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學創作既是分內的,也是分外的。
在教壇上耕耘了三十多年,感受最深的是作為教育者必須言傳身教,以身作則。這大致也可用另一句話替代:學高為師,身正為范。“言傳”除了口傳外,就是筆傳。作為語文教師,常常指導學生作文,在學生心目中只會指手畫腳而不會下水—作文,這樣對學生的感召力自然會大打折扣。反之,學生見你與他們同壕作戰,能教能寫,且經常發表,便會對你另眼相看,這就是地道的“身教”。我的學生發表文章千余篇,多人曾得獎,我想與此有關。從這種意義上說我的創作是“分內”的。那么“分外”指什么呢?一是時間,我用的都是業余時間—分外的。另外在某些人看來,業余創作追名逐利,肯定是分外的了。
然而,不論分內分外,創作與教學一樣必須要有自己的“基地”—特色。取材是體現特色的關鍵。如鄉土作家,就是以其寫作取材而稱。每個人按照自己的出生環境,都有一塊熟悉的天地、豐富多彩的童年、終生難忘的伙伴、個性各異的親友鄰里……我出生在小山區,開門見山、出步登山、干活在山……山是我的樂園—它給了我無窮樂趣,也給了我很深的感受與啟迪。所以我愛山、樂山,沉浸于山水。在我的散文里,有三四十篇專門或部分寫到山—故鄉的與別處的。
我是地道的山里人,在山中不肯出來。
名山巨著
名山亦巨著,這是我最近的感覺。
遠古的火山給名山留下雛形,歲月的雕刻、人工的點綴使之日趨完美,遂成造物主的寵兒、大自然的藝術杰作,如雁蕩山。而巨著常在社會的大動蕩、裂變、改革的時代應運而生,如《紅樓夢》。名山,巨著,均非淺陋者所能讀懂。我與雁蕩山是隔山鄰居,念小學時就讀它。首次到大鑊寺,走累了,看亭柱上歪歪斜斜的“未到雁蕩想雁蕩,到了雁蕩沒名堂”之類文字也道出了我的心理。現在想來我那時與題字者一樣太淺薄無知,還不配讀這“海上名山”,這就如我當時讀《紅樓夢》。
后來隨著內外閱歷的豐富,逐漸愛上了雁蕩山,也愛上了《紅樓夢》。常率生伴友去游雁蕩山,每次都盡興而歸。
先在山麓仰讀。奇峰怪石移步換形,疊翠重巒獻秀呈奇,諸如恭立的聽詩叟,虔誠的拜塔僧,“屹天外”的天柱,崢嶸挺拔的雙筍……誠為立體畫、無聲詩、天然戲也。加上茂林修竹泉鳴鳥囀的相配相應,真乃“寰中絕勝”,令人折腰。
今天我又俯首讀之—夏至的清晨,只身登臨蓮花洞巔。云海奇觀僥幸目睹,乳白渾厚的云霧吞沒了千峰萬壑,直伸至東海。霧,主宰了山海遠天,似素絹,如長裙,飄浮江山,舉首卻是明鏡碧天,人立云端,實屬超脫紅塵之仙境。
既而霧散,另一圖景又展現眼底。讓人嘆為觀止,林立的峰巒怪石都乖乖地拜倒在我腳下,如尺幅畫圖一望盡收,參天的古木、翠竹成了山谷蜂巒的底色,使點點青峰成為浮在綠色海洋上的帆板,素練般的公路繞山腳蜿蜒伸展。幾多村落裝點于山岙下、公路旁,山中鬧市—
響嶺頭宛如一排潔白的蜂房,許多大甲蟲似的機動車在其間逶迤爬行。欲化龍的跳天鯉棲息在小山崗上像小雞;齊鳴的鐘鼓成了兩個發髻。拜塔僧如兩個拇指;最低處一個小饅頭似的山尖卻是天柱之巔—“鷹首”。“書云端”的霄筆峰已躲在深閨尋不著了。金烏、玉免只是縮于樹叢中的兩顆黑石。五指峰、剪刀峰、上山鼠……俱以不同于其本來面目撲入眼底,還發現無數像各種奇禽怪獸的未名峰石、瀑布。呵!雁蕩,俯仰生姿、鬼斧神工;清水芙蓉,神態萬千;“藏龍臥虎”,風物無邊呀!她,使我聯想起讀《紅樓夢》。
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男女隨著頁數的加增而次第出現,迎面而來。他們被作者塑造得天然無飾巧奪天工躍現紙上。一幕幕炎涼世態,一張張高低人面,令人品味無盡。雕塑手法又變化無窮別有洞天,劉姥姥出場猶如將我們帶進野趣的田家,妙玉把人引入清凈的佛地,而薛蟠未出現就給你展現一個污濁的世界……“時有幽花一樹明”,觀景如此,讀書亦然。書中的園林建筑、醫藥烹飪諸多方面均有較高造詣和實用價值,給不同層次不同需求的讀者以不同的獲益。讀巨著豈非如讀眼前名山?
我立身峰巔、俯仰宇宙,想起了蘇軾的“遠近高低各不同”,桂林人馬君武的“如何雁蕩石,酷似桂林峰?”又想到哲學中的“入世出世”之說……哦,名山—巨著,巨著—名山,一樣的讀法,一樣的精深博大取之不竭,一樣的奧妙無窮亟待開拓,一樣的橫嶺側峰智仁各見……
我愛讀雁蕩山,也愛讀《紅樓夢》,但我百讀不得全解,卻又百讀而不厭。因為每次都有所啟悟。
我久有寫雁蕩山的意向,但由于名山的一峰一洞似乎都被人給寫過了,真是“欲寫龍湫難下筆”,常常望山感嘆。
1992年夏的一天,我登臨雁蕩山的高峰之一—蓮花洞,產生了靈感:名山—巨著,巨著—名山,一樣的讀法,一樣的精深博大取之不竭,一樣的奧妙無窮亟待開拓,一樣的橫嶺側峰智仁各見……
于是在那住了一夜,想到諸多寫山的文章都是仰望—觀察點在山腳或山腰—選取的視角比較類似。于是我選取山頂。我次日一早就攜帶紙筆坐在山頂—俯視。且看且寫,邊寫邊看,如寫生似的,把偌大的名山當一個盆景看。
立意通常要求:正確、深刻、高遠、新穎;取材:有意義,有趣,既有意義又有趣。舊題材換個角度易出新意,上文對此似乎沾了點邊。發表后得到一些好評,后被選入《溫州建國五十年周年散文選》。
這是山啟迪了我,賦予我靈感。
1993年,我從公立學校出來辦私學,招生聘師,基建貸款……整天忙碌,心情煩悶。這時又是山給我啟悟:我的壁畫畢竟晴明如洗之時居多,我欣賞著,總覺得有所啟悟,喜時減喜,憂時減憂,調劑著我的心緒。
我的幾位“下海”的文友,多次提到是文學把他們從事業低谷中拉上來。
“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頭缺。”的確,這“缺”不僅補在墻頭,也補在我心中。每當家事、班事、教學事,受挫折,不順心,疲憊,煩躁之時,我便開門遙望青山,呆呆地凝視,十分鐘,半小時,甚至一小時,凝望著,“蕩胸生層云”,心就如退潮般慢慢地平靜了。“此中有真諦”,我也時時想像、向往著教壇、文壇的“山外青山樓外樓”。下文就是一例:
壁畫記
去年初秋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在三樓辦公室中的沙發上略作休息,一合眼就有人敲門。進來的是一位剛毅而瀟灑的天之驕子,年輕氣盛,暢談國事世事,傾吐雄心壯志。他是浙師大本科畢業來應聘的教師,以前曾來過,當時這里還是千里沃野。而今展現眼底的卻是一所嶄新的校園,高聳的教學樓與餐廳并排拔地而起,如雙筍崢嶸;占地20畝的校園舒適地躺在潔白的圍墻里;花崗石鑲嵌的門臺皎潔如玉,熠熠發光;四周稻浪飄香,桔柚垂珠,清幽宜人。吃住在校的莘莘學子早晚書聲瑯瑯,教室中全神貫注,運動場上生龍活虎,餐廳內津津有味。
他耳聞目睹這一切后,不無驚訝。爾后,他常來辦公室看報聊天,東側壁上名人的題辭,被他那欽敬而專注的目光幾乎看穿了。“啊,瞧,一幅多么壯麗的天然壁畫!”一次,他指著寬敞的鋁合金玻璃窗外的白龍山驚喜地叫起來,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哦,好一幅天然壁畫,真是偉大的發現!”我眺望平日熟視無睹的白龍山,內心不免慚愧。
對山,我素懷特殊之情。山青水秀的雁上唱是生我長我的故鄉。那兒門對青山,戶環綠竹,山花山鳥山溪是我少年的伙伴、樂園。山之靈秀、博大深邃感化啟迪過我。屬雁蕩山一部分的白龍山是我故鄉山脈的延伸,距校六七公里,海拔上千米,有著許多奇異的神話傳說,遙望如巨龍翹首蒼穹。“開門山入座”,眼前壁畫,壯闊深遠,意象豐富,多姿多彩,奇峰廟宇崢嶸,青天白云襯托,山澗飛瀑飄逸如練。青山綠野村落疏密有致;炊煙白鷺動中含靜。
我眺望“壁畫”,又回顧塑之于壁的“自立自強務實創新”8個大字—我擬的校訓,油然憶起辦學前,我以教學、寫作怡然自得,遵循“得不高歌失不憂”,安貧樂道。為了本地教育事業的崛起,毅然拋棄“鐵飯碗”,走上科教興國之道。
辦學兩載,嘗盡酸甜苦辣。
逐級蓋印,今天辦事員出差,明天又不知躲到誰家“筑長城”: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找找找,非“找”得你無可奈何;等等等,直等到你有氣無力;拖拖拖,非拖得你氣息奄奄,石沉大海。“板凳要坐十次冷,才得大印一顆紅”。這征地建校,共要蓋上百個印,試想要跑多少路,要等多少時,要看多少張冷面孔啊!燈光如晝,同學們或看書、或做作業、或輕聲討論問題;教師們來回走動,隨時指點,忽而燈暗,這么個大家庭,停電停水咋行?上頭命令每生納稅多少元;村老辦協會要求贊助多少元;某處造路,要捐資多少元……要錢的縱橫交錯而來。
征地、建校舍、購設備、付教工工資……處處要錢。幾百萬元的投資如壓在身上的五指山。 只要設身處地地想想,如騎在這樣的“虎”上,而高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不是虛偽做作嗎?我是常人,我有喜怒哀樂,如壁畫有陰晴隱現。
然而,我的壁畫畢竟晴明如洗之時居多,我欣賞著,總覺得有所啟悟,喜時減喜,憂時減憂,調劑著我的心緒。
仁山智水,山使我堅定,給我毅力,不同時期予我不同的啟悟。我在《遠近青山入我門》中寫到:
那么,今天的大山在昭示我什么呢?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陶淵明道:“樂乎天命復奚疑?”我想所謂知天命就是懂規律,大山立身有其規律,人也必須理解、遵循人生的規律。以山之權重,平衡社會之浮躁、隨波逐流、急功近利……不宜過左而莽撞,也不要過右而落后。要有一顆深沉博大的心。
這就是我多年格“山”致知的一點感悟!
作家簡介
陳友中,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校園文學委員會常務理事,溫州市兒童文學研究會理事,樂清市中學校園文學研究會理事,樂清市作協理事,樂清市詩詞學會副會長。
從事中學語文教學32年,撰有寫作教材《生態寫作》一書,曾指導學生習作獲全國級作文大獎200多篇(次)、發表千余篇(次)。獲“全國優秀作文指導師”“美文園丁獎”等40余次。
先后在20幾家報刊上發表散文、小說、雜文等200余篇,著有散文集《深山旅店》(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歸真集》(百花文藝社)、《文心集》(中國文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