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精神病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埃里克森(Erik Erikson)的名著《甘地的真理——好戰的非暴力起源》一書對甘地的非暴力精神起源做了分析。埃里克森師從弗洛伊德的女兒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是當代最為著名的精神分析理論家之一,他的著述也成為心理歷史學的理論來源之一。誠然,與一部完整的政治人物傳記相比,此書又“有失偏頗”,因為他主要闡述甘地童年、赴英國和南非居住時期,隨后在阿赫梅達巴為紡織工人加薪35%而進行的非暴力抗爭。應該說,這些都是甘地聲名鵲起之前的故事,一九一九年甘地才發動第一次全國性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而一九一八年的阿赫梅達巴抗爭只是小試牛刀而已。但是,埃里克森的敏銳之處在于,他拋開了傳統的熱點所在,即幾乎作者所見的所有關于甘地的材料都忽視了阿赫梅達巴這一事件,而都是關注甘地后來如何叱咤風云,又是如何帶領印度人民奔向獨立的過程;埃里克森的關注點在于圣雄的精神領導風格與特點是如何形成的,他又是通過何種手段進行精神和政治動員的。而這正是心理傳記學與一般傳記的區別所在。
精神分析學說主張分析政治人物的童年和成長經歷,以此通過一種“創傷論”剖析行為的潛意識層面。甘地出生于一個“擁擠的”大家庭,這種大家庭的生活揭示了甘地矛盾的根源。那就是,一家之長要保持家庭的和睦與健康,就必須具備超強的外交手腕。而對于家庭成員來說,就必須培養相互幫助、相互尊重的態度,以及禮尚往來的氣量和適應他人怪癖的能力。如此看來,甘地從小生活在這種家庭之中,自然有助于塑造其后來所創設的真理學院的生活方式,即外人難以忍受,也不可理解的紀律鮮明的生活。當然,或許在這種家庭氛圍中,甘地也從小鍛煉出較強的維系家庭關系的能力。而甘地的好動不安和精力充沛也讓人印象深刻,他從不積極組織游戲,但是十分善于從中扮演和事老的角色,所以無形之中甘地的居中調停的能力也得到了鍛煉和發展。
家庭關系在邏輯事實上也是與社會關系乃至國際關系相同的。所以,我們可以從處于家庭關系之中的甘地的行為、心理和特性,管窺他的非暴力理念的形成。尤其令人感到驚奇的是,甘地小小年紀居然就具備了說服父母的能力。這方面,甘地表現出了他自己的技巧和能力。首先就是保持好作為小孩所具有的特權,其次就是開始假裝,后來真的在某些情境之中成為父母的對手,但是通過較量最終戰勝了父母。這一點,在甘地往后的政治運動,即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中也是屢試不爽。在一次面對哥哥的欺負過程中,他就給母親上了一堂非暴力的課。在他受到哥哥欺負時,他不是尋求讓母親賦予他還手的權利,而是讓母親自己直接阻止哥哥的行為。從此我們可以看出,甘地從小表現出了非暴力抗爭的天賦。當然,在母性力量受到崇拜的國度,印度的原始崇拜中母性占據主導。這一點在甘地身上也顯露無遺。比如,在他年齡尚小之時,他就經常照顧父親,即他又轉而順當地承擔起了“母親”的角色:他居然承擔了照顧父親的護士的角色。在這種從小就培養起的母性力量中,我們看到了一種內在的驅動力量,這種力量后來賦予了甘地對于整個印度各階層承擔一種母性的角色,即“照顧不可接觸者、麻風病人,照顧真理學院的學員以及整個人類”。
從甘地與父親的關系中,可以看到他小時候就得到了一堂“非暴力”的實物課。在甘地看來,由于他的坦白悔過的緣故,平時脾氣欠佳的父親居然流下了珍珠般的眼淚,而甘地得到了“高尚的寬恕”。這不僅僅是一種父愛,甘地從中看到了自己“坦白的懺悔”所體現出來的精神意志凈化了父親,從而讓父親進入了超常的心態。在后來的政治和社會抗爭中,甘地所代表的下層勞動人民與工廠主、宗主國英國,實則是一種父子關系。童年通過自己非暴力的懺悔,換來了“父親”的寬恕和問題的解決,使得甘地看到了在對待工廠主和宗主國時,非暴力抗爭的功效。而面對英國,甘地所表現出的矛盾心理,即曾經號召印度人民為之無條件奉獻,后來又呼吁印度人民非暴力抗爭,也是來源于童年時期父子關系的矛盾。甘地在走向精神領袖的道路中,是以一個素食者、禁欲主義者的形象而出現,對此他有自己嚴格的自律要求,同時也要求其追隨者做到意志堅定。比如,他堅持絕對貞潔是擔任非暴力領導者的必要條件,對不能控制自己欲望的男性進行“懲罰”:將被男性窺視的女性的頭發全部剪掉,從而逼迫男性控制自己的欲望。對于禁欲的“禍根”,則在于他既埋怨父親過早讓他成婚,以至于他過早沉浸于欲望之中,更為重要的是,因為他陷于欲望之時,父親的去世這一“藉口記憶”,把童年時的普遍沖突投射到戲劇性的場景之中。
童年的沖突和創傷,成為外來諸多場景中不適與矛盾的根源。亞歷山大·喬治(Alexander George)在他關于美國總統威爾遜的經典精神分析之中,指出威爾遜總統與其父親的關系,是威爾遜固執性格的來源。其父親是一位清教徒式、刻板的和冷淡的父親,這造就了威爾遜后來在國聯條約問題上的固執,缺乏靈活性,從而使得威爾遜的國聯理想付之東流。在心理文化學看來,比如美籍華人許烺光曾指出,家庭關系成為人類社會關系的潛在緣由。比如,中國小孩從小就生活在家庭關系的社會關系之中,而美國小孩卻從小在家庭中生活于一種理想的美好藍圖之中,所以美國人較之于中國人,適應社會的時間更長,而且更具理想主義情結。當然,考慮到文化對人格的影響,埃里克森關于甘地的精神分析無疑具有重要的突破。
傳統上,人格形成的分析大都集中于兒童時期,而埃里克森對甘地人格的追溯,則提供了成年人格形成的典范。此外,正如埃里克森另一名著《青年路德》的分析所指出的,他對政治人格的探討仍局限于西方文化情境。而甘地所代表的東方文化,無疑豐富了人格的文化維度。就如前文所述的甘地身上的“母性”表征,在西方文化情境中是為人所不齒的。換言之,只有在佛教與東方文化的國度即印度,才可能塑造甘地所尊奉的非暴力的理念。就如在基督教文明的語境之下,抗爭的藝術更多地傾向于暴力手段,或者是強調族群認同的同化作用。我們所看到的,列寧的暴力革命論、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普世論所代表的歸化異族的學說,都不可避免地傾向于肯定暴力手段的有效性。
而作為非暴力抗爭的偉大精神導師,甘地的非暴力人格的形成,無疑凸顯了文化要素的重要性;反過來,他的非暴力精神和實踐,又進一步加強和影響了印度特有的抗爭文化。誠然,非暴力不合作的抗爭,在精神分析者那里看來,更多是強調甘地所代表的一種“受虐狂”的心態。但在甘地看來,自我克制成為真理的工具,而不是報復。甘地也從法律、法理、種族和學校等方面,試圖重建印度的民族自我認同,因為只有建立在認同的基礎之上,才能實現自治。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當他早期身處英國和南非時,經常是身著英式服飾,以此顯示自身的認同和優越,但后來我們所見的,就是一個“傳統”的印度瘦小老頭,大部分時間腰纏印度土布,與印度土著無異。
甘地的阿赫梅達巴非暴力抗爭只是小試牛刀,但可以管窺出他的精神和動員策略。將運動宗教化,這或許是甘地獲取力量的源泉,只有他逐步成為一種儀式和精神,非暴力才能在多重險境之中大步向前。同時,甘地是在家庭框架之中擺弄起非暴力抗爭。在十六份傳單中,他的動員策略包括宣誓、道德告誡和保證——其效果得歸功于對“不殺生”的尊敬和對領袖的信任。面對雇主針鋒相對的誘惑和阻撓,甘地以強大的“觀眾成本”,以羞恥和榮譽作為精神動力引導,同時打破勞動的貴賤之別,解決工人閑置時的安排。隨后,他強調顧問們以身作則,點出雇主的弱點與害怕之處;消除地域、社會階級和年齡的差別,解決工人的燃眉之急,特別是生活問題。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身體力行,在最危急的關頭力挽狂瀾,進行絕食,誓為工人爭取利益,以此感化工人。甘地這種自我受難是他成為全國性的精神領袖的必經之路,盡管他也經常感到自我矛盾。
較之于《青年路德》,《甘地的真理》更為成熟和精湛,為此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它表明埃里克森從“青年”到“中年”的成熟,同時不可忽視的是它所具有的文化意義。正是在厚實的文化基礎上,好戰的非暴力才與眾不同,全球獨此一家。這種對于暴力的另一種哲學,為西方式的暴力抗爭藝術提供了另一種路徑。當然,對于如今這個仍然是雜亂無章、狼煙四起的國際社會,甘地的非暴力理念能夠提供什么樣的知識貢獻,我們對此應該具有信心。但是,同樣也是受制于文化的非普適性,非暴力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當今國際秩序的治亂無力的尷尬,這仍是不確定的,畢竟如果非暴力能夠放之四海而皆準,那么只能說明這個世界只由受虐狂組成,而施虐狂早已無影無蹤。然而,自甘地之后,印度本身也并未在非暴力的理念與實踐上走多遠。但無論如何,埃里克森的這本精神分析著作仍然成為心理傳記學的經典之作。
(《甘地的真理:好戰的非暴力起源》,[美]埃里克·埃里克森著,吳文江、田蒿燕譯,中央編譯出版社二○一○年版,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