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地獄里的希望

地震掀起的塵囂已散盡。媒體的鏡頭早已轉移。人道救援人員被毆打和綁架。黑幫勢力如日中天。地獄里的海地還有重生的希望嗎?

地震過去半年了，海地臨時醫院里兒童病區的情況絲毫不見好轉。好在我已經學會了保持沉默，因為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聲音，又不能讓他們感到你在哽咽。現在他們惟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千里迢迢趕來的西方人的眼淚。

一個女人弓腰坐著，輕輕拍打著懷里的“精靈”。小寶寶轉動著眼珠，靠在母親的胳膊上，他的脖子仿佛不能承受腦袋的重量。醫生悄悄告訴我，他患了腦積水。應該用管子抽出腦袋里的液體。在美國，治療這樣的疾病輕而易舉，但是這里的醫療條件太差，根本不可能實施救治。微弱的心臟仍在跳動，頑強地維持著生命，而死神分明不耐煩地等待著希望殆盡的那一刻。

地震也是女人的災難。雖然沒有官方數據，但是女性死亡人數多于男性。我粗略估計一下，帳篷里受傷的女性至少是男性的兩倍。而現在因被強奸而到醫院就醫的女孩人數在不斷攀升，家破人亡的她們根本沒有人可以依賴，在地震中幸存卻是她們噩夢的開始。醫院的長凳上，女人們安靜地排著隊看醫生。她們相互握著手，臉上是過度悲傷后的決絕和堅強，竟然散發出一種讓人望而生畏的美麗：

2004年我曾來過海地，這是我到過的最恐怖的地方，是個時刻沸騰著憤怒和暴力的國度，有一種說法認為將海地人民團結在一起的共同信念是——他們的國家一直并將永遠受到詛咒。

雖然地處美洲，海地卻更像一個非洲國家。擺脫殖民統治后，海地人無比驕傲；成立了第一個黑人共和國，是第一支打敗白人軍隊的黑人隊伍，也是惟一一支打敗拿破侖的非歐洲軍隊。法國人因為這次蒙羞讓海地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掠走了海地所有的森林資源以作為賠償，使它成為世界上沙漠化最嚴重的國家。震前海地最主要的產業是毒嘉、槍支貿易，以及廉價T恤的生產。

第一眼看去，海地首都太子港和印象中并無兩樣。即便在地震發生以前，它也是西半球最落后、最破爛的首都。這里炎熱而潮濕，空氣中彌漫著尸體與糞便的惡臭。廢墟下的尸體沒人清理，也沒人知道兵體的數目。官方統計的死亡人數為23萬人，但實際更高。如果你認為當年印度洋海嘯的傷亡更慘重，那是因為它波及到兩大洲。而這次地震卻發生在人口不足千萬的一個小國家方圓百來公里的范圍內，其密集程度足以讓它成為現代紀元以來人類遭遇的最大災難。

災難救援的第一班人馬已經撤離，隨之離去的還有新聞媒體。逗留期間我只碰見過一名法新社記者和一名卡塔爾半島電視臺的攝影師，每天搜尋一個人們愿意看到的積極的故事：奇跡般的救援和逃生、英雄們勇敢的身影、無私的救援人員、感人的外科醫生。當觀眾對這些逐漸麻木時，新聞記者也被紛紛召回。要知道24小時滾動報道是很花錢的。至于災后艱難的生活，既然觀眾鮮有興趣，媒體當然也沒有預算。

極少被媒體提及的災后生活卻是地震的第二波災難。幾百萬住在帳篷里的人需要實際的幫助。但凡一輛載有帳篷、水桶或者任何物資的車輛進入難民區，定會引發混亂。慈善組織的人員被毆打，物資被毀壞、偷竊或爭搶一空后出現在黑市上。這里沒有秩序，沒有救援物資分發的渠道。政府沒有維持秩序的能力，聯合國警察和美國軍隊沒有接到上級的命令，也不愿意插手。偶爾，他們也會從裝甲車里向外觀察一下情況，但他們絕對不會去傷痕累累的城市，即使他們能幫上大忙。得不到援助、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人一天比一天憤怒。他們知道有大批的救援資金涌入海地、他們知道全世界的名人明星都曾為他們義演或掏腰包。僅在紐約舉行的一次捐贈會議上，政府、人道團體和慈善組織就籌集了170億美元，是海地整個國家資產總值的1.2倍。但除了街道上星羅棋布的慈善組織標志，他們沒有看到一分錢。即使擁擠在海地機場的人道救援成員因為需要符合西方標準的食物、住所和水源而消耗掉了部分人道救援物資，每個人都清楚物資和捐款肯定被貪污了大部分。所以人們開始采取極端的方式，綁架白人救援人員、向慈善團體索要贖金來要回本來屬于他們的東西，這一點同樣沒有被報道。

今年的第一波大暴雨剛剛過去，周圍的世界閃閃發亮。街道上擠滿了人，充滿了生機與活力。孩子們快樂地跳繩、放風箏、踢球，鄰居們坐在箱子上聊天，聽收音機。“嗨!白小伙!”女孩子們熱情洋溢地沖我調情，她們露出牙齒，探出粉紅色的舌頭。盯著你的雙眼。撫摸著自己的臀部，仿佛看到你的靈魂深處。她們這么做不是為了錢，也不是處于絕望中的放縱，而僅僅是為了展示這一刻自己擁有的魅力，不讓青春的時光白白浪費。這轉瞬即逝的樂觀帶著—種令心碎的感動，可愛和不安。

我們見到了一個貧民窟的頭領，他負責救援物資的分發，如肥皂、毛巾、衣服、食物。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極少被拒絕的男人，雖然臉上帶著笑容。滿身肌肉卻是一種無聲的威懾。我問他為什么和黑幫勢力做交易，那些歹毒的家伙簡直無惡不作。“目前，他們是惟一有能力維持物資安全分發的人，當前最緊迫的任務是把物資送到人們手中。”他回答道。也許，這正是慈善最凄涼的一面。

那天傍晚的陽光柔和而溫暖。遠處的海面像滾動著的千萬條金絲銀線。擁擠的街道上，一個年輕女孩站在路邊洗澡，身體一直裸露到腰部，骨瘦如柴的她渾身沾滿泡沫，臉上洋溢著蒼白的微笑。當母親為她沖水時，她做了一個簡單的祝福手勢。這是一種宗教的洗禮——沖走罪惡的泥土和死亡的塵埃，以及失去家國的悲傷和痛苦，只留下一個在金色陽光中微笑著沐浴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