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愛讀書的緣故,也許是在大學期間就讀胡繩的成名作《帝國主義與中國政治》,因此,“胡繩”二字,一直在我的青年時代里閃閃發光。一九六三年我從廈門大學來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新建設》編輯部,當時我并不崇拜朱光潛、馮友蘭這些老專家,認定他們已屬于舊時代。作為一個紅旗下長大的人文大學生,我心目中屹立著的是馬克思主義的學者星座,那是我內在的、隱秘的天空,最明亮的星星是歷史“五老”,即郭(郭沫若)、范(范文瀾)、侯(侯外廬)、翦(翦伯贊)、呂(呂振羽),但這五老都是學院里的學術元老,而胡繩則是直接為黨為國立言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因此更是讓我佩服。那時,我把他和胡喬木、艾思奇、周揚等列為特別星座,屬于我的偶像座。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批判“二月提綱”,據說胡繩也是起草者,因此也成了“橫掃”之列,變成了“牛鬼蛇神”與黑筆桿子。這使我經受了一場內心星空崩塌的大苦痛。我到哲學社會科學部干什么?不就是為了通過辛勤讀書、研究、寫作,最終成長為像胡繩這樣的史學家、哲學家嗎?但是他們被“揪”出來了,被放入被命名為“黑幫”的另冊。這為我展示的人生前景如此恐怖,如此黑暗,我的天空真的“崩潰”了。
沒想到,煎熬了八九年,胡繩解放了,并且來到了哲學社會科學部。我和他真是有緣,他一來就直接指導我的工作,那是一九七五年,鄧小平重新走上政治舞臺后不久,而胡繩也隨之進入國務院政策研究室。原來的一批黨內主要筆桿子如胡喬木、鄧力群又被重用了。當時哲學社會科學部也成立了一個領導小組,由剛解放的干部林修德、劉仰嶠、宋一平等組成(王仲方為秘書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胡喬木、胡繩選中了原《新建設》這批人馬,說要以《新建設》的班底為基礎,辦一個新的綜合性的社會科學刊物,但名字要改為《思想戰線》,主編由林修德擔任,主編之下組成一個五人籌備小組,根據時行的老、中、青三結合的原則,我竟然成了“青”的成員。籌辦這個刊物是件大事,當時大家都知道這是鄧小平要辦的一個與《紅旗》叫陣的理論性刊物,一個與極左思潮唱反調的思想陣地。名為林修德主編,真正的領導者是胡喬木和胡繩。胡喬木所做的一切指示,林修德立即傳達給籌備組,一九七六年反擊右傾翻案風時,胡喬木做了檢查,我才知道鄧小平確實要辦一個能執行自己路線的刊物。胡喬木只是出主意,并未到過編輯部,而胡繩則親臨《思想戰線》的最前線,當我按照林修德的意見擬出創刊號的目錄與約稿名單后,他來到了編輯部,對著我們籌備小組發表他的看法。他說,創刊號應當把哲學社會科學部各學科第一流的學者請來亮相,登他們的文章。目錄的選題不錯,但一流的作者太少。我仗著年輕,就問,目錄上的約稿名單已有任繼愈、唐弢等,您覺得還應當約請誰,沒想到他立即就回答說:請錢鍾書、何其芳、李澤厚嘛!他還指示我們:關于批《水滸》的討論,可以組織不同意見的文章,但要在學術的層面上討論。聽了胡繩的指示,第二天我就去找何其芳、李澤厚約稿。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胡繩,也由此因緣,我第一次找到了何其芳與李澤厚。這之后,胡繩又來了多次,每次都是對已送來的稿件發表意見。因為有這一上下級共同工作的機會,我才認真地觀賞了自己昔日的偶像,覺得他很和藹可親,謙虛而能決斷。也許因為積淀于身上的親切感,我竟然向他要了住處地址和電話,而他竟然給了我,說李澤厚到過我家,你可以問他。可是,沒想到“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很快就來臨,辦《思想戰線》成了鄧小平翻案的一項罪證。我是刊物的籌備委員,本就有問題,而更直接地被抓住“把柄”的是與林英兄(歷史研究所思想史組的研究員,當時被借來協助辦刊物)到福建組稿時大講北京緬懷周總理的情況。福建為此派了五個人來北京調查。當時我又仗著年輕,就告訴林修德,關于《思想戰線》的事,特別是諸位領導同志的指示,我一個標點也不會“交代”。也許因為這段時間的表現好,所以“四人幫”一垮,我就被通知和一些軍隊干部進駐《紅旗》雜志社工作,參加撰寫批判“四人幫”的文章與社論,每天都忙到深夜兩點。那段日子真美,不僅吃得好睡得好,還充滿“勝利的喜悅”。大約半年之后,我又回到社會科學院,并被“重用”放入鄧力群親自主持的院部寫作組,討伐“四人幫”。那時胡喬木已任院長,副院長是鄧力群和于光遠,周揚則擔任顧問。當時全院上下老少同仇敵愾,致力于撥亂反正。我個人則經歷了人生中一段最開心開懷的日子。
沒想到,在我們意氣風發的時候,胡繩卻碰到了一件“倒霉”事(吳全衡大姐之語)。他因為在國務院政研室工作(不像胡喬木、鄧力群直接對鄧小平負責,而是直接擔當華國鋒的筆桿子),故而徘徊在“兩個凡是”和“真理標準”的大論辯之間,態度曖昧,以致被視為“兩個凡是”的支持者。而“兩個凡是”恰恰是阻擋鄧小平恢復工作的嚴重事件。這可不是小事,鄧力群的雙周座談會以及種種理論務虛會便大批“兩個凡是”論,不久華國鋒時代結束了。鄧小平重新走上歷史舞臺。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卻使胡繩再次陷入困境。當我在寫作組里聽到議論說,胡繩是“兩個凡是”的“炮制者”之后,立即想到應當去看看他。于是,我立即步行到東單史家胡同二號。走了一個多小時,一進門就見到吳大姐。大姐見到我,特別高興,第一句話就說:“你和李澤厚,不管什么時候都來看我們。老胡就在里邊,他最近情緒很不好,害怕又要被揪出來。”這個“揪”字,吳大姐講得特別響亮,可我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個“揪”字,聽了十年,還聽不夠嗎?于是立即“反駁”吳大姐:現在是什么時候了,怎么還會再揪人,更不會揪胡繩同志。絕對不可能!我說得斬釘截鐵。說完我就走進胡繩的書房,他讓我坐下,臉上雖有笑意但缺少光澤。不等他問話,我就直截了當地說:“現在形勢特別好,胡喬木、鄧力群同志又掌權了,他們對你很好,什么事都沒有,你放心吧!”我當時講話的口氣特別大,大約是那時我一直處于亢奮狀態,一直為“打倒四人幫”這事激動不已。胡繩聽我一陣慷慨陳詞之后就問我“學部”的情況,我自然是事無巨細地把所聞所見全部掏空給他了。他聽完后挺高興,說他最近又在整理舊稿寫作新書,準備把《中國近代史》寫出來。說完帶我看了看他滿院的藏書。所有的房間、過道都是書,有些書架太矮,我就蹲下來看,或趴著翻閱。當時我真是羨慕極了。出門后我一路走一路想:這么一個有思想有才華的黨和人民的代言人,干嘛到現在還老是想到一個“揪”字呢?一路上,我的腦子全被這個“揪”字揪住了。
因為牽涉“兩個凡是”,所以從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三四年里,胡繩經歷了一段政治上的寂寞,卻創造了他自身史學研究上的第二座里程碑,完成了《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的寫作,其間我總是把自己剛出版的書籍文章寄給他,也借此向他問候。一九八三年,《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推出,他親自簽名寄贈一套給我,是從郵局寄到我的勁松家里的。我收到后立即就讀,其中關于辛亥革命前前后后的細節,到了這時我才真明白。他的文筆真好,讀他的書就像讀小說。那時我對他的全部論述只是接受,還沒有質疑。直到我出國之后再度閱讀時,才發現他完全懸擱近代史中“建構現代文明”這一線索,視洋務運動和改良運動為“死胡同”,把近代史描述成三大革命(太平天國革命、義和團革命和辛亥革命)的單線歷史。我讀后充滿和他商討的沖動,但只是寫了閱讀筆記和批評提綱,一直未寫成論文。我總是把人與理念分開,對于愈敬重的人,愈想和他商討。商討雖是批評,但也是請教。
記得是一九八四年三月召開人大、政協年會期間,我在人民大會堂的大廳里見到了胡繩(他只是全國政協委員),那是會間休息的時候,他當時的精神很好。“兩個凡是”案已經放下,新史著已經出版,危機已被新的學術成就所替代,他的精神重新煥發起來了。我們談得很熱烈,第二次入場的會議鈴響之后,他的談興正濃,就說,沒什么好聽的,我們還是坐在后邊說話吧。他的建議正中我的下懷,連說幾個“好”字。于是,我們坐在最后的一排小聲又熱烈地聊天了。談起社會科學院的情況時,他非常熟悉,嘲笑建立社會學研究所是“沒有和尚先有廟”,“一個空廟沒什么意思”。這兩句話我是記住了。因為當時我沉浸在忘年之交的情感中,沒有把這句話和他過去曾指責資產階級社會學復辟的理念聯系起來(在《棗下論叢》中他把社會學全都界定為“資產階級社會學復辟”)。在此次交談中,我特別和他談起李澤厚要求入黨而哲學所的黨組織卻不接納的事。我說我已在一九七八年入黨了,李澤厚也申請,但黨支部討論時卻用一些古怪理由,如他從不去打開水等理由加以拒絕(當時每個房里都有集體用的熱水瓶,每個人都必須主動去打開水)。胡繩聽后笑了,說:不讓李澤厚入黨是不對的,李澤厚至少不走邪門歪道嘛。沒想到,過了一年多,胡繩被派到社會科學院當院長兼黨組書記。他果然記得我說的這件事,就與哲學研究所的黨委書記孫耕夫打招呼,應當歡迎李澤厚入黨。但李澤厚早已撤回申請書。
我是一九八四年底被選為文學研究所所長的,可是,所長換屆之后院長也換屆,胡繩和我都是“新官”,都想把工作做好。我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在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一日召開紀念俞平伯先生誕辰八十五周年、從事創作活動六十五周年大會,規模很大。會前發出四百份通知到全國各地,當然也發給胡繩和其他副院長。會前幾天,所辦公室通知我:胡院長有緊急事找你,讓你立即到他的辦公室。我放下筆,匆匆下樓梯跑到他的辦公室。一開門,他就怒氣沖沖地從沙發上站起來說:“再復同志,你就是自由主義,開俞平伯的會,這么大的事,通知都發出去了,我剛收到通知。連個請示報告都不寫。你忘了毛主席的批示了嗎?怎么辦?”他滿臉通紅,著實生氣了。看他氣得這個樣子,我只好裝糊涂說,我當所長不久,不知道開這種會還得寫請示報告。其實,我和何西來等幾位副所長早就明白,一旦寫報告肯定開不成會。胡繩聽我辯解,更生氣了:這是毛主席定的案,能不請示嗎?他這么一說,我也只能裝傻跟著說“怎么辦”三個字。他說:你通知都發到全國了,還能怎么辦?趕緊補寫一個報告,呈交中宣部。我說我不會寫這種報告,他看了看我,或是相信我的話,或是擔心我寫得不好問題更麻煩,就說:那就由我替你寫一個報告吧。我連忙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胡繩同志你真好。”胡繩接著說你可以走了。我如釋重負,趕緊往外走。到了門邊,他又把我叫住說:等等,俞先生的會我還是會去參加的。這可把我高興死了,我立即“得寸進尺”說:你可得講講話。他點點頭:講幾句吧。在胡繩的支持下,紀念俞先生的會成功召開了。那天坐在主席臺上的,除了俞平伯、胡繩和我,還有劉導生、錢鍾書先生等。氣氛熱烈極了。散會時,錢先生從人群里擠過來,在我耳邊悄悄地說:“會開得太好了!”
仗著過去的情誼,我常常直接闖入胡繩的院長辦公室。一九八六年初我的《論文學主體性》在《文學評論》發表之后不久,他讓秘書打電話找我去,見面時說:你看到《光明日報》的一篇《春天的反思》文章沒有?是針對你的。我拿過來一看,就說:你不要支持他們!他有點不高興。過了三天,他約我到他家(新家在木樨地的公寓里)。那天吳大姐也在家,見到我時非常高興,說你們在這里好好談談,有電話來我會擋住。胡繩和我對坐在兩張沙發上,邊上是他的辦公桌,一坐下來他就指著滿桌的信件說,你看,滿桌都是控告你的信。我從沙發上站起來瞄了一眼,看到除了信件、文件之外,還有一本刊載《論文學主體性》的那一期《文學評論》,文章上劃了許多紅杠杠,還有我看不清的許多眉批文字,顯然,他是認真讀了我的文章才找我談話的。我當即意識到,今天下午我將會與我往日的偶像進行一場論辯,必須借此認真闡釋自己的學術理念。
胡繩開門見山地說,我不贊成有些人對你政治上綱,但也不支持你的觀點。你的主體論與胡風的主觀論有什么區別?我看沒有太大區別。我是批判過舒蕪的主觀論的,不會同意你的論點。我聽了之后,就直接答辯說:“主體論確實強調作家的內心和內在主觀宇宙,但不等于就是主觀論。主體是指人、人類,既有個體主體性,也有群體主體性。個體與群體的歷史實踐,尤其是人類整體歷史實踐,是主觀活動,更是大客觀活動。我雖強調個體主體性,但也是指主客體關系中的主體能動性,并不否定關系中客體的那一面。再說,主體論即使涵蓋主觀性,也不應當因為胡風說過就覺得不對。”聽了我這些話,胡繩開始激動了,臉色漲紅。我知道他寫過批判主觀論的文章,這些話不能不刺激他。于是他又說:照你這么看,文學反映論也不對了,也該推倒了。我說,我講主體論正是為了用主體論取代反映論,這個哲學基點不變,我們只能跟著蘇聯的教科書跑到底了。關于主體與主觀的問題,來回辯了一小時左右,聲音愈來愈大,以致讓吳大姐跑到我們的門口看了兩回。這個問題討論之后,胡繩又嚴肅地說:“我問你,列寧的文學黨性原則難道也不對嗎?你講超越性不就講超越黨性嗎?你是一個共產黨員,帶頭質疑黨性,可以嗎?”我又認真地回答:作為現實主體的黨員,當然應該講黨性,但從事文學活動,黨員不應當以現實主體的身份去參加,而應以藝術主體的身份去參加。現實主體講黨性,藝術主體則要講個性。我說的超越性,是指對現實主體的超越。看到我寸步不讓,他的嗓門提高了:“總之,你的主體論是會腐蝕集體主義原則的。別人的意見你應當好好聽聽。”一說起別人,我更亢奮了,就說:“我就是不愛跟別人跑。”聲音太大,把房外的吳大姐驚動了,她跑進來問:怎么回事,吵得這么兇!?胡繩從沙發上站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他安慰吳大姐說:沒什么,我和再復討論問題,討論得很認真,你看再復還送了我們一瓶水仙花。他把水仙花從桌上提起,放在吳大姐手上,吳大姐眉開眼笑地說:我就喜歡你們福建的水仙花!
在家中的這一場辯論之后,我才知道胡繩在理念上站在我的論敵一邊,因此心里暗暗“恨”他,好幾個星期都不到他的辦公室。有什么公事,只讓我的秘書找他的秘書。這次爭論還只是學術爭論,另一次爭論就更激烈了。激烈到“劍拔弩張”的時候是在一九八七年的一天,院部秘書突然通知我們,說胡繩在二樓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要文學所正副所長、《文學評論》正副主編以及室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以上的干部立即到會。如此緊急,是我擔任所長以后未曾經歷過的。一進會議廳坐下,胡繩就宣布,這次院黨組與文學所干部的緊急會議,要處理一件事,就是《文學評論》這一期開天窗的問題。我一下聽不明白,問:“什么叫開天窗?”胡繩繼續說:“這一期發表了劉賓雁的文章,中央文件下達后還繼續出版,文章抽出了,但目錄還留著,這不是開天窗嗎?這是當年我們共產黨對付國民黨的辦法,現在你們拿來對付共產黨啦!”一下子就上綱上線到嚇人的高度。“怎么辦?大家討論一下吧!”胡繩讓我們表態。我兼任《文學評論》主編,自然是需要第一個表態。我說:“我不同意這樣的批評。此事只是印刷廠技術上的疏忽,忘了在目錄上刪掉。何況劉賓雁的文章本只是一篇談小說的文章,沒有什么政治錯誤,我們能拿下來就已經和中央保持一致了。”胡繩聽了,火氣一下子上來了,瞪著我說:“你的政治敏感性到哪里去了?劉賓雁沒有政治錯誤?你的政治敏感這么差,那你就別當這個主編了!”原來這個會是要免我的職。“好,我本來就不想做行政工作,所長也是你們要我當的,我現在就宣布,我不僅不當《文學評論》的主編,也不當文學所所長了。”胡繩沒想到我如此頂撞,氣得連忙劃火柴抽煙,激動之下,竟把煙頭倒反過來了,拿火柴的手顫抖著說:“我只說《文學評論》主編不要當,沒說所長不要當!”第二天,我便向院部遞交了辭呈。這個下午的爭吵成了院里的大新聞,我每天都接到許多電話。大約過了五天,趙復三副院長找我,說黨組開了會,胡繩同志表示收回那天對你的批評,你也收回辭呈,還當所長、《文學評論》主編。你現在身體不好,黨組決定讓你到南方休息兩三個月。為了慎重起見,明天就召開全所干部會,讓我宣布黨組的決定,把剛才這些話告訴全所,你可正常工作了。趙復三的態度非常誠懇。我真沒想到胡繩會收回他的批評,那一刻,我不僅怨恨全消,而且覺得我昔日的偶像身上還保留著一種書生人性,于是,我對趙復三表示,我愿意到廣東休養三個月,那一天我也太激動了,請胡繩同志也別生氣了。這之后,我曾把此事的經過告訴北大的王瑤教授,他說:在黨的高層領導人中,胡繩算是很難得的。在這之前的一九八五年,聶紺弩還拿出胡繩給他的贈詩以及他的和詩給我看,也說胡繩是個老實人,只是當了領導,不能不執行指示,說“開天窗”的重話,出處肯定在上頭。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從廣東休養回京后,胡繩約見了我,并交給我一份新的聘書,讓我當社科院文學語言片學位委員會的召集人,也就是中國文學所、外國文學所、少數民族文學所、語言所等四所學位委員會的負責人。委員由馮至、吳世昌、唐弢等幾位著名學者組成。這個學位委員會是裁決誰可擔任博士生導師和最后通過博士學位的學術機構,權力很大。這份聘書我至今還保留著,但從不張揚,只把它看做胡繩對我的信賴。
第二年,又有一件事使我感到溫暖。一九八八年中央決定打破歷來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只有“挨批”的倒霉地位,想舉行一次全國性的文、史、哲征文比賽,以表彰優秀的社會科學工作者,此事對社會科學院構成了壓力,如果幾個大所拿不到一等獎,就有失“面子”,因此院領導十分重視,討論了一下,決定文學所一定要我寫一篇論文,由副院長汝信通知我。當時我也覺得必須盡點責任,便想了一個題目,叫做“論八十年代文學批評的文體革命”,正要著筆,又想到胡繩對我的主體論的批評,便猶豫起來,跑到辦公室問胡繩,說我選這個題目,你覺得合適嗎?沒想到他的態度極親切,說:“這回你要放開手筆寫,不要管別人的意見,你選這個大題目,關鍵是要能駕馭得住。”聽他這么一說,我更有精神了,就在勁松寓所里閉門謝客,三易其稿,終于寫出了近兩萬字的論文,而且獲得一等獎。當時全國各大學、各社科院共應征寫出了將近一千篇論文,有二十二篇得了一等獎,分布于各學科,文學方面有兩篇得一等獎,其中一篇是我的“遵命論文”。消息公布后,錢鍾書先生特寫給我一封賀信,說我的文章“有目共賞”,讓我高興得一個晚上睡不著,覺得錢先生的四個字,一字千鈞,是對我最高的獎勵,獎金獎狀倒在其次。頒獎儀式很隆重,發獎人是胡啟立、芮杏文、王忍之、胡繩。我從胡繩手里接過了獎狀,并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最沒想到的是,一九八九年我出國后他還繼續牽掛著我。記得是這一年的冬季,原社科院美國所研究員董樂山先生來美國訪問,他找到正在芝加哥大學東亞系擔任研究中心主任的李歐梵教授,說胡繩、李慎之有一句重要的話要轉達劉再復,歐梵問我要不要給董先生電話號碼?我說:當然要給。第二天,我接到董樂山先生的電話。他告訴我:“胡繩、李慎之還有院部其他負責同志都很關心你,他們讓我帶給你一句重要的話:中央已指示社科院,希望你回國,但我們的意見是你暫時不要回國。”我聽了十分驚訝,既震動又感動。那一瞬間我感受到胡繩、李慎之的巨大關懷。這一想象不到的暖流使我掛下話筒時還激動不已。我知道無論是中央要我回國還是胡繩、李慎之要我暫不回國,都是好意,但胡繩除了關懷之外,還有個人的情誼,他和李慎之知道我的腸子太直,遇事太任性太難轉彎,一旦回國,肯定又有一番“胡來”,肯定又會“添亂”。因此他們的意見并非“抗上”,而是在“化解”矛盾,既保護我,也免得讓“上頭”增加新的煩惱。此事在我心中震蕩了很久,我最終沒有回國,完全是我個人的選擇。但胡繩、李慎之的厚愛,卻給我在海外孤獨的生活中,注入了人間的溫馨。此事讓我確信在滄海的另一岸,還有許多真摯愛我的老師和友人。他們不但沒有拋棄我,而且知道我需要贏得時間進入深邃的精神空間。我雖然在理念上與胡繩常常發生沖突,而且還會抱著“吾愛吾師但更愛真理”的態度與他商榷一些論題,但是個人交往上的這些真切的情感體驗,又總是壓倒沖突,總是讓我在大海彼岸對他緬懷不已和思念不已。
(本文收入劉再復:《師友紀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即出。本刊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