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張之洞辭世到今天,一個世紀的光陰飄然而逝。
一九九八年,當代學者李書磊在評論梁啟超的《政變原因答客難》一文時寫道:“梁啟超的文章雖然為當時而作,但我從發黃的故紙中撿出重讀,百年之下竟覺得這文章簡直是他起于地下而寫于今天:他的論題竟無意中與當下最熱鬧的討論相合,他好像在百年之前就已藏下秘卷要將今日最時髦、最流行的觀點摑碎。”品味李書磊的這段評論,我發現,把它套在張之洞的身上,居然也是貼切的。因為,梁啟超關心的問題,恰好也是張之洞留意的問題。梁、張之間一度是論敵、甚至是政敵,但是,正是這樣的關系,表明他們在共同探索當時的中國與世界、時代與未來。不過,饒有意味的是,由于梁啟超的思想(至少是前期思想)被認為是革命的、進步的,因而受到了百年知識界的普遍重視,而張之洞的思想,由于被貼上了保守、落伍的標簽,雖然在史學層面上的價值無人低估,但在思想層面上的意義,總是不大受待見。您看見多少思想性的論著,在大段地引證這位“張文襄公”呢?
然而,保守者的聲音也是有價值的,它至少可以讓我們看到另一種邏輯,看到復雜問題的另一個側面。清代學者阮元曾說,學術當于百年之后論沉浮。其實,思想也當于百年之后見分曉。在張之洞蓋棺百年之后的今天,我們不妨以“百年祭”的方式,回首他與法理派的爭論,品評他的“變法不變道”,重新思考他的“中體西用”的當代意義。
一
張之洞政治生涯的早期,立言大于立功,很快就以清流健將的角色,通過展示文思才情,彰顯儒雅名士的風度,樹立了“直聲震天下”的良好政治形象。一八八二年以后,他先后出任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兩江總督,立功重于立言,在洋務運動中做出了突出的成就。尤其是對武漢的近代化,產生了重大的推動作用。到了晚年,他進入軍機處,成為清末新政的核心人物,既立功又立言,言論的影響力也隨之升至頂峰。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年,還發起了一場著名的“思想大討論”,那就是禮教派與法理派之爭,后世一般稱為“禮法之爭”。
禮法之爭源于清末修律。本來,張之洞是清末修律的積極鼓吹者。一九○二年,在他與兩江總督劉坤一聯合署名的《江楚會奏變法三折》中,就詳細地論證了跟國際接軌、參照西方法律改革中國傳統法律的必要性。同年,為了配合清廷已經提上議事日程的修律大業,張之洞還與袁世凱、劉坤一共同推薦熟悉中國傳統法律的沈家本與通曉西方法律的伍廷芳出任修訂法律大臣,共同負責修訂法律的重任。
一九○四年,從海外歸來的伍廷芳正式就職修訂法律,標志著清末修律活動的全面展開。兩年以后,沈家本、伍廷芳陸續向清廷提交了他們的修律成果:《刑事民事訴訟法》與《新刑律草案》。然而,正是這兩部新法,引起了張之洞、勞乃宣等人的激烈反對。清末著名的禮教派與法理派之爭,也就圍繞著這兩部新法而展開。
按照法理派的核心觀點,修律的方向就是向歐美看齊,就是用西方流行的法理來指導中國的修律工作。伍廷芳、沈家本、楊度等等,都是法理派的代表人物。
在法理派的核心團隊中,伍廷芳對西方的法理與法制都有親切的了解,正如他自己所言:“臣廷芳遍歷歐美,深知彼中風俗,凡有血氣,心理皆同。中外民情,無甚懸絕。雖政教稍異,而今日各國法制之完備,皆由逐漸改革而成,并非一蹴所能幾及。”換言之,中國與西方之間,無論是風俗、心理還是民情,都是一致的,這就為中國全面學習西方法律創造了充分的條件。不僅如此,任何國家的法律,都是通過循序漸進的改革而得以完善的。譬如,“日本改律之始,屢遣人分赴法、英、德諸邦,采取西歐法界精理,輸入東瀛,然后薈萃眾長,編成全典”。在伍廷芳看來,日本的法制改革之路,就是中國的法制改革之路。
作為伍廷芳的合作伙伴,沈家本雖然沒有受過完整而系統的西方教育,但卻持有與伍廷芳相似的法律改革觀。他認為:“方今瀛海交通,儼同比伍,權力稍有參差,強弱因之立判,職是之故,舉凡政令、學術、兵制、商務,幾有日趨于同一之勢,是以家本上年進呈刑律,專以折沖樽俎、模范列強為宗旨。”這就是說,在沈家本的眼里,中西各國法律的趨同化,或者說中國法律的西方化,乃為形勢所迫,幾乎是不容抗拒的。因而,修訂法律,就必須以“模范列強為宗旨”。
然而,對于修律活動中的這種“全盤西化”的觀點,張之洞不愿認同。
張之洞主張傳統中國的法律制度可以變,也應當變,不變反而不行。張之洞不但宣傳變法,積極推薦通曉西方法律的伍廷芳出任修訂法律大臣,還批判那些裹足不前的守舊者:今之排斥變法者,大率三等,一為泥古之迂儒”,“一為茍安之俗吏”,“又一為苛求之談士”。在張之洞看來,這些守舊者都是些缺少見識、不能與時俱進的糊涂之人。
但另一方面,張之洞在認同變法、積極推進變法與修律的同時,卻又在法律與綱常之間做出了嚴格的區分:法律可以變,但綱常不能變,且變法不能沖擊綱常。在寫于一八九八年的名著《勸學篇》中,他已經闡述了這樣的觀點:“夫不可變者,倫紀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術也,非工藝也。”張之洞還引證了曾鞏的說法:“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把這些論述總結起來,就是“變法不變道”。按照張之洞的這個簡潔而有力的觀點,具體的法制(規則與制度)應當按照時代的要求加以改革,但是,以三綱五常為核心內容的“圣道”、“倫紀”卻絕不能丟,否則,就將無以“立本”。
與張之洞的“變法不變道”相比,伍廷芳、沈家本、楊度等人的觀點則是“變法也變道”。譬如,以“父子平等”取代“父為子綱”,以“夫婦分資”取代“夫為妻綱”,以西式的“個體主義”取代中式的“家族主義”等之類的“變道”觀,雖然并沒有直言不諱地表達出來,卻早已隱藏在他們向朝廷提交的“法律草案”以及“關于法律草案的說明”中了。盡管如此,我們仍需注意,法理派并沒有只手打倒三綱五常的決絕。他們只是認為,在新的形勢下,中國不得不按照西方的法理與法制來改造中國的法律;如果在無意之中觸及到三綱五常,那也是改革本身的邏輯導致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因為改革而必須支付的代價。
縱觀張之洞的一生,他對于法理派的批判,他對于“變法不變道”的堅持,并不是一個臨時生出的念頭,而是他的“中體西用”思想的產物。在近代思想史上,張之洞不僅僅是“禮教派”的主要代表,更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思想的主要代表。禮法論爭中的“法”、“道”之分,不過是“體”、“用”之別的具體運用而已。在禮法之爭中,張之洞對于三綱五常的堅守,實際上就是對“中體”的堅守;借鑒西方的法律制度,不過是把“西學為用”付諸實踐而已。
在張之洞的思想中,體與用的區別,對應于道與法的區別。在體、道與用、法之間,不但屬性、本質不同,主次、輕重都有嚴格的差異,絕不能相互混同。大致說來,中體(不變的道)是根本,是目標,體現的是價值理性;西用(可變的法)是路徑,是方法,體現的是工具理性。按照這樣的思路,中國對于西方法律制度及其他制度、技術的吸收,最終的目的還是在于維護中國傳統的核心價值觀(不變的道)。不管張之洞有沒有曲意迎合清廷決策者的心理,至少從他所表達的思想邏輯來說,他對中國傳統的核心價值觀是充滿信心的。
對于西方法理與中國禮教的這場爭論,清廷的立場當然是偏向了禮教派。一九○九年二月十七日,清廷以最高仲裁人的身份闡明了自己的態度:“刑法之源,本乎禮教,中外各國禮教不同,故刑法亦因之而異,中國素重綱常,故于干犯名義之條,立法特為嚴重。良以三綱五常,闡自唐虞,圣帝明王,兢兢保守,實為數千年相傳之國粹,立國之大本。今寰海大通,國際每多交涉,固不宜墨守故常,致失通變宜民之意,但只可采彼所長,益我所短,凡我舊律義關倫常諸條,不可率行變革,庶以維天理民彝于不敝,該大臣務本此意,以為修改宗旨,是為至要。”這段話,聽上去幾乎就是張之洞的口吻。
張之洞的觀點雖然得到了最高決策者的支持,但是,支持他的清廷很快就垮臺了,甚至張之洞本人也在清廷做出裁決的數月之后,撒手人寰,徹底告別了這場所謂的禮法之爭。
二
以中國禮教、中國綱常、中國圣道、中國固有文化的名義反對西方法理,尤其是反對西方法理對于中國綱常的擠壓、侵蝕與消解,幾乎可以視為張之洞謝幕之前最后的勝業,也可以視為他的政治生涯中最后推出的壓軸大戲。
從發生學的角度看,張之洞在自己年屆七旬之際,掀起這樣一場“思想大討論”,當然是多種歷史機緣交錯作用的產物。但在我看來,這個思想事件卻可以解讀為一個暗含著歷史玄機的隱喻:張之洞殫精竭慮的一切,最后都歸結為中國固有文化與西方主流法理之爭。而且,在這個主題上的爭論并未隨著清廷的裁斷而結束,甚至也未隨著張之洞的辭世而結束。在張之洞身后的一個世紀里,在“中西之爭”的思想潮流中,總是以不同的方式反反復復地出現。
在宗教學界,一九七三年,陳觀勝著有《中國轉化佛教》,在這本著作中,陳觀勝認為,與其說是西方佛理征服了中國文化,還不如說是中國文化轉化了西方佛理。同樣,張之洞身后的百年史,能否證明西方法理已經征服了中國文化?抑或是中國文化正在轉化西方法理?此外,在中國思想界,還存在著種種爭論,等等。大致說來,在所有重大問題的爭論背后,幾乎都有中國固有文化與西方主流法理之爭的影子。這樣的爭論,也許是現代中國人根本無法擺脫的一個歷史宿命,誰讓中國從“亞洲的中國”變成了“世界的中國”呢?
在張之洞的晚年,時代的主題詞就是“變法”。張之洞也支持變法,但要求“變法不變道”。在張之洞辭世一百周年后的今天,“變法”雖已換成了“改革”,然而,改革就是變法的另一種表達而已。既然如此,我們在強調變法(或改革)的同時,有沒有“不變的道”?如果有,這“不變的道”又是什么?表面上看,張之洞與法理派關于清末修律及其指導思想的爭論,似乎已經塵埃落定。百年的實踐似乎也可以證明:是張之洞錯了,然而,就在張之洞辭世百年之后的今天,一場大致相似的爭論正在或隱或顯地展開。
六十年的法制之路,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段落:前三十年與后三十年。前三十年的法制實踐,主要是借重蘇聯的經驗,以蘇聯人的馬首是瞻;后三十年的法制實踐,主要是參考歐美的經驗——關于法律的思想觀念、話語體系、制度安排、技術手段,基本上都是以歐美國家的理論與實踐作為臨摹的樣本。尤其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走向歐美式的法治,幾乎成為國家決策層與法學理論界的共識——因為,在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無論是決策者還是法學人,都希望早日告別“文革”時期“無法無天”的“非法治”狀況。然而,在經歷了三十年的實踐之后,決策者已經發現,歐美式的法治既不可能在短期內降臨中國,甚至也難以妥帖地回應、有效地解決當代中國的現實問題。這樣的“理念”(道),與張之洞著力維護的不容變革的“綱常”(道),可以說是遙相呼應。
三
當下,眾多的法學人依然在承襲伍廷芳、沈家本的余緒,依然在恪守“法理派”的思維模式:必須把西方法理作為中國法制改革或法治建設的指導思想。在大多數當代法學人看來,只有歐美的法理才具有普適性,才是更高的“道”;同時,也只有歐美的法治才是嚴格意義上的、真正的法治。因此,無論是法律的理念還是法律的制度、技術,都應當向歐美看齊。中國法學人關于法治的“十大訓誡”之類的主流論述,無不是以歐美國家的法理及其實踐作為理想圖景的。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經歷了三十年的法治建設之后,理想中的歐美式法治,并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周圍;中國法制的現實狀況與理想中的法治圖景依然存在著相當大的落差。面對這樣的落差,他們中的一些人選擇了批評現實,試圖以西西弗的精神,驅使現實向理想靠攏。還有一些人,在失望之余,干脆不再關心實踐中的法治或法制。他們退回到書齋,在“純學術”的旗號下,“為學術而學術”。這,就是我現在看到的主流法學景觀。正是這樣的景觀,讓我想到了張之洞,并促使我寫下了這篇“張之洞百年祭”。
“祭”往是為了開來。百年前的禮教派與法理派雖然觀點對立,但遺憾的是,爭論尚未全面而深入地展開,張之洞就去世了,清政府也很快就覆滅了,雙方的爭論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但是當下的分歧就不同了,因為,決策者自會堅持不容變革的“道”。在這樣的現實面前,法學人又當如何?一方面,對現實抱持一種批評的態度,當然意義重大;至少有助于形成某種張力,維持某種平衡。另一方面,遠離現實的“純學術”也自有其不容低估的價值,應當給予足夠的尊重。但是,法制改革的方向呢?西方法理與中國文化的關系呢?舊的“綱常”與新的“理念”的關系呢?哪些是“可以變的法”?哪些是“不能變的道”?如何在“中體西用”、“西體中用”、“西體西用”、“中體中用”之間進行恰當的取舍?“體用關系模式”的解釋能力到底如何?甚至,“體用二分”能否成立等等重大問題,法學人豈能袖手旁觀?豈能在“以學術為業”的名義下推得一干二凈、自得清涼?
置身于千端經緯、萬頃洪水面前,通過理性的、平和的、務實的、建設性的思考與對話,重建未來中國法制改革的共識,也許是當代中國的當務之急。讓我們回望百年紛爭,翹首期待未來。
(《張之洞全集》[十二卷],趙德馨等編,武漢出版社二○○八年版,2080.00元;《伍廷芳集》,丁賢俊、喻作鳳編,中華書局一九九三年版,30.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