打著公事公辦的口氣說，告訴你家索總，要迎接全國文明城市驗收了，所有商鋪的廣告牌都要規范，你家索總是明白人，你讓她下午到我辦公室找我。

請問您……

你跟你索總說，她昨晚開車送回家的那個醉鬼，就是我。

曉得曉得……您走好……

胡大匡走到大街上，心里略略好受了些，一種莫名的快樂包裹著他，腳下也便生風一般輕快起來。可走到愛家樓大酒店門口，又不知道這種快樂因何而來。而且，現在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差不多酒宴都結束了……來了也是白來啊。

胡大匡走進大堂，就有迎賓小姐滿面春風地迎上來，請問先生您到哪個包房?

胡大匡想好了，要把在我愛喝名酒批發公司說的話重復一遍，恰在這時，他看到一個包間的門開了，一個服務員從包間閃身而出——就在開門關門的短暫時間里，一張熟悉的臉像探照燈一樣照射而來——正是昨晚請他喝酒的愛視力眼鏡店老板王禿子。

胡大匡對迎賓小姐說，這個……我打個電話吧。

電話打通了。胡大匡喂一聲，說，王經理啊，在哪兒啊?

電話那頭的王禿子說，胡科長啊，我……我在灌南啊，有點業務忙一下，正在吃飯……

你在灌南啊?胡大匡心想，小兔崽子，敢跟我撒謊，吃飯了哈……你電話里的聲音太噪了，我聽不清啊，你出來跟我說。

包間的門一閃，王禿子拿著電話出來了。

胡大匡沖他大聲說，啊，王總從灌南回來啦?

王禿子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伸過手握住胡大匡，說，我剛從灌南趕回來……吃過沒有啊……來，一起喝一杯。

胡大匡哈哈著說，你王總喝酒也不想著我啊……不用了，我也在樓上吃飯的，看到你在里邊，逗你玩玩的。

來來來，喝過也再來喝一杯，都是我朋友，還有美女，還有你家一把……

一把，就是城管辦主任，就是他的頂頭了司。胡大匡腦子嗡一聲，聲音立馬小了，那那那……你們喝，我走了……

王禿子半真半假地要拉胡大匡進包間，胡大匡究竟沒敢進，他幾乎是落慌而逃了。

4

胡大匡在下午五點鐘時，已經接到三個電話了，都是請他喝酒的。其中有兩個電話，是中午被他“檢查”過的商鋪的老板(索蓮甚至把酒店都定好了)。但是胡大匡心里有數，這時候，可不能輕易就去喝酒，否則太讓人瞧不起了，人家表面上請，內心里一定罵他是敲竹杠子，甚至說他就是攔路搶劫的土匪，他又不是主任，連科長都不是真的(他的科長是被大伙叫出來的)，萬一被人舉報，主任肯定會拿他作為典型來整治行風，做做樣子給上面看。他太了解自己的主任了，是那種只許周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家伙，他一個小職員，要養老婆孩子，可不想讓自己的屁股上不干凈。胡大匡因此堅決拒絕了玩具店和名酒公司的吃請。對于請他的另一家，也就是專治皮膚病的專科門診，他更是不敢去吃，因為老板想在臨街的門邊搭一間小房，不要說他沒有這個能力批，就是他的分管領導，也得掂量掂量。

那么問題隨即就出來了，晚飯怎么辦呢?他答應老婆不回去吃的啊。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大約也就是去年下半年吧，他就被一種力量牽引著，身不由己被剝奪了回家吃飯的權力。

說起來，都是自己造成的。

某一天，他酒后回家，看到家里有幾個親戚，丈母娘，小姨子，還有小連襟。胡大匡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家里來了客人，沒回來好好陪陪，怕人家受了冷落。

但小連襟卻充滿羨慕地說，大姐夫這么多應酬，真厲害啊。

丈母很自豪地接過話說，你姐夫應酬確實不少，一年就沒有幾次在家吃飯吧?

小姨子得了這句話，朝自己的丈夫翻著白眼，說，哪像你那么死沒用處的，一天倒晚窩在家里，一年到頭也沒人請沒人帶的，光在家里吃家里喝，你要有姐夫一半的本事，一年光伙食費就要省幾千塊錢啊。

小連襟聽了，就低下頭不敢再說話了。

金米紅看氣氛不好，非但沒有轉個彎子讓小連襟找個臺階下，反而更是帶有吹噓的口氣說，大匡良心還不太壞，雖然一天兩頓在外吃，也還沒忘俺們娘倆，常帶些雞爪啊、蟹腿啊什么的，讓我們也飽了幾次口福啊。

大匡聽了這些話，心里甜滋滋的，臉上也光芒四射，他內疚地說，雞爪蟹腿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下次再吃海鮮，我帶幾只大閘蟹來。

誰知，丈母娘趕快擺手說，大匡啊，你千萬別帶大閘蟹，我家米紅從小就喜歡吃蟹腿，你酒桌子上要有蟹腿，盡管往家里拿，還有雞爪子，這孩子就這兩樣東西沒吃膩。

大約就是從這次談話之后，胡大匡就不太好意思再回家吃中午飯和晚飯了。在他的印象中，好像也并不像金米紅說的那樣一天兩頓在外面喝酒吃飯，一個星期有那么三五回倒是真的，還有至少一半的飯是在家吃的。但是那次談話之后，胡大匡就只能真的頓頓在外吃了。

胡大匡拉開半個抽屜，中午吃的面包還有一半塞在抽屜里，對付一下肚子沒問題。可他覺得應該帶些雞爪或蟹腿讓老婆解解饞了，昨天老婆還提到這個事呢。

胡大匡的手機又響了，他心里一喜，估計這時候來電話，多半又是請客的。

電話是索蓮打來的。索蓮在電話里說，胡科長你真的晚上有安排啊?

這是索蓮第一次打電話時，胡大匡故意撒的一個謊。胡大匡只好把謊言繼續撒下去，他用無奈的口氣說，是啊，上午就被人家包了——我也想和你這大美女一起吃飯啊。

少來噢，誰大美女啊。索蓮的聲音有些嗲，我們哪能請得動你大科長啊，這樣啊胡科長，我給你準備一箱酒，沒有商標的那種特供酒，喝過的人都說好喝，我給你搞了一箱，你先嘗嘗，要是投口，下次還有。

胡大匡還想客氣一下，但嘴上卻說，那多不好意思啊……

都是朋友，不用客氣啊。索蓮說，我讓人把酒放在愛家樓大酒店吧臺里，你什么時候路過，拿一下就可以了。

胡大匡心情還是挺愉快的，雖然損失了一頓晚飯，卻得了一箱酒，這個賬他會算，還是很合算啊，今晚老婆肯定又要喜笑顏開了。

但是，中途出了一點小意外，讓他的好心情多少蒙上了一絲陰影，這就是，他從愛家樓大酒店搬酒出門時，看到主任的小轎車停在愛家樓酒店的門口。胡大匡擔心的是，主任不會知道他來拿酒吧?主任肯定不是專門來監視他的。主任吃遍了城市所有上點檔次的飯店，才不在乎一箱半箱酒呢。可就算是無意讓主任碰上，總之是印象不好啊。

5

胡大匡再次接到索蓮的邀請，已經是三天之后了。

胡大匡這回爽快地答應了赴宴。

胡大匡打電話跟老婆請假，金米紅有些艾怨地說，就你天天吃啊喝的，也不管我們娘倆的事了，我們天天清湯寡水的，沒看見咱女兒臉都青啦。

省錢干什么啊，該吃吃啊，就不能買二斤肉燒燒。胡大匡有些心疼地說。

誰愛吃肉啊，再說了，你說得輕輕巧巧，就你那點工資，一個月光還房貸就要還去兩千多，剩下的幾百塊錢，能吃到什么啊。金米紅有些哽咽著說，今天是周末，你那邊要是方便，不能把女兒帶去吃一頓啊?實在不行，你吃過也打包帶點回來啊，雞爪啊蟹腿什么的，能吃的就行。

胡大匡想想也是，就打電話給索蓮。胡大匡說，索總啊，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啊，我剛才忘了一件事了，老婆今天身體不舒服，早上沒上街買菜，說好我晚上帶菜回家做飯給她們吃的，今晚我就不到你那邊去了。

索蓮說，那不行啊，說好了怎么好改啊。再說了，胡科長啊，實話實說吧，今晚還不是我做東，今晚上另一個朋友，人家專門請你的，你不來就不成席了。這樣行不行啊，你讓你家媳婦和孩子一起來嘛，正好我還沒看過嫂夫人呢。

那……胡大匡說，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啊，一起過來，我等會開車去接她們。

不不不……我還是讓他們自己來吧。

一切安排妥當之后，胡大匡心里蜜滋滋的了，覺得這回在老婆跟前有面子了。

晚上的酒席果真不是索蓮安排的。是那家皮膚病門診的唐大夫托索蓮請的客。唐大夫是院長，偏偏喜歡別人叫他大夫，可能想和知識靠點邊吧。

讓唐大夫請來陪客的，除了索蓮，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愛視力眼鏡店的王禿子，還有一個是他醫院的儲大夫。

胡大匡一看是唐大夫這位仁兄，心里有數了，知道還是為搭一間小披間的事。胡大匡知道這事辦不了，想著喝酒時可不能亂表態，免得以后多生事非。

唐大夫看外表不像個醫生，臉上的肉是橫著長的，還有許多白的黑的粉刺疤痕，說是殺豬匠倒還有幾分像。但看出來，唐大夫是個爽快人，說話也大大咧咧，開口之前，喜歡說“靠”。我靠，唐大夫說，今天能請來胡科長全家，可真不容易啊，是給足了我唐某人的面子啊。來，今天的酒也不多喝，每人兩杯。

胡大匡看看面前的玻璃杯，是一瓶酒倒四杯的那種，兩杯就是半斤了。胡大匡心想，還行。但是胡大匡擔心唐大夫會叫米紅也喝兩杯。米紅可是不喝酒的啊。結婚七八年來，胡大匡還從沒見過米紅喝酒，也沒聽說她喝過酒。就是說，胡大匡也不知道米紅能不能喝。

今天的菜看起來很豐盛，光冷盤就八個，其中有一盤正是米紅喜歡吃的清水煮雞爪，挺大的一個青瓷盤子里，雞爪子又肥又嫰。

胡大匡的擔心還是發生了。唐大夫很霸道地給每個杯子倒酒。倒到金米紅的杯子時，胡大匡望著金米紅，意思是說，你行嗎?

金米紅兩手按住杯子，說，我不喝……

不可能的……你開車啊?搖頭了，搖頭說明不開車，不開車就喝一點……好酒啊，嘗嘗，不叫你喝多……胡科長，你說，倒還是不倒?唐院長嗓門轟轟地說。

她不能喝，胡大匡說，給她來杯奶吧。

唐大夫無奈對索蓮說，來一杯嘗嘗嘛，索總，要不你不開車了，我給你找個代駕的，陪胡科長夫人喝兩杯。

瞎講。索蓮慎怒地瞟一眼唐大夫，你看我像喝酒的人嗎?

王禿子和儲大夫都勸金米紅喝一點。金米紅似乎有些動搖，但她望望胡大匡，心里還是膽怯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大，會不會像大匡那樣喝醉了出洋相，所以盡管躍躍欲試的，最終還是表示不喝。

唐大夫裝作很沒面子的樣子，給其他人倒滿了酒，說，今天遺憾啊，有兩位美女不喝酒。好吧，酒不喝，菜要吃好啊——我介紹一下來，這個嘛，酒自然是好酒……不用說啦，菜也有名菜啊，就說這冷盤吧，就有兩道響當當的。唐大夫把轉盤轉一圈，指著一盤鴨子說，這叫三套鴨，三套鴨是由湖鴨、野鴨和鴿子配成的，湖鴨肥嫩，野鴨香酥，菜鴿細鮮，醬好蒸熟后，切成細片，風味獨特，滋味極佳。這一盤是白水鳳爪，精選肉雞的爪子，配以各種調料，放在翁中腌制，再用文火寬湯燉燜而成，口味是清香醇厚，肥嫩鮮美。

金米紅說，一看這雞爪就好吃。

今天雞爪多，看看人家這盤子，夠大吧?胡大匡說，米紅你吃吧，緊足吃，叫你吃個夠!

開吃了。雞爪果然好，金米紅使出渾身解數，轉眼工夫兩個雞爪已啃得干干凈凈。唐大夫看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胡科長夫人，少倒一點酒，光肯雞爪太咸!不由分說給金米紅滿上了。金米紅端杯抿一口，唐大夫趕緊揀上一個雞爪，她拿起來又啃。胡大匡問，味道怎樣?金米紅只顧點頭，在大家的笑聲中漲紅了臉。

不知不覺間，一盤白水雞爪已經光了，除了索蓮啃過一個，其他的都下了金米紅的肚子。唐大夫說是再給她叫一份，舉杯就碰，金米紅不知厲害，又是吃人家嘴軟，竟跟他干了。

唐大夫給金米紅再倒一杯，說，嫂子你放開吃，一會再上一盤全歸你，臨走我再給你帶一份走。來，再喝!

第二盤白水雞爪等了一會，期間大家輪番向胡大匡敬酒。第二盤上來，不消說都請金米紅先來。但她沒堅持到一只雞爪啃完，頭一歪，就靠在胡大匡的肩膀上，大口喘氣說，大匡我頭暈……我要回家……

大匡扶著金米紅，米紅，米紅，你沒事吧?

索蓮趕緊叫人把雞爪打包，一面說，我開車送。

胡大匡說，不用了，我們打的……你們慢慢喝，我把她送回家。

唐大夫送出來，還沒忘對胡大匡說，我那小披間的事……

胡大匡把金米紅塞到車里，他沒聽清唐大夫說什么，含糊其辭地應一聲，也坐了進去。

6

對于金米紅的醉酒，胡大匡心里總有些內疚，覺得是他害了她。金米紅自從下崗以后，第一次跟他下酒館，本想解解嘴饞的，沒想到什么都沒吃到，就醉了，而且一醉就是三天，還倒貼了自家半瓶酒。

這三天里，胡大匡又是家里又是單位的忙。家里是要服侍金米紅。米紅的醉酒就像患了一場大病，頭暈腦脹，渾身無力，做飯洗衣都不能了，幼兒園接送孩子也都是他了。單位就更不用說了，總有忙不完的事，就說昨天吧，主任親自帶隊，到南市街去強行拆除一個違章建筑，執行大隊的人不夠用的，他也被抽去了，果真就發生了沖突，他雖然往后躲，還是被人砍了一鐵棍，幸虧是在腰上。還有碎碎叨叨其他雜事。不過要回家做飯給老婆吃，他也確實推了幾個宴請。今天一早，米紅說她好多了，對胡大匡說，外面要是有應酬，就不用回來了。可一直到近午時，胡大匡還沒有接到一個吃請的電話，真是怪了，昨天和前天中午，他要回家做飯給老婆吃，反而接連的有人請，今天可以在外吃吃喝喝了，反而沒接到一個電話。

小何從窗口一閃，緊接著，他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

以前，小何進入胡大匡的辦公室，都是直接推門進來的，這回突然斯文了起來了。

請進。

小何拿著一疊文件進來了。小何在胡大匡的辦公桌上，把文件擺開來。胡大匡看到小何先把他前后寫的三張借條拿在一邊，又拿出一張表，讓胡大匡簽字。

簽什么字啊?

你的錢。

錢?什么錢?工資啊?不都是打卡的嗎?胡大匡手里拿著筆，猶豫著。

簽吧胡科長……小何抱歉地笑笑，語焉不詳地說，反正是你的錢……你拿了現金，才能還你的欠賬哩。

原來是這樣。胡大匡心想，可為什么提前發工資呢?胡大匡不便問什么，簽了字，過一遍錢，還了欠款。看小何還沒走，就說，有錢了，中午我請你吃飯啊。

小何說，不用了……胡科長，其實吧……你人挺好的……

是啊……胡大匡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看著小何，不知道小何的話是什么意思。

小何沒再說什么，轉身走了。

胡大匡這時候才覺得事情有些反常。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待崗。直到下午，分管副主任找他談話，他才如夢初醒。副主任的談話也是言簡意賅，主要談他四點問題，一是，授意一家診所建違章建筑，幸虧在違建初期就被發現;二是收受賄賂;三是醉酒鬧事;四是工作常有偏差，比如收的錢款和賬目不符等。副主任談話很有策略，也很嚴厲，說具體的一二三就不說了，如果太具體，我們領導班子就是知法犯法了，那就要交公安機關處理了。

胡大匡差一點沒有承受得了——什么待崗啊?待崗就相當于辭退，單位是有這樣的先例的，先是待崗，三個月后，領了工資走人。胡大匡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到這種地步。他不敢想以后的結果，不敢想米紅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樣，不敢想以后的生活，還有以后的家。

胡大匡一個下午都處在一種焦躁、煩惱、憋悶和被人愚弄的狀態中，腦子里時而一片真空，時而一團漿湖，時而透亮，時而黑暗。他到城管辦工作之后，第一次自己宴請了自己。他在一家小酒館里，要了一瓶酒，點了兩盤小菜，還出人意料地要了一盤雞爪子。他平時是不吃雞爪子的，因為米紅愛吃，等會兒打包，讓她也解解饞。

金米紅照例在六點前打了電話來，問胡大匡回不回家吃飯。

不回，都坐下了，喝起來了。胡大匡又牛哄哄地說，今晚有雞爪子吃了。

誰知，米紅突然怒斥他，吃什么雞爪子啊，我不吃雞爪子!我討厭雞爪子!

胡大匡聽出來，米紅不高興了，便順著米紅說，好好好，你不吃我自己吃。

胡大匡還是沒有舍得吃。其實他什么菜都沒有吃。他腦子都是副主任批評他的四個錯誤，他想起一個就笑笑，喝一口酒，想起一個就笑笑，再喝一口，他一鼓足氣把一瓶白酒都喝了，覺得渾身都是酒了，便他把雞爪子打了包，歪歪拽拽地往家里走了。

胡大匡走到樓下，遇到一個鄰居，鄰居捂著鼻子說，大匡又喝啦。胡大匡一個趔趄，睜睜眼，沒認出對方是誰，對著人家影子說，喝……哪天不喝……

胡大匡走到家門口，拿手敲門，覺得手里多了什么東西，借著燈光一看，是雞爪子，想著米紅要是看到雞爪子，必定很開心，又想著，何不逗逗米紅，讓他開心加開心?胡大匡便咚咚敲響了門。

誰呀?米紅的聲音。

我。胡大匡憋著嗓子，學一個女人的口音，請問是胡科長家嗎?

你是誰?

我呀，我是他朋友。

不在家!

我是給胡科長送禮的……

胡科長不在家，米紅的口氣軟和多了，他喝酒還沒回來。

知道了。胡大匡繼續憋住嗓門，那我下樓等他一會兒。

胡大匡又歪歪拽拽地走到樓下，倚靠在樓洞口的墻上，嘴里嘟囔著，這胡科長天天喝酒天天喝酒……

有人從外面進來了，他打了個酒嗝，把人家嚇了一跳，看是胡大匡時，就罵道，驢尿又灌多了，怎么還不回家?

我我……我等胡科長……

等誰?

四樓的胡科長啊，我給他送點禮……

神經啊，你是喝多了還是腦殼子進水啦?

又有人進來了，胡大匡拉住人家，問，四樓的胡科長怎么還沒回來?他是不是又喝多啦?

有人去告訴金米紅，說你家大匡喝多了，在樓底連人都不認識了。

金米紅就跑到樓下，拽胡大匡回家。胡大匡說，誰啊?你拉我干什么?我等胡科長……

7

每天晚上，胡大匡都站在自家樓底的門洞里，等四樓的胡科長。他穿的城管的制服，已經破得不像樣子了。他手里總是要拿著什么東西，一塊磚頭，一塊瓦片，或人家扔掉的一袋垃圾，胡子拉喳，喜氣洋洋。有放學的孩子逗他，胡大匡，給五樓的胡科長送禮啊。胡大匡眉毛一立，說，胡胡胡說，是四樓的胡科長!

責任編輯 維平

作者簡介:

陳武，生于1963年，江蘇東海人。在各類期刊發表大量文學作品，并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現為連云港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