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念想

從來沒想到，我的家鄉也只能拿來念想。

第一次遠離故鄉是去讀大學。因為是家族里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我是在親人的目送下離開的。盡管只是到幾百里外的地方念書，但出門后背上行囊的我哭了。雖然我已經有六年住校生活的經歷了，雖然知道寒暑假包括中途的長假都可以回家，雖然報到路上先后有父親和兄長相陪，雖然看到母親雙手抱在胸前，臉上還洋溢著滿意的笑，但那時的我，眼淚止不住地流。

再次遠離故鄉是因為工作找在了異地。與上學那會兒相比，我變得男人了許多，力氣足了許多，也剛強了許多。老大的蛇皮袋塞滿了東西，在我手里并不十分沉重，一家人都站在長長的臺階上迫切地問:“明兒啊，哪時回來喲?”我朝他們燦爛地笑笑:“今年寒假或者明年暑假!”抬頭看看母親，母親依然雙手抱在胸前，不同的是眼睛紅紅的、眼眶濕濕的。我明白母親的心思: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怎會說離開就離開了呢?

轉眼之間，遠離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滿打滿算已是第十個年頭了。這期間回過三次家，但每次都是匆匆又別離。那可是我生長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啊，每塊田地都有我的腳印，每棵大樹旁都有我仰望的目光，每座山上都有我的笑聲，每條河流都有我的影子，每個鄉親都親切地叫過我的小名，這么短暫的停留怎能滿足我如此長久的思念呢?

于是，眼眶在每一個思鄉的季節開始漲潮，或是明媚的午后，或是有雨的黃昏。

故鄉的山是我兒時的樂園，我最不能忘記的便是在山上放牛的情形。天上剛翻出魚肚白，放牛的同伴就趕出了自家養的牛，開始彼此吆喝著。“到哪里放?”“到長大坡(山名。)”到了山上，牛各自去覓食，我們則玩在一起。通常是找鳥窩，我們捧在手里的雛兒常把鳥媽媽惹得在樹上飛來飛去。或用樹葉做口哨，一吹就是一個早上，吹得腮幫子麻麻的卻仍然樂此不疲。有時什么都不做，也從不需要擔心有什么不干凈的，任意就著一塊草坪或一叢雜草原地躺下，看天上云彩像什么，看山下一塊塊田地里誰家勞作得最熱鬧。餓了伸手就有小紅子，伸長脖子四處搜尋就有野生的草莓，這樣還不過癮時也膽大妄為地到玉米地掰玉米棒子，隨便找點柴火一烤，香氣就滿山跑。露水快干時我們才滿山找牛，之后打著飽嗝下山。鄉親們地里丟了玉米棒子也清楚是放牛娃干的，但鄉人卻從沒因此爭吵過?，F在想來，雖然我被迫遠離了它，但山上的情形還是那么生動。遙遠的長大坡啊，還有牛群來問候你嗎?還有孩童來搗蛋嗎?下次回來一定要來看看你!

故鄉的河，沒有長江的氣勢，沒有九寨的神奇，如一截瘦瘦的素色衣帶。河水清清淺淺，轉角處也能見得幾個詭秘的漩渦。也就在這里，水稍微有些深，往往成為魚兒的棲身之所。閑暇時分，斬一根小竹竿，套上一根細線，綁上一個細細的鐵絲，穿上一只就地挖掘的粉白蚯蚓，對著魚頭撒下去，結果是驚走了對準的那一條，卻往往引來周圍的一大群。真正釣到岸上的魚從來沒有，多半是拉出水面彈幾下子就脫落了，因而一陣的驚喜之后就是一片嘆息，和著流水的聲音回響在河畔，引來過路或在田里耕作的大人們快意的笑。

異鄉生活已經多年，一樣的水鄉，江水、河水的印象經常映入眼簾，看著那些或寬或窄、或渾或澄的河面，感覺似乎每一條都與自己有關，又似乎沒有任何一條與自己有關，或許就是因為把更多的記憶給了生命中在故鄉流淌的那一條。

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

離開故鄉的日子里，年老的四姑幸福地離開了人世。她辛苦了一輩子，養大了一大家子，還幫忙帶大了我這樣缺人手照顧的小孩。四姑，我一定會來您墳前看望您的!叔叔嬸嬸都還健康吧?伙伴們日子都滋潤了沒?年幼的都長大了，談婚論嫁了嗎?新生的力量不小了吧?

你們知道嗎，有個人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念想著你們啊!

家里的老房子有了些年歲，孩子都在外面，父母也搬了出來。曾經為了讓父母從里面搬出來，便于照顧他們，想說服父母將其賣掉，現在想來幸好沒做出這個愚蠢的行動，即使是重新修建都是不合適的，因為重建的，便與當初的淳樸無關，與當初的艱苦無關，與當初的童年無關了。

時至今日，竟怕聽到“故鄉”二字，雖然條件的改善可以縮短返鄉的周期，但內心深處，我已然成了游子，注定打不開這個念想的情結。更多的時候，我只能“舉頭望望明月”，只能想“一張窄窄的船票”，只能登高望遠，任由故鄉飄來的云，把自己撞成嚴重的內傷。

從來沒有一首歌，如此具有穿透力，深入骨髓，穿透心房:“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云，為我抹去創痕?！甭犞豆枢l的云》，想著故鄉的事，我需要記下些什么，留住我的故土生活，為了在故鄉長大的自己，也為了在他鄉長大的我的孩子。

遙遠的故鄉，我永不停息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