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滬上一位朋友電話問我,是否知道手抄本小說《九級浪》的下落,他說可能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藏著。我只是在楊健著《文化大革命時的地下文學》一書中讀到《九級浪》零星片段,但不知道完整的手抄本在哪兒。過些日子,朋友又來電說,現代文學館也無《九級浪》的手抄本。我在網上仔細搜索過,也沒有發現,倒是在孔夫子舊書網上淘到了《第二次握手》的兩種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在六十年代就動筆了,我們后來讀到的是一九七九年公開出的版本,當年《讀書》曾有談論《第二次握手》的文章。《九級浪》是在“文革”中寫“文革”,堪稱“文革”地下文學的“第一本小說”。但《九級浪》傳抄的范圍似乎沒有《第二次握手》那樣廣泛,“文革”結束后又一直未能正式面世,此為“文革”時期文學研究的缺憾之一。
這些年冠以“手抄本”正式出版的一些書多數是作者修改以后的文本,和當年的“手抄本”有諸多不同。這個差異對一般讀者的閱讀并無太大影響,但對“手抄本”研究者或對文學史寫作而言則是個問題。我人在國外,手機也跟著漫游,但通常是上網,手機也就安靜地擱在那兒。有天偶爾開手機,收到一位陌生者發自北京的短信,詢問我年前在孔夫子舊書網上購得的《第二次握手》手抄本,是否可以轉手。我回了一則讓這位朋友遺憾的短信。網絡時代信息之通暢,超出我們想象。設想上個世紀五六七十年代若有互聯網,大概也就沒有“手抄本”這一現象了。所以,在哈佛大學田曉菲教授主持的“手抄本”國際會議上,我曾經感慨,“手抄本”現象在網絡時代可能終結了。
今年四月,在王德威教授主持的“紅色遺產在中國”國際學術會議上,我見到了久違的在波士頓大學任教的葉凱蒂教授。剛到哈佛時,便聞葉凱蒂教授存有《九級浪》手抄本,我頗疑惑,但又相信這是確實的消息。四月的會議上,我們是同一場發言,果然,葉教授提到了《九級浪》,從畢汝協說到王朔的《頑主》。休息時,我問葉教授,從哪里找到的《九級浪》手抄本,她說是多年前畢汝協從紐約寄給她的。畢汝協還給她寫了一封長信,講述《九級浪》的寫作過程,這封信在她德國的寓所。她說到信中的一些內容,和我讀到的畢汝協以“畢汝諧”發在《黃河》上的回憶文章大致相同。葉教授也說,《九級浪》的手稿應該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過了些日子,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她將掃描好的《九級浪》電子文檔復制給我,我見到了畢汝協給她寄郵件的大信封,里面裝著復印稿。現在已經沒有《九級浪》的完整稿本,畢汝協復印給凱蒂的也缺了幾頁。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后,畢汝協和他當時的女友將《九級浪》原稿埋在頤和園玉帶橋后一個環湖的島上,“文革”結束后,他獨自掘出文稿。畢汝協在回憶文章中說,“它已被雨雪漚爛大部分,只剩殘篇了。”我現在讀到的這部小說:基本完整,只是缺了幾頁而不是“大部分”,畢汝協《黃河》一文的說法似乎不夠準確;復印件是作者手跡,非當年的手抄本。而到目前為止,并無《九級浪》手抄本的消息,畢汝協在《黃河》上的文章是以“誠愿讀者諸君助我尋找一份完整的《九級浪》,深謝厚酬”一句結尾的。因此,我寧愿相信,現在我讀到的這個稿本,就是“頤和園”本。我說這個細節,其實只是想表述“手抄本”研究中的一個難題,確認“版本”的難題。這個問題,我們現在可以暫時擱下。
根據畢汝協自己的回憶,《九級浪》寫于一九七○年深秋,構思于一九六九年,而不是通常所說的寫于一九六八至一九六九年之間。動筆前一年,畢汝協為躲避上山下鄉風潮,“附庸青年司馬遷游歷名山大川的風雅,兼且有意識地效法青年毛澤東搞社會調查”,跑了許多地方,得出了“文革”“糟得很”的結論。這樣一種幻滅的感覺,與他對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海景名畫《九級浪》的解讀是一致的:覆舟之下,眾多溺水者垂死掙扎的形象,直觀地表現了毀滅一切的“文革”海灘。我注意到,和手抄本不同,一九七九年版的《第二次握手》,作者張揚增加了一個細節,男主人公的書房里也掛了這幅《九級浪》油畫。有意思,這幅畫倒成為一個時代的隱喻之一。
一九六八年是“文革”時期青年人,特別是紅衛兵一代思想、人生的分水嶺。盡管畢汝協尚未達到一九六八年前后出現、后來失蹤的“思想者”的境界,但他觀察“文革”生活的視角發生了變化。在一九六九年,他也有了“在路上”的經歷。行囊中帶了唯一的一冊書,愛倫堡的大型回憶錄《人·歲月·生活》,他上路了。用今天的說法,是“文化之旅”加“革命之旅”。
但這個過程,顯然還不能輕易用“狂熱”、“幻滅”、“迷惘”和“覺醒”這些措辭來描述。“文革”結束后,這些關鍵詞構成了書寫青年知識分子歷史的秩序。無疑,無論畢汝協這一代人還是他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有“狂熱”、“幻滅”、“迷惘”和“覺醒”的特征,但不完全是這樣一個線性發展的過程,而其他一些因素以及各種因素沉浮、夾雜的特點似也不可忽視。畢汝協說,他白天刻苦攻讀馬列(《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筆記》等)也讀《論馬克思主義》,入夜則伙同狐朋狗友大干非非之道。這個說法至少提醒我們不能完全用“躲避崇高”來指稱那一代人甚至是一類人。其中的一些人,沉淪了,但骨子里還有崇高;醒了,但痛苦。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一些“文革”時期的青年,在否定“文革”之后仍然回到“崇高”那條路上是有其歷史原因的。
在這樣一個巨大的沖突中,“玩主”出現了:自視甚高,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看透人生,“抱持糞桶逃生”;庇身之所是飲食男女,以此緩解滿腹憂思無邊愁緒。——這就是“文革”時期的“玩主”,以“玩”的方式解放壓抑了的人性并和現代迷信徹底決裂,而它的大背景則是一代人的悲劇。小說作者的這一心路歷程和生存方式,不僅構成了《九級浪》的底色,也大致決定了小說的布局謀篇和人物形象。《九級浪》是一個漩渦,也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原本純潔無瑕的陸子和司馬麗便在其中掙扎和沉淪,從金童玉女到問題少年,這是我們大致熟悉的一個故事梗概。相對于新時期關于“文革”的敘事,這兩位男女實在是文學中的“早產兒”。尤其是陸子,小說的“我”,一個禁得起分析和透視的復雜人物,置于近六十年的小說人物譜系中,大概都算得上是獨特的一位。同樣值得我們注意,也為一般論者所輕忽的是小說書寫的社會眾生相。我以為,《九級浪》的一個成就是,寫出了另外一種革命時代的日常生活。在“我”的周邊,活躍著勇人、勇珍、馮明、伍行浩、伍老頭、頭畜生等一群人,所謂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社會之種種怪狀紛呈,構成了和紀錄片《中國》、“傷痕文學”等完全不同的斑雜的社會面貌。
畢汝協自幼喜讀盧梭、狄德羅等人的半文學半哲學文學作品,后來又接觸到薩特、加繆等人的著作,“不禁躍然用生命作砝碼,壓在社會這個無比巨大的天平上”。我覺得,小說《九級浪》的靈魂恰恰是染上了這些人的氣息,存在主義之于作者和小說的影響是明顯的。有趣的是,作者說他放棄的是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及樣板戲創作,采用的是“親切而熟悉的批判現實主義寫法”。如果就小說撕裂“文革”社會生活的真相和裸露青年一代內心世界圖景而言,這部小說無疑是“批判現實主義”的,但小說的整個精神氣息則源于存在主義哲學。畢汝協說他曾經和許多人爭辯過陸子這一類人生方式的合理性,其實堅持的正是這樣一種哲學。
近些年,我一直關注當代文學史研究中的“斷裂”與“聯系”的問題,如何看待這個問題,恩格斯當年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揭示過。如果我們把“文革”與“新時期”兩個階段的文學“關聯”起來,就會重新評價王朔的一些作品,就會重新論述《九級浪》到《頑主》這一線索。
在當代文學史的論述中,受到關注的“文革”敘事,大致是“被迫害”、“反抗”和“懺悔”之類的故事,這些故事也是將生命砝碼壓在社會的天平上,但無不呈現出一種道德的力量和光環。這樣一種敘事既突出了那個年代的丑陋,又在道德凈化中自慰和撫慰他人。但它恰恰刪除了無法用道德來解釋的另外一種反抗力量以及人性世界的復雜性。在這個意義上,即便現在,我們仍然有必要重新來認識那個年代“存在”的真實面貌。在覆舟大海之后,一個人如何逃生?畢汝協說,有人駕駛快艇逃生,而他是抱持糞桶逃生。在各種逃生方式中,我們關注的是哲學的玄想、詩意的升華、宗教的信仰等,而“流氓加文盲”的下作或者其他,又具有怎樣的意義呢?
我到紐約大學講課,晚上從華盛頓廣場步行回酒店,在漫步時突然想起畢汝協在紐約。當年他在《黃河》上發表《關于〈九級浪〉的一段回憶》時曾在文末留了電話和地址。我回到酒店,找到了下載的文章,按照他留的號碼撥了電話,不通,再撥,還是不通。這個號碼是一九九九年留下的。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