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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家溝的地雷戰(中篇小說)

2010-12-31 00:00:00陳鐵軍
青春 2010年7期

作者簡介:

陳鐵軍,生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文學院簽約作家,以小說創作見長,作品曾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本選載,并榮獲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等多種獎項。

日本人是這樣來到吉家溝的。這地方人口語,管日本人叫“老日”。先是不知聽誰說:“老日來了。”吉家溝人都笑著說:“噢,來了么?”那時候他們覺得,這是一樁遠在天邊的事兒。接著由山外來了一個人,是到村子里串親戚的,說:“老日真來了,已經到了俺那噠。”吉家溝人還好奇地問:“是么是么,老日長得啥模樣?”山外,在他們看來,仍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大清早,他們一出門一抬頭,看到十幾里外的溝口塬坡上,不知何時屹起了一座炮樓子,由于這日陽光明媚、能見度好,照得溝壑有折有皺、有明有暗,不僅炮樓的輪廓,就連樓上的膏藥旗和樓下的鐵絲網都隱約可見,一村人這才意識到——用吉保長的話說——“俺日他娘咧,看樣子老日真到跟兒了!”

接著傳來了有關老日的種種說道。有的說他們見到啥搶啥,看見老太太手上戴個銀鐲子,捋不下來連手一起砍了下來。有的說他們殺人不眨眼,看見一個人腰上扎著根皮帶,說是中央軍上去就是一刺刀。有的說他們畜牲都不勝,把一個婦女輪奸得下肢癱瘓,在屁股上綁倆鞋底挪著要飯。更有的說他們抓人修炮樓,誰干得慢一點兒就說良心地壞了,裝進麻袋從塬坡滾下去活活滾死,沒幾天有名有姓的就被他們滾死了十幾個。炮樓所在的地兒,早先是黃河古渡口,后來由于舟楫、商賈往來,就成了一個人煙輻湊的集鎮。鎮上人和村里人非親即故,也就是說遭災的不是親人就熟人,因而這些傳說在吉家溝人聽來,顯得格外的真實真切、栩栩如生,雖然只是聽說,卻像親眼所見的一樣。這使得那個隱約可見的炮樓,一下子成了扎在他們肉里的一根刺,釘在他們眼中的一顆釘,壓在他們心頭的一塊巨大沉重的石頭。啥時候只要一見那炮樓,就會覺得老日不僅真來了,而且隨時都會來到他們村。也就是說,那些傳說中的災難,隨時都會落到他們自己的頭上。

一種無聲無息的恐慌,不知不覺籠罩了村莊。這種恐慌的最大外在表現,就是人們不知從啥時候起,開始像老鼠打洞那樣藏東西。先是把小件的細軟,分藏在屋頂、坑洞、雞窩、豬圈里;接著把成袋的糧食,深深地埋藏進房前屋后的地底下;接著把能活動、不好藏的大牲畜,疏散、轉移到了很遠、更遠的親戚家……這種隱藏一開始還是偷偷摸摸的,人人都在藏可是誰都不承認。張三李四走了個臉對臉,張三若是敢問李四:“藏了么?”李四準會急得臉紅脖子粗:“誰藏了?哪狗才藏了!俺家你還不知道,俺能有啥可藏的?”人們企圖否認的,不是自己藏了東西,而正是內心深處的這種恐慌。但恐慌是能遮掩得了的么?特別是當恐慌日積月累、越來越多的時候。終于有一天它就像汽球那樣“嘭”地撐爆了。這天村里突然傳出一陣撕心捋肺的響動,人們出來一看發現是村人吉四兒在殺豬。在鄉村,特別是在那年月的鄉村,人們只在逢年過節、婚喪嫁娶時才殺豬,而這時候麥才將到脖膝蓋兒,豬還半大不小的沒長成。人們都說:“你吃錯藥了、昏了頭了,不晌不夜的咋把豬殺了?”但吉四兒在一片難聽的豬叫聲中,以比豬還難聽的嗓聲吼叫道:“日他娘——老子辛辛苦苦養個豬,最后讓老日們殺吃了,還不如俺自己先吃了。”說著給豬來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連吉四兒自己都沒想到,他這一刀開了全村的殺戒。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恐慌在村莊里明朗化了,家家戶戶開始明火執仗、破罐破摔地殺豬吃肉。“四兒說得不假哩,這豬讓老日們殺吃了,還不如咱自己先吃了。”煮肉的香氣兒村外幾里十幾里都聞得著。不是親身經歷誰都不會相信,恐慌這東西竟然是聞得著的,而且聞起來那么香。

就在這時候村里來了三個人。仨人都是歪戴帽子敞著懷兒,前頭那個掖短槍后邊那倆背長槍。他們打聽著來到吉保長家,大拇指一翹說:“我們是皮司令的人。”讓吉保長把村人都叫到他屋前來開會。吉保長這年四十歲,但保長已經干了十幾年。十幾年里這司令那司令的人見得多了,只要來了就掏出煙卷一個個地敬,從來不問這些人是干嘛的。本來他以為皮司令的這仨人,就和以前那些人一樣,是來要錢要糧、派丁派夫的,卻不料這次來的不是災星是福星。掖短槍那年輕人摘掉禮帽,拿在手中揮動著對村人說:“我姓秦,我們是皮司令的人,是抗日救國的隊伍。我不說你們也看見了,如今日本鬼子已經來到了咱家門口。我們要想留住眼前的好日子,沒有別的辦法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組織起來、拿起武器,保衛我們自己的家園,不讓鬼子進到我們的家里來。”號召大伙兒成立抗日自衛隊。就像后來的球星向球迷要掌聲那樣,兩條胳膊向上揮舞著大聲問:“鄉親們說中不中啊?”不讓老日進到家里來!這——這不正是大家伙兒巴不得的么!你也不想想人們能不說“中”么。結果人們不僅異口同聲都說“中”,而且可著嗓門兒連說了幾個:“老中!老中!老中!”就這樣在這個會上,吉家溝抗日自衛隊成立了,吉保長被委任為自衛隊長,全體保丁自動成為了自衛隊員。就像其它村莊一樣,那時候的吉家溝作為一個保,一直也配備著幾條老槍和幾個保丁,沒事兒這些保丁各種各的地,有事兒就扛起槍來行使政府賦予的權力。

自衛隊是成立了,可是拿啥自衛呢?吉保長說:“就俺村那幾條破槍,也就是扛上當個樣兒,打響打不響都不一定。”眾人也說:“是啊是啊。”吉保長的疑惑也正是他們的疑惑。對于這個問題姓秦的肯定地說:“拿地雷呀。你們知道地雷么?”“地雷么?”有一個人說,“俺知道。”說這話的人是吉先生,村里最大的知識分子,在前一個朝代考取過舉人,只是還沒來得及混個官當當,朝代就不長眼地改換了。吉先生擼著胡須、搖頭晃腦地說:“這個地雷么,是咱中國人最早發明的,它是在火藥發明的基礎上,產生的一種爆炸性兵器。古書《兵略篡圖》上說,那時候地雷叫震天雷,爆炸時候聲震幾十里,毀傷面積能達半畝地。攻城的時候把它埋在城墻下,多高多厚的城墻都能炸開。守城的時候把它吊到城半腰,炸得敵兵根本到不了城根兒。”姓秦的緊跟著就題發揮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呵——就這還是古時候的地雷,現如今地雷的威力更大了。偉大的蘇聯衛國戰爭你們知道吧,紅軍在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總共埋設了幾十萬顆各種各樣的地雷,大大限制了德軍坦克集團的行動,殺傷了數不清的德軍坦克和兵力,炸得德軍望著近在咫尺的城市,只能眼巴巴地望城興嘆,就連德軍將帥都稱莫斯科是‘攻不破的堡壘’,斯大林格勒是‘犁不開的凍土’。連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我們都用地雷守住了,何況我們一個小小不然的吉家溝呢。”

“可是——”吉保長心說你說得怪好,“俺們哪擺弄過那啥——地雷呀。”眾人也說:“就是就是,俺連地雷啥樣兒都沒見過哩。”姓秦的當即道:“沒見過不要緊。我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為了抗擊日寇、保家衛國,皮司令決定舉辦一個爆炸技術訓練班,專門講授制作和使用地雷的方法。你——吉隊長,還有全體自衛隊員,還有各村的自衛隊員們,到時候都要到那個班里去學習。我們要用地雷打一場人民戰爭,讓村村有地雷、處處有地雷,日本鬼子走到哪兒、摧魂奪命的地雷就炸到哪兒。”

吉保長和他的保丁——自衛隊員們,是在半個月后回到吉家溝的。他們一進村,就被翹首以待了半個月的村人團團圍住了。“咋樣咋樣?”人們七嘴八舌亂問著,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到底給村子帶回來了啥。就連吉保長都沒想到,人們會對他們寄予如此的厚望,精神頭兒一來看上去就像變了個人,就在村口捋胳膊挽袖兒地大噴兒開了:“啥咋樣?好得狠!跟恁說吧,這回俺可是開了眼,見著啥是真正的地雷了。”接著現炒現賣開了訓練班上剛學的知識:“恁知道真正的地雷啥樣么?地雷,按用途可分為防步兵地雷、防坦克地雷和特種地雷,按引信分有觸發式、拉發式、燃發式和定時爆炸式。”說著招呼保丁:“抬上來抬上來。”在眾目睽睽下抬上來兩筐黑乎乎圓滾滾的鐵疙瘩:“看見沒?看見沒?這就是地雷!蘇聯制造的,觸發式防步兵地雷!偉大的蘇聯紅軍在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中,用的就是這號雷。這是訓練班結束時,皮司令發給咱自衛隊的,一個村子三十顆。三十顆哇老少爺們兒!”“恁瞅瞅恁瞅瞅。”一邊說一邊揮動著一張密密麻麻的字紙,“連使用說明書都是俄文的。”說是讓人瞅可人們剛要瞅又被他撥拉到一邊兒,“瞅球哩,瞅球哩。俄文的,就跟天書差不多,瞅了你也瞅不懂。”“你問俺給你們帶回來了啥?”說到這兒大包大攬地拍著胸脯道,“俺就給恁帶回來了這——三十顆定心丸。定心丸哇老少爺們兒!有了這些定心丸,不是俺說的恁請安安穩穩、踏踏實實睡大覺了。狗日的老日他敢來,保管叫他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不管來多少都叫他活來死去、有來無回。”

“嘖嘖嘖!這就是地雷呀!”吉家溝人難以置信地望著這些鐵疙瘩。

半晌才有人想起來:“管使么?就這么幾個鐵疙瘩?”說這話的人是吉四兒。也就是全村第一個殺豬吃肉的吉四兒。他一邊說著,一邊還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遠處溝口的炮樓。

“是呀是呀。”村人也被吉四兒提醒了,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們的保長。

“管使么?”吉保長眼瞪得跟蛋樣的,“俺說的不算。”指著他的幾個保丁,“你,你,還有你。恁幾個跟他們說說。”

“嘻嘻嘻。”幾個保丁笑嘻嘻地說,“吉隊長還是你說吧。”

“俺說就俺說。”吉保長就手往村口碾盤上一站,“老少爺們兒哪,恁可別小看這鐵疙瘩。訓練班快結束時,皮司令組織了一次畢業考試,要檢驗一下學員們的學習效果。這試咋個考法兒呢?皮司令說學是為了用,俺看就把考場設在戰場上吧,這樣既能鍛煉學員又能打擊鬼子。訓練班在山溝里,一出山就是老日倆炮樓,東西炮樓隔著十來里。俺們學員一合計,一部分學員趁天黑,把雷埋在倆炮樓的路當間,另一部分學員圍住西炮樓,又是打槍又是放鞭炮。西炮樓的老日一聽槍聲又緊又密,還以為是皮司令的人打上門兒了,連忙打電話向東炮樓求救。東炮樓的老日聽到槍聲和電話,呼呼啦啦就向西炮樓趕了過來,半中腰一下了進了俺們的地雷陣,先是路當間的地雷一個接一個炸開了,老日們被炸得嗷嗷亂叫著都往兩邊跑,誰知又踩響了俺們埋在路邊的地雷,一個個連娘都沒顧上喊就被炸上了天。老日們一看不好扭頭就跑,誰知俺們早就轉到后面又埋了雷,狗日的咋都沒想到剛剛走過來的地方,這會兒再想走回去連門兒都沒了,被炸得哭的哭喊的喊死的死傷的傷。等天亮俺一瞅,乖乖來——一路上到處都是老日的胳膊大腿腸子肚子。最后一數恁猜炸死了多少?”

“多少?”這回是村人眼瞪得跟蛋樣的。

“說出來嚇死恁。三十七個!三十七個老日哇!”

“真的?”

“缺你俺不信吉。”“缺”是這地方的方言,就是誆哄、欺騙的意思。而一個人拿自己的姓來賭咒,就是這地方最狠最毒的誓言了。

“我日!”村人齊齊驚嘆一聲。他們那個“日”字的尾音兒還沒落,好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村莊。“三十七個哇!”人們說著這個數字時,人人一臉如釋重負、歡欣鼓舞的表情。

設雷地點是眾人決定的,就在通向村外的大路口,也就是進入村莊的大門口。埋雷這天,簡直成了整個村莊的節日。吉保長和他的保丁們抬著地雷,在喜氣洋洋的村人簇擁、追隨下,挺胸腆肚、趾高氣揚地走在村路上,就像抬轎的奴才抬著多么大的官老爺,人人洋溢著一臉的驕傲和自豪。而村人,特別是吉四兒之輩好事兒之人更是湊趣兒,他們沒有經過任何號召和組織,主動承擔起了維持秩序的差事,一邊用身體阻擋著涌動的眾人,一邊惟恐人不知地高聲吆喝著:“招雷!”“招雷!”“招”是這地方方言,就是招呼的意思,就是小心別碰著地雷的意思。就好像他們不是旁觀者而是當事人樣的。

至于吉保長,在他的口令和指揮下,隨著地雷被一顆顆地埋入地下,村人都覺得他們的村門仿佛掛上了一把結結實實的大鎖,人人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腳踏實地的安全感。飲水思源的人們更是將他視若了神明——整個村莊的守護神。不僅男人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他,就連大閨女小媳婦都擠破頭地朝他跟兒擠。不是人朝他跟兒擠,而是魂魂朝他跟兒擠。也就是說,這一刻的吉保長,成了全村女人最想熱最想疼的人。這其中擠得最狠的就是他小姨子。

我們說過吉保長這年已經四十歲,在這之前有過一個明媒正娶的媳婦,那個媳婦啥都好可就是拖拖拉拉地老不生,后來好不容易懷上了可又咋生都生不下來,最后孩兒生下來了當娘的卻出血出死了。吉保長一個大老爺們兒,哪能侍候得了月子娃兒。吉保長媳婦叫大紅,有個妹子也就是他小姨子叫二紅。大紅死后二紅就過來引孩子,一引就把孩兒引到了兩歲半。那時候鄉村有道是:“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普遍的把姐夫和妻妹的關系看得比較隨便。吉保長當然也不例外。再加上他四十啷當歲,正是興撅撅、硬梆梆的年紀,再加上二紅那模樣兒,大眼雙眼皮兒,小嘴疙瘩鼻兒,水蛇腰一拐八道彎兒,屁股蛋一走一忽閃,這樣一個人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兩年半,你也不想想咋能不令他胡思亂想、想入非非。可想歸想,在這以前都是白想。二紅個頭兒雖不高,可是眼界兒卻不底,一直沒把她姐夫——一個窮山溝里不脫產的小保長當個蒜,不論他怎么扇搭就是不尿他這一壺兒。這之間最能表現倆人關系的,要得算吉保長臨去訓練班的那一黑。那黑吉保長想著這一去就是半拉月,翻燒餅樣的在炕上翻騰了大半宿,到后半夜終于再也撐不住了,赤腳摸黑去敲打小姨子的門。里邊問:“誰?”外邊說:“俺。”里邊問:“啥事兒?”外邊說:“開門兒。”里邊說:“有啥事兒你說吧。”外邊說:“你開開門俺再說。”最后倆人形成了爭執——

一個說:“你先說!”

一個說:“你先開!”

最后還是外面的紅頭漲臉道:“俺、俺、俺——俺想日你!”

里邊一聽“撲噗”笑了,說:“你去日墻吧。”

但是而今不同了。而今的吉保長雖說還是那個吉保長,但是由于他給村莊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地雷,就像一尊泥胎一下子被貼了一層金,在村人——特別是二紅——眼里,一下子變得光彩彩、黃燦燦、明晃晃的了。就像集上賣菜一樣,越是沒人買越是沒人買,越是有人買越是搶著買,而且生怕再不搶就被人搶光了。二紅一看如今她姐夫如此搶手,不知咋著就覺得像搶自己東西似的,想也沒想就跟人家反搶開了。二紅到底是個靈性人兒,搶是搶可跟別人的搶法兒都不一樣,別人都是往里擠惟獨她是朝外拽。抱著吉保長兩歲半的孩兒說:“孩兒,喊爹。”孩兒招著兩只胖嘟嘟的小手喊:“爹呀——來!爹呀——來!”這一手果然比那些往里擠的人都靈,沒幾聲就把他爹喊得顛兒顛兒地跑了來。跑過來的吉保長還以為孩兒喊他有啥事兒,沒想到二紅低著頭紅著臉問了一句:

“你還想日不?”

“想日黑了過來日吧。”丟下這話扭頭就跑。

隨著地雷埋入地下,吉家溝人的心理也發生了不知不覺的變化。以前是害怕老日來,不想老日來,現在卻成了想著老日來,甚至是盼著老日來。人們都想通過老日的來,親眼看看這些鐵疙瘩發起脾氣來到底有多惡。也就是說都想看看老日的笑話。

然而事情有時候就是愛扭人的蛋。就像一件家伙式,你越是不用的時候它越是在你眼前晃,等你越是該用它的時候反而找都找不著了。以前不愿老日來,老日仿佛隨時隨地都會來,而今想著念著老日來,老日反而左等右等也不來了。人們眼巴巴地望著遠處溝口的炮樓,不知道望了多少天,把眼都望酸望花了,可是連個老日的人影兒也沒望來。

而且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兒。老日雖然沒有來,關于老日的傳說卻越來越多、越傳越邪。有的說老日因為挨炸挨多了,被炸得越來越聰明、越機靈,如今下鄉放著正兒八經的大路不走,專門拐著彎抹著角地走小路走田頭。有的說老日手里都有探雷器,探雷器上頭裝著一根神針針,不論你的地雷埋藏得多么深多么賊,地雷埋在哪兒神針針都能指到哪兒。還有的說老日每次下鄉都帶著老百姓,逼著老百姓在前頭給他們趟地雷,好多地雷沒炸著老日反而炸了自己人,老日反而沒事兒人似的在路上走來走去。總之,好多村莊的大門都是就這樣被他們打開的。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些傳說看不見摸不著,卻有著不可小覷的破壞力,在它們堅持不懈的作用下,吉家溝人剛剛樹立起來的信心不知不覺發生了動搖,越來越覺得那三十顆地雷少得可憐、形同虛設。他們和老日之間雖然隔著三十顆雷,但卻不是更保險更安全,而是更不保險更不安全了。人們再見到吉保長時都著急地問:“這可咋球整哩?這可咋球整哩?這可咋球整哩?”

就在這時皮司令那仨人又來了。姓秦的——仍然揮動著那頂禮帽——說:“鄉親們,日本鬼子為了不踩上咱們的地雷,確實絞盡了腦汁、想盡了辦法,但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們的辦法多咱們的辦法更多。你們知道山東、山西和河北民兵,是怎么對付日本鬼子的嗎——他們在實戰中發明了各種各樣的詭雷。”

“詭雷俺知道。”這時又有人說。說這話的還是吉先生。“詭雷又叫詭計地雷。它看上去不像地雷,不會對人有啥傷害,可心里頭卻比誰都險惡,你只要敢碰碰它立刻就會被炸得血肉橫飛。詭雷和地雷一樣,最早也是咱中國人發明的。早在明朝的兵書《武備志》里,就記載過兩種詭雷:一種是把刀槍旗幟插在雷上,敵兵過來搶槍奪旗時,就會拉響埋在下邊的地雷。一種是把雷造成金銀財寶狀,敵兵上來爭奪財寶時,地雷就會出其不意地炸響。”

“真有這事兒?”人們不由被這種奇異的地雷迷住了。

“我日!”不知誰道,“咋害人的玩意兒都是咱中國人發明的。”

看到眾人的情緒又起來了,姓秦的連說帶比劃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呵——就這還是古時候的詭雷,現如今的詭雷更加五花八門、防不勝防了。山東民兵為了對付鬼子不走大門翻墻頭,創造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埋雷法,大路上埋假雷、故意埋得露出破綻,真雷則埋在田間、地頭、小路上,讓鬼子越想躲越躲不開,越怕挨炸越挨炸。山西民兵為了對付鬼子的工兵和探雷器,創造了假雷在上、真雷在下埋雷法,讓他探雷器發現地雷在哪兒也沒用,發現地雷是為了排除地雷是不是,結果一動上面的假雷,就拉響了下面的真雷。河北民兵為了對付鬼子逼迫群眾趟地雷,創造了先觸后發、延時爆炸埋雷法,這種雷被踩上只啟動引信而不爆炸,而要等上好大好大一會兒才爆炸,鬼子看著前面沒啥事兒,他們一走事兒就來了。除了這些,民兵們還針對鬼子的不可一世,把丑化天皇的草人兒插在地雷上,針對鬼子的橫沖直撞,把有門的地方門后邊都掛上地雷,針對鬼子的貪吃貪喝,把雷埋在酒壇、鍋臺、雞窩、豬圈旁,針對鬼子的搜光搶光,把雷設在衣物、被褥、箱子、柜子里,總之讓他走到哪兒炸到哪兒,碰什么炸什么。山西民兵王來法,就用這些地雷戰法,光他一人就炸死炸傷鬼子二百多,被咱太行軍區授予‘地雷大王’的光榮稱號。”

看到眾人聽得眉飛色舞、群情激動,姓秦的最后一手叉腰,一手揮動著禮帽說:“鄉親們,我相信,我們一點兒不比別人差,只要我們開動腦筋、伸出雙手,山東、山西、河北民兵能辦到的事兒,我們也一定能夠辦到。讓我們男女老少一齊上,以‘地雷大王’王來法為榜樣,用我們的聰明才智造地雷、埋地雷,用地雷和日本鬼子決一決高低雄雌吧。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當中也會涌現出一個,不,十個、百個,甚至更多的王來法。”

姓秦的這番話的結果是,吉家溝從這日起完全變了樣,由一個只聞雞鳴狗叫的小村莊,變成了一個到處叮叮當當的大作坊。被這番話鼓惑、煽動起來的吉家溝人,掀起了一場聞所未聞的造雷埋雷的熱潮。一開始的雷都是鐵的,村人為了多造雷造好雷,先是獻出了所有的廢銅爛鐵,接著獻出了自家的鍋碗瓢盆,最后就連墻上的鐵釘、耙上的鐵齒、門上的門鼻兒門搭兒都卸了下來。然后那雷就變得五花八門了,什么酒瓶、茶壺、菜壇、瓦罐,只要是個容器、多少能盛東西的,統統都被他們裝上炸藥造成了土雷。到最后就連這樣的家伙式也用完了,也不知在誰倡導下開始造石雷,一時間石匠成了最為炙手可熱的行當,更準確地說全村老少都成了臨時石匠,整個村莊終日縈繞著炸石頭、鑿石頭的嘈雜聲。而奇跡就是被這樣一群人創造出來的,沒幾天他們竟土造地雷七百多顆,全村人每人一顆還多幾顆。至于埋雷,用一句最俗的俗話,那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別看只是一群大字不識的老農民,蔫主意、餿主意、損主意卻一個比一個多,特別是在詭雷的“詭”字上,差不多每天都會產生一到幾種前無古人的創造發明。特別復雜、曲折的就不說了,即使是在最簡單的觸發地雷的埋設上,也將“詭”字的全部內涵和外延發揮到了極致——埋了雷不說,還在上面或印鞋印、或鋪草皮、或造水洼、或灑上驢糞蛋羊屎蛋,為了惟妙惟肖甚至驢糞蛋羊屎蛋都挑熱乎的,總之為了說服人們相信這兒不久前還人來畜往,用爛了三寸之舌、說盡了花言巧語,讓你看到他如此費事甚至都覺得不踩不好意思。隨著地雷一顆顆地造出來、埋下去,最后將村莊包裹得里三層外三層,村人這才覺得,他們在炮樓和村莊之間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墻,這道墻別說人了就連蠅子都飛不過來,不由自主地長出了一口氣。

就連吉四兒,都朝那炮樓“喉”地啐了一口痰。這在以前他是絕對不敢的。

地雷埋下去了,但是煩惱也隨之出現了。吉家溝人在埋雷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他們正在給自己出一道難題——他們在封鎖、隔絕了老日的同時,也封鎖隔絕了自己。現在老日是進不來了,可是他們自己想出也出不去了。吉家溝雖說是個深山溝,但人與外界還是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他們要生產、要生活、要生存,就要下地、要趕集、要拾柴、要割草、要串親、要訪友,就要在村里和村外之間來來回回、進進出出。這在平日里是很尋常的事兒,可是現如今卻變得非同尋常了,因為人們走到村口才發現:“去球,前面到處是地雷!”

可是人,總不能一天到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窩在家里吧。人們開始找到吉保長:“你想餓死俺哪?”“你想憋死俺哪?”“你想閑死俺哪?”吉保長這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吉保長在和他的保丁們反復商量后,先是決定采取這樣的對策,指定兩名熟悉布雷地點的保丁,每天什么也不干專門守候在雷區,給出來進去的村人來來回回地帶路,帶領他們踮著腳尖、曲里拐彎地繞著地雷走。但是沒幾天發現這不行。一個是出來進去的人太多,倆保丁就是加班加點也顧不過來;再一個是眼瞅著就要麥收了,也就是說要收麥、運麥和打麥,那時候出來進去的人將更多,到跟兒所有保丁捆一塊兒也顧不過來。再說,這就好像一個家明明有大門,卻鎖著門不走出來進去翻墻頭一樣,讓人一想起來心里就覺著別扭。

接著他們又想出了一個新辦法。吉保長和保丁們對著炮樓瞅了幾天,發現大天白日里只要能見度好,老日進出炮樓這邊都能瞅得見,而炮樓遠在十幾里外的溝口,十幾里還只是直線距離,若是七拐八拐地順著溝走,二十里、三十里都不止,就是騎馬坐轎到這兒也得個把時辰。也就是說,等他們瞅見老日出了炮樓朝這兒來了,再現刨坑、現埋雷都來得及。當然我們說了這只是在白天。于是他們決定改變戰術、晝伏夜出,也就是白天把雷取出來,老日來了就埋上老日不來就不埋,而晚上由于倆眼一摸黑啥也瞅不見,為了保險起見不管老日來不來都埋上。當然,如此一來老百姓是方便了,可是吉保長他們卻麻煩了。人們看到從這日起,吉家溝多了這么一件生動有趣的事兒:每當黃昏吉保長他們都要立在村口,向溝里河灘勞作的村人攏著喇叭喊:“回了啊!回了啊!”然后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地問:“齊了么?”直到所有的人家都說:“齊了。”確定沒有一個人遺留在村外,才“吭哧吭哧”地將雷筐抬出村子開始埋雷,每次等雷埋完了天也差不多快亮了,緊接著又開始了“吭哧吭哧”的挖雷活動。

但是沒幾天發現還是不行。幾百顆地雷,特別是這其中的詭雷,埋設程序要多復雜有多復雜,一會兒刨出來一會兒埋進去,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而是一項工程哩。最主要的是雷多人少、數不勝數,人腦再管用再好使也是人腦,有時候埋了以后一轉臉就忘了埋哪兒了。有一天就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兒,早上地雷挖出來、交上來時,吉保長一數竟然少了仨。頭一遍他還以為自己數錯了,但數來數去還是少了仨。問保丁:“誰落了三顆雷?”保丁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說:“不是俺,俺沒落。”吉保長說:“我日恁媽!沒落咋會不夠數哩。”三顆比著七百多,是個不足掛齒的小數目,但你得看是個啥東西——這可是一觸即發的兇器啊!別說仨就是一個——吉保長一想到后果汗都下來了,讓保丁全都面朝墻立正站好:“今兒個恁要不想起來雷弄哪兒了,俺、俺、俺叫恁跟這兒站一天!”可是保丁們面壁了整整一天,也沒想起來那雷到底落在了哪兒。直到這日黃昏再去埋雷時,埋到同一地點人們才一拍腦袋:“媽那個這兒的雷根本就沒挖!”幸虧這仨雷由于埋設地點比較偏僻,才非常僥幸地沒出什么事兒。但吉保長卻被嚇得整整一天都在跑肚拉稀。

經過這場虛驚后,吉保長痛定思痛、亡羊補牢,制定了一套周密的管理辦法。他請吉先生手繪了一張吉家溝地形圖,然后耗了一燈多快兩燈的油,將每一顆地雷的具體埋設位置,一筆一劃、一五一十地全都標示在圖上。然后將雷區劃分成若干片兒,把村人們也分成若干個組,由保丁擔任各組的小組長,每個組承包一片兒雷區的刨雷埋雷,就像后來的分田分地、包產到戶一樣。“日他媽!”用他的話說,“從今兒個起,誰的一畝二分地誰操心。哪個要是再出現漏挖漏埋,沒事兒拉倒有事兒恁看著,我把狗日的們腦袋擰下來。”可能你會說這下不會出事兒了,沒想到就這樣還是出事兒了,而且事兒恰恰出在吉保長身上。

我們已經知道吉保長日上了他的小姨子。吉保長這年四十了,而小姨子才二十冒點兒尖兒,就像俗話常說的“一掐一股水”,這使得他每當把小姨子抱在懷里,都有一種愛不釋手、把玩不已的感覺,這使得他每當把小姨子抱在懷里,腦袋就什么都不會想了會想的就剩了一個字——日!黑了日、白日日,日了還想日、越日越想日,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都日進她的身體里。這黑倆人又日得此起彼伏、不可開交,吉保長因為將將收罷麥、吃飽了新麥蒸的饃,日起來越加奮不顧身、生龍活虎,一頭日一頭還喊他小姨子:“叫姐夫!叫姐夫!”而他的小姨子二紅,也臂抱腿勾地把他緊緊箍在身上,一頭聳一頭“好姐夫”、“親姐夫”地叫個不停。被這種奇異的關系刺激著,倆人一日再日、日了又日,一直到雞叫頭遍才貼胸交股昏昏睡了,待到醒來時——就像俗話常說的——“日頭已經曬著屁股了”。吉保長先是囈怔了一下,接著突然叫一聲:“毀了!”提起褲子、赤著麻腳就朝外跑。二紅在后頭喊著:“咋咧姐夫?咋咧姐夫?”被他們嚇醒的孩兒也哭叫著:“爹!爹!”但是他連頭都顧不上回一下。

是的,這時候的吉保長啥都顧不得了。他赤著麻腳、連滾帶爬,一頭朝他承包的那片雷區沒命奔跑,一頭在心里一疊聲地叫著:“毀了毀了毀了!”一出屋門他栽了個跟頭,一出村口又栽了個跟頭,兩個跟頭栽得他滿頭滿臉都是土和血,但是他連劃拉都沒劃拉一把。然而就這還是晚了,正當他跑到半道兒的時候,猛聽得遠處傳來“轟隆”一聲悶響,震得一條溝都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人們看到吉保長在響聲中,先是就像凍結了似的一下子僵硬在了那里,接著就像融化了似的整個人禿嚕倒在了地下……

幸虧——吉保長本來還以為炸了人——后來才知道是一頭牛。一個趕著牛下地干活兒的村人,沒想到有一截路上的雷今兒個竟沒取,結果那牛讓人們聽到了吉家溝開展地雷戰以來的第一聲雷響。“虧了牛在前頭。”牛主人幾乎嚇傻了,“要、要、要是俺在前頭,擱那兒的就不是牛是俺了。”雖說沒有炸著人,但吉保長心情還是沉痛得跟啥似的。因為這個叫做地雷的東西,咋說也是他帶頭引進到村里的。他把自家的牛牽給那個丟了牛的人,而把死牛剝了皮就在村口大鍋煮了,請全村人吃了一頓牛肉。吃肉之前吉保長“咳咳”清了清喉嚨,似乎想說點兒啥。全村人一人捧著個大碗,鴉雀無聲地望著他們的保長,等著想聽他說點兒啥。但他“俺、俺、俺”了半天,突然冷格丁地掄起兩個巴掌,左右開弓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最后幾乎是用哭腔說了一句:“妥了,咱啥也不說了——吃肉,吃肉!”

盡管吉家溝更加小心翼翼了,特別是吉保長睡覺都恨不能瞪著兩只眼,但這之后不幸還是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一天半夜,村莊睡得正香著,猛然聽到“轟”地一聲巨響,由于是在深夜那響聲格外驚心動魄。嚇醒過來的人們還以為老日來了,誰知就響那么一聲再也不響了,趕緊拎上馬燈約摸著響聲過去一瞅,發現一個陌生人缺胳膊少腿地躺在血泊里。好半天才有人認出來:“這不是那個神炮么?”這里人管獵戶叫“炮手”,管好獵戶叫“神炮”。人們這才跟著認出來:“日他娘哩可不是咋!”此人是山那頭也不知道哪村的,人們經常看到他深更半夜翻山越嶺,在這幾道溝里追捕著夜間活動的野物。不用說,他一定是在這黑的追捕活動中,追著追著一頭撞進了吉家溝的地雷陣。后來又是一天半夜,村莊也是睡得正香著,猛然又聽到“轟”地一聲巨響。人們都以為這回老日真來了,誰知又是響了一聲再也不響了,趕去一看又有一個人躺在血泊里,炸得腸子肚子都稀里嘩啦流了出來。村人一看此人面生以為又是個陌生人,沒想到突然聽到一個女人揪心捋肺的哭喊:“兄弟呀,咋會是你哩!咋會是你哩!”這才知道是本村媳婦苗氏的娘家兄弟,苗氏的老娘因為有病眼瞅著就不行了,苗家派這個兄弟連夜來吉家溝送信兒,叫姐姐趕快回去跟老娘見上最后一面,誰知道吉家溝已被地雷圍得鐵桶似的,結果他娘沒見著閨女連兒也見不著了。

后來又是一天半夜,爆炸聲又一次驚醒了村莊的好夢。由于這次又是響了一聲不響了,習以為常的吉家溝人已經不往老日跟兒想了,而是啐一口痰道:“不知哪個又倒了八輩兒的霉。”當他們再次來到爆炸地點全都傻那兒了,他們看到這回倒霉的非它而是本村的吉四兒。卻原來吉四兒這個人,用鄉村的話叫做“流逛捶”,也就是正業不務、專走旁門的二流子。譬如說種地吧,正經農民都是種糧,惟到他跟兒把好好的地種成了花生——“種這可比種糧掙錢哩。”自從他的花生越來越臨近成熟,他的地也越來越成為偷兒光顧的目標,動不動刨出一片坑動不動刨出一片坑。氣得吉四兒——花生在這地方叫“拉生”——不止一次地跳腳大罵:“媽那個B——誰偷了俺的拉生?誰偷了俺的拉生?”為了守住來之不易的勞動果實,吉四兒甚至想出了這樣的法兒,這陣兒不是都說地雷如何如何厲害么,他也在木牌牌上寫了個“小心地雷”,狐假虎威地插在了自己的地頭起。可是沒想到——可能就連偷兒都看出來他的雷是“詭雷”了吧——他的威脅不僅沒有剎住偷盜之風,他的拉生反而丟得更多,越丟越多了。眼看著辛苦一季兒白辛苦了,這個吉四兒終于氣急敗壞了,咬牙切齒道:“媽那個B俺叫你偷!”決定為他的拉生弄幾顆真雷來。“俺不叫他去,死鬼非得去。”吉四兒媳婦捶胸頓足地哭訴著,“他這情是死摧的呀!”于是就在這個月黑風高之夜,吉四兒真的從地雷陣里刨了幾顆真雷來。由于保長帶保丁、保丁帶村民,這時候吉家溝人對地雷這東西差不多都會擺弄幾下子。沒想到——業余的到底是業余的——他刨出來的時候啥事兒沒有,再埋下去的時候不知咋整的出事兒了,“轟”地一聲整個人都被炸得飛了起來。

吉四兒是死于地雷的第一個吉家溝人,由于低頭不見抬頭見、昨兒個還跟他招過招呼,他的死令整個村莊籠罩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氣氛。吉四兒是村人湊錢埋葬的。他媳婦是個病秧兒,下邊還有六個孩兒,最大的那個才十來歲,最小的那個還嘬著媽兒。埋人那天這個拖兒帶女的女人,趴在墳頭上哭得一次又一次昏了過去——

“我的夫哎——

你可不該這么早走哎!

你眼一閉手一撒這么一走哎,

撇下俺和一窩孩兒俺可怎么活哎……”

日子就像村口老槐樹,看著那葉兒怪稠怪稠,今兒落一片明兒落一片,不知不覺地就落光落盡了,光剩了七支八叉的枝丫。當樹葉兒落光落盡時,皮司令的人又一次來到了吉家溝。樹葉兒落盡就是年底了嘛,他們是來統計這一年的地雷戰果的。“戰果么?”吉保長說是這,“炸死了三個人,還炸死了一頭牛。”姓秦的一聽高興道:“不錯嘛,不錯嘛。這才幾天哪,就把三個鬼子送回了家。別的村都還一壺沒開呢。我一定把這好消息匯報給皮司令,給你們村的自衛隊以表彰和獎勵。”吉保長一看他聽岔了,說:“哪兒呀,不是老日。老日還一個沒見呢。炸死的都是咱自己人。”村人們這才意識到——真的哎,死的都是他們自己人。

日他娘這是咋整的——他們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地造雷、埋雷,是為了保衛自己不受老日的傷害,到如今連老日的影兒都沒見著,反把自己坑害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日他娘這是咋整的哩?早知道是這他們操那么多心費那么大事干球呀!

姓秦的一聽是這回事兒,趕忙勉慰眾人道:“鄉親們,別泄氣。要斗爭就會有犧牲。你們今天犧牲三個人,但是我請你們想一想,如果你們不付出這樣的犧牲,敞開村門把日本鬼子放進來,就會犧牲三十、三百、甚至更多的人。以三個人的代價,換取了全村人的安全和安寧。鄉親們哪,你們的犧牲是值得的!你們干得很好,再也沒有那么好了!”

但是這時候的吉家溝人,已經不似以前那般好說好哄了。當著姓秦的他們沒說啥,姓秦的一走他們圍住吉保長,你一言我一語地嘟囔開了:“保長呵,你說這老日他能來么?”“保長呵,你說這老日啥時才來哩?”“要俺說他來不了。咱村離他恁球遠,窮得吊蛋叮當響,他來咱這兒弄球哩?”“現如今的可倒好,老日老日沒見來,咱自己反倒出不去了,出去一個死一個。”“不光是咱出不去,外頭想進也進不來,沒見如今連親戚都不來了,都知道咱村埋了地雷。”“不光是親戚不來了,連閨女都不敢往咱這兒嫁了。俺家老二說了毛村一頭親,本來說好了年前辦事兒的,可這早人家說啥也要退親。人家說不是俺不肯把閨女給給你,恁村——恁村是個閻王殿哩。”“照這么下去,用不了幾天,不信恁情看了,咱村就得成了孤老兒病老兒,啥時候死在屋里人們都不知道,等發現了砸開門那肉也臭了。”總之,說來說去其實說的就一句話,那話誰也沒明說但是心里都清楚——那雷俺說就別埋了吧。

“恁說啥?不埋了?”

吉保長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對于地雷的負作用,他一直以為只是個怎么埋的問題,想都沒想過這里頭還有個埋不埋的問題。正因為沒想到,他一時都不知道該說啥了。這個、那個了老半天,最后一只手朝溝口炮樓揮舞著:“不埋了,老日來了咋辦哩?”

由于這時候已是冬天,炮樓被一溝霜氣氤氳著,看起來有點兒模糊不清。但正因為看著模糊不清,吉保長覺得它更加兇險了。就如同一頭野獸,在明處的時候雖然也兇險,但是在暗處的時候就更兇險。因為你根本說不準他啥時候會撲出來。所以你覺得它隨時都會撲出來。

“恁說得不差,老日是沒來。”吉保長道,“可是誰敢說——它這輩子都不會來?”一個一個地指著他的村民,“你敢么?你敢么?你敢么?”“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它哪天真來了咋辦?萬一它要是真來了,那、那、那咱村不就毀了么!”

“可是——”也不知道是誰唱反調道,“誰又敢說老日一定會來?它要是萬一不來呢?”

“不可能!”吉保長斷然道,“它不來?它不來——恁球老遠恁球費事地跑咱中國弄啥哩?不信俺可以跟恁打個賭,它要是不來俺就不姓吉。”

“那你的意思是,這雷咱還得接著埋?”眾人問。

“埋!”吉保長作了一個刀砍斧劈的手勢。

“那——”這時候有人提出來,“要是再炸著人咋辦?”

吉保長說:“絕對不會了,絕對不會了。”

但那個人堅持道:“俺是說萬一。你不是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么?”

吉保長說:“你——”本來想罵你咋咬著屎橛打滴溜,但一看眾目睽睽的都盯著他,轉而面向眾人拍著胸脯道:“恁放心,恁放心。俺敢保證絕不會出事兒了。恁不信俺可以把話說頭里,到時要是再出事兒——別說是人,就是炸死一只鳥,恁把俺的頭擰了。”本來這是話趕話,被趕到這兒的吉保長不得已,完全是硬著頭皮這么說的。吉保長沒想到他這么一說不要緊,事情的性質由這兒起一下子改變了。本來埋雷是全村的事兒,既然大伙兒享受了埋雷的好處,那么由此而帶來的風險也應該由大伙兒分擔。可是吉保長這么一說,卻把這事兒變成了他一個人的事兒,把本應全體共同承擔的責任,不知不覺地一個人承擔了起來。也就是說,啥事兒沒有皆大歡喜,出了事兒都是他的。

盡管吉保長信誓旦旦地拍了胸脯,但在這之后的埋雷活動中,還是遭到了村人一致的抵制。一開始這抵制是被動的、消積的和無形的。也就是說誰也沒有說不埋,但在埋設工作中卻表現為不主動、不積極和不配合。一方面是吉保長,每天黃昏照常集合村人去埋雷;另一方面是全村人,一到黃昏就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不是有這事兒就是有那事兒,不是這兒不對就是那兒不得,想法兒調點兒地進行推諉和搪塞。一方面說不去不行,不去就挨家挨戶指名道姓地叫;另一方面則裝聾作啞,天一擦黑兒就把門從外面反鎖了,明明人在呢硬是假裝人不在,任你吐沫喊干了嗓子喊啞了,該干啥子干啥子就是不理你的茬兒。一方面一看人們論堆兒了,說恁要是真不想干也可以,誰不想干誰每月出二斗糧,俺拿你的糧食找人替你干;另一方面一看動了真格的,明白想賴是絕對賴不過去了,干是干了可光出工就是不出力,那雷——不是敷衍潦草地埋半截兒,那半截兒還露在坑外面,就是糊里糊涂的埋錯地兒,該埋路中的埋在了路邊。更有甚者,一天清早吉保長帶人去取雷,親眼看到一群野豬順著村邊河灘地,在本該是雷區的地方大搖大擺、走來走去。吉保長本來還一連聲喊:“壞球了壞球了!”這群蠢豬要是踩了雷、那得糟蹋多少地雷呀!卻不料眼睜睜看著野豬在地雷陣里狼奔豕突,竟然如入——俗話常說的——無人之境,那么多地雷連屁都沒有放一個。等野豬走了過去一看——“俺日他娘!”這個保長氣得當場罵開了,“這是哪龜孫埋的雷?”雷是一個不少地都埋了,可是那弦兒卻他娘的根本就沒掛!

“幸虧是一群野豬哇!幸虧是一群野豬哇!”吉保長說這話的時候腦袋還冒著汗,“這要是一群老日——恁腦袋還在不在脖兒上都難說了!”

看到人們一個個低著頭不說話,吉保長決定再也不客氣了。老百姓是個啥?說那不中聽的就是愚氓呀!你越是對他好,他越是不領你的情,反而覺得你在害他。越是對他客氣著,他越是跟你得寸進尺,反而踩著你的鼻子上你的臉。我們說過作為那時候基層政權的保,多多少少都配有幾條槍。這些槍沒事兒時候鎖在保長的家里,有事兒時候——比如說派糧派款被拒絕呀,拉丁拉夫遭反抗呀——就分發給那些保丁們,由保丁們扛著它去公事公辦。現在吉保長就把這些槍又一次分發給了他的保丁們。“既然狗日的們敬酒不吃吃罰酒——”吉保長對武裝起來的保丁們說,“咱們就給他們點兒顏色兒瞅瞅。”也就是從這一天起,吉保長在吉家溝的地雷戰中,一改過去笑容可掬、好話好說的工作作風,由號召和動員變成了強迫和逼使。每天黃昏領著一群扛槍的保丁,挨家挨戶用槍托“哐哐”地砸門,把男女老少一股腦兒從家里趕出來,趕向村口、路邊、河灘的地雷場。如此一來這樣的情景出現了。你也不想想那些保丁都是啥人哪,說那不中聽的都是村里數得著的二流子,空手時候還想騎在人們頭上作威作福,更何況此時此刻手里握著槍。他們“快點兒,快點兒”地吆喝著,在驅趕、監督村人埋雷的過程中,看到誰的動作慢一點兒,或者誰的雷埋得不合格,嘴里罵著“娘那B”上去就是一槍托,就好像他們使喚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可以任意鞭撻的牲口。此情此景使人覺得,這哪里是自衛隊帶領群眾埋地雷,簡直就是日本鬼子驅使著群眾去趟地雷。被刺刀驅使著的吉家溝人,人人一臉憤怒交加、同仇敵愾的表情。

如此一來地雷是埋下去了,但是吉保長也在吉家溝混秕混臭了。吉保長有一天突然發現,不知啥時候起他成了吉家溝最為孤立的人。作為一保之長,一個村莊的頭人,從前人們見到他無不逢迎、諛笑,甚至大老遠就急慌慌地跟他打招呼。可如今,人們不僅不再對他笑臉、笑語相迎,甚至遠遠的瞅見他都繞著、躲著走,就好像他有傳染病一沾就會被傳染了,實在躲不開了索性仰著臉兒翻著眼兒,就好像壓根兒沒瞅見他、就好像這世上根本沒有他這人。更有甚者,有一回他和一個人擦肩而過時,那個人不僅乜都不乜他,走過去之后還“喉”地啐了一口痰。而與他的遭遇正相反,他的小姨子二紅一露面,人們不僅不回避不躲閃,反而像蠅子似的跟在后面亂哄哄。吉保長和二紅的關系,雖然直到現在還曖昧著,但是二紅卻已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子。本來這在鄉村算不了啥。那時候的鄉村,特別是吉家溝這樣的山村,由于一輩兒一輩兒的都在治外和化外,在咱們看來不正常的事兒在他們眼里都很正常。但是這回人們卻沒那么好說話了。由于他們不敢對吉保長說什么,便把氣兒撒在了吉保長喜愛的物什兒上。二紅走到哪兒男女老少跟到哪兒,大聲數落和嘲笑著她那一挺一挺的大肚子。這其中特別是那些孩子們,不僅尾在她腚后“嗷,嗷”地起著哄,還爭先恐后地沖她扔著坷垃和泥巴。最可氣的是有一回被吉保長碰個正著,大喝一聲:“這是誰家的雞巴孩兒!”把他們攆得上樹的上樹、上墻的上墻,上去之后卻仍不散,還騎著樹杈、墻頭快樂地沖他們唱曲兒,而且唱得盡是大人們唱的騷曲兒——

“一高一矮配夫妻,

上下兩頭對不齊。

只要當間對得齊,

管球上下齊不齊……”

這是吉保長怎么都沒想到的。這個從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的人,先是紅頭漲臉、氣急敗壞,接著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和悲哀。“這是咋球整的哩?”悲憤交集的人不由地問自己,“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地為了啥哩?還不是為了、為了、為了他娘的恁好么?可是恁——恁咋就讓俺的一片好心落個這結果哩?”真的,吉保長真的是想不通,他一直都覺得他在為吉家溝干著一件大好事兒,可是咋球整的干著干著反把自己干成了吉家溝的對立面,吉家溝不僅不拿他當恩人,反而拿他當仇人了呢?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吉保長開始越來越多地來到村口,長久長久凝望著遠處溝口的炮樓。這時候又到了麥黃時候,也就是說——炮樓已在那兒屹了整整一年了。由于這時陽光明媚、能見度好,照得溝壑有折有皺、有明有暗,炮樓重又現出了它那又黃又黑的真面目,不僅輪廓、就連樓上的膏藥旗和樓下的鐵絲網都隱約可見。凝望著炮樓的吉保長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老日呵老日,恁在那里頭弄球啥哩?”“老日呵老日,恁光說來光說來咋就不來哩?”“老日呵老日,俺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俺這兒糧食大大的,金票大大的,老母雞大大的,花姑娘大大的。你快來吧快來吧快來吧!”他如此企盼、祈求著老日的到來,不為別的就是為了向人們證明,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對的。

卻不料,吉保長還沒有等到老日,先等到了一個更大的噩耗。他的那些地雷又炸了。這回炸死的是吉先生。

吉先生是到村外找羊時,轉進地雷陣踩到地雷的。我們已經說過這個吉先生,是吉家溝最大的知識分子,早在前一個朝代就曾考取過舉人。后來由于朝代不長眼地改換了,本該混個官的他最后啥也沒混上,只得退回故鄉吟個詩、作個畫,過起了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隱居,不用說是沒有啥事兒可干的,特別是年紀越大、就越沒是事兒可干。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吉先生養了一群羊。吉先生兒孫滿堂、家大業大,他當然——不是把羊作為營生,而是作為寵物來養的。這從他對羊的稱呼就可以看得出來。本來一個羊么叫個羊不妥了,他卻非得給羊取上個人名兒。公的叫黑,母的叫玲,一群小的則叫栓兒、鎖兒、狗兒、蛋兒……人們總是看到他就像呼兒喚女那樣叫著:“黑,走哩。”“玲,回哩。”“栓兒,鎖兒,來吃哩。”“狗兒,蛋兒,來喝哩。”你可以想想一個把羊當孩兒養的人,一旦丟了羊會怎么樣。這黃昏當吉保長挨家挨戶問:“齊了沒?”問到吉先生家時他大兒一看老老少少一個不少,本來都已經應過了:“齊了齊了。”但吉保長前腳走吉先生后腳可嚷開了:“沒齊沒齊。誰說齊了?俺那蛋兒還沒回來哩。”蛋兒是這群羊里最小的羊兒子,也是吉先生最為寵愛的心尖兒疙瘩兒,你也不想想少了它老漢能依么。兒孫們一看老爺子一頭嚷著一頭就要去找,都說“不敢哩爹”、“不敢哩爺”:“狗日的吉保長已經把雷埋上了。”但吉先生堅持說:“俺就到村頭喚喚又咋了?俺就到村頭喚喚還不行么?”沒想到這一去不當緊——吉先生先是在村頭喊問著:“蛋兒——哪兒哩?蛋兒——哪兒哩?”似乎聽到坡下河灘里有聲音“咩——咩——”地回應著。緊接著往前走了走繼續喊問著:“蛋兒——是你么?蛋兒——是你么?”那“咩——咩——”的聲音仿佛也向前走了走,聽起來更加清晰可聞、楚楚動人了。就這樣吉先生聽著聽著激動起來:“是俺蛋兒哩!是俺蛋兒哩!”一時間完全忘記了前面到處是地雷,一頭一聲聲呼喚著:“蛋兒——回哩!蛋兒——回哩!”一頭向那“咩——咩——”的聲音走了過去。

“蛋兒!蛋兒!”吉先生終于看到了他的羊。

“咩——咩——”那羊也看到了吉先生。

老漢向羊奔了過去。而那羊也撒歡兒奔向了老漢。

就在人和羊只差幾步的當兒——“轟隆”一聲,先是那羊踩響了地雷。吉先生在這聲巨響面前呆了一呆,突然一頭嘶喊著:“蛋兒——”一頭撲向了他的羊。緊接著,“轟——”“轟!”“轟!”“轟!”滿河灘的地雷接二連三響了起來……

吉保長是在家里得知這一兇信的,那時候他正“呼嚕呼嚕”地喝著面湯。兇信是他小姨子二紅帶來的。由于吉先生踩上了最厲害的雷——子母雷,也就是地雷四周又埋了一圈兒手榴彈,老漢整個被炸成了一片兒一片兒的,最后是他的兒孫們哭喊著:“爹呀!”“爺呀!”東一片兒西一片兒地拾揀回來的。“拾了滿滿兩籮筐哩。”二紅說著說著也哭了起來,“他的孩兒們往家抬時,一路走一路還淌著血,淌得一條路上都是血……”

吉保長得知這一兇信后二話沒說,碗一丟直接鉆了他們家的紅薯窖。二紅在后頭攆著問:“你弄啥哩?你弄啥哩?”他只說了一句:“把蓋蓋上,把蓋蓋上。不管哪個找都說俺不在。”這黑整整一黑都躲在地底下沒敢露頭。二紅一黑下去看他好幾回——頭一回看到他蜷縮在地窖盡頭的旮旯兒里,大熱天竟似怕冷樣的倆手抱膀兒渾身直哆嗦。另一回看到他就像發高燒說胡話滿嘴亂嘟囔,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不是俺不是俺不是俺!”三一回看到他挺大老爺們兒跟個孩兒似的,先是“嗚”地哭出了聲到后來哭得“哞哞”的。

每次二紅都勸他:“上去吧,上去吧——呵。”

但越勸他越往后退:“上去?你想讓他們殺了俺哪!”

直到天亮時,吉保長才漸漸平靜下來,但——二紅說:“快上去吧,沒人找你,更沒人要殺你。”他仍然一個勁兒地嘟嚕著:“俺不信,俺不信,俺不信……”

二紅鼓勵他:“人是雷炸的,又不是你炸的。冤有頭債有主,他們要找也是找雷,要殺也是殺雷。這里頭有你啥事兒咧,看把你嚇成這樣形。”

但是他堅持道:“咋沒俺的事兒?咋沒俺的事兒?咱村從古到今都沒有雷,是俺把雷帶到的村子里。地雷自己不會跑到地底下,是俺領人把它埋在的地底下。貪為埋這幾顆雷,俺把法兒都使絕了,今兒個哄明兒個勸,哄勸不動了挨家砸門叫,叫喊不出來使槍往外趕。你說說,你說說,這不是俺的事兒是誰的事兒,他們不找俺找誰呀?”

“那——”二紅說,“他們也不能把賬算在你頭上。這還不都是叫老日給鬧的,沒有老日事兒能恁麻纏么。他們要恨也得恨老日,要找也得找老日。”

“找老日?他們敢么?再說咱村人你還不知道,他們才不管啥球老日不老日,他們只認自己看得到的東西。現在他們看到的是,老日沒把他們咋著了,反倒是俺的雷把他們炸得死的死傷的傷。你——你拿老日打發他們,你也不想想他們是球好打發的么。”

直到最后二紅說:“那你是說,你埋雷埋錯了?”

吉保長不覺道:“誰說的?”

“那就是說,你到這早晚還覺著自己是對的!”

吉保長“這、這”了老半天。

“這不完了。”二紅用力將他攙起來,“做人么,最主要的是對得住自個的良心。你只要覺著自己做得對,理球旁人弄啥哩。咱上去吧——呵!”這才好不容易將他攙上來。

吉保長上來時,人們看到他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才一黑呀——頭發蓬亂著,胡子拉茬著,眼睛凹陷著,肩背勾僂著,哪里還像個四十歲的漢子,簡直就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吉保長上來后哪兒都沒去,直接去了吉先生家。這時吉家已為老人搭好了靈棚,全村人都在這兒為老人守著靈。老人的黑白畫像前,除了供著香燭和干果,還懸著白布黑字的聯兒。吉先生的兒孫中雖無讀書人,但受老人的言傳身教和耳濡目染,也是會寫字兒和對聯兒的。他們的上聯兒是:“虧呀,老虧呀!”下聯兒是:“冤吶,真冤吶!”橫披是:“死不瞑目!”這與其說是對死者的緬懷和悼念,還不如說是發自生者內心深處的憤怒的吶喊。正因為如此,吉保長一出現,立刻被吉家的幾十個兒孫侄孫團團圍住了。

“你還敢來哩!”吉先生的大兒說。

吉保長只說了一個字:“我……”二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先是襠部挨了惡狠狠的一腳,踢得他兩眼睜大、臉色蒼白,雙手捧腹緩緩、緩緩彎下了腰,接著后脖梗兒挨了沉重一板凳,打得他如同斷了瘠梁的癩皮狗,一頭攮倒在梆梆硬的土地上。就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也不知誰喊了一聲:“打!”幾十個人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將全部怨怒都夯砸在了他身上。一剎時,整個大棚都回響著“乒乒乓乓”的擊打人體聲,“嗤嗤啦啦”的裂帛裂肉聲,“咯咯叭叭”的骨斷筋折聲,以及村人“打得好打得好”的喝喊聲。

整個毆打過程中,吉保長既沒有招架、也沒有躲閃,既沒有哭叫、也沒有討饒。自始至終,他都雙手抱頭一聲不吭地蜷縮在地上,逆來順受著人們切瓜砍菜一般的毒打。他知道這頓打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他此來就是來找打、討打、請求人們快點兒打的。他知道只有打完了、不打了,他才能重新擁有在這兒說話的權力。直到人們打得氣喘噓噓、精疲力竭,再也打不起來、打不下去了,他才緩緩抬起血乎拉的臉,并且吃力地支起半個身子。“打夠了沒?”他環視一眼泄了氣的人們。“打夠了就讓開點兒。”他對不知所措的人們說。說完,拖著遍體鱗傷的身子,朝吉先生靈前一點兒一點兒爬了過去。

吉保長爬到吉先生靈前時,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力氣。他是在喘息了半晌后,才終于能夠開口說話的。他在說話前先給吉先生“梆、梆、梆”磕了三個頭。他說:“吉爺哇吉爺,俺來就是問你一句話。你說,這雷咱還埋不埋了?你說呀,你說呀,俺聽你的,俺聽你的……”

說著,“哇”地噴了一口血……

這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打收罷麥就稀里嘩啦地下,末肚兒一場一直不停地下了七八天,使人覺得就好像要出啥事兒樣的。就在這樣一種不祥的氛圍中,吉保長的小姨子要生了。

我們說過,吉保長小姨子懷了他的孩兒。自從小姨子懷了這個孩兒,吉保長的心就一直懸乎著。那時候,特別是那時候的鄉村,女人扛著大肚兒下地干活兒的有的是。隨便撥拉一個比如說吉四兒媳婦吧,別看這女人是個病秧兒,卻不耽誤一個接一個地生兒育女。每次都是正引著前一個孩兒在地里干著活兒,突然直起身子說:“糟了!日他娘的又要生了。”把孩兒朝鄰家地里一撂:“嫂呀你替俺招呼著。”甩開兩手扭起屁股就往產婆家里跑。每次都是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后,便給人們抱回來一個嘰哇亂叫的新生兒,一頭哄著孩兒一頭啥都不耽誤地接茬兒種她的地。這在人們看來再正常也沒有了。但事兒到了吉保長這兒就出格兒了。咋個出格兒了呢?打從小姨子二紅懷了這個孩兒,吉保長就啥活兒都不許她再干了。為啥不讓干了呢?就因為他媳婦大紅給他生孩兒時,咋生都生不下來最后出血出死了。大紅——我們現在知道——死因是難產。也就是孩兒出生時本該頭朝下,結果不知怎么搞的腳朝了下。咋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吉保長琢磨來琢磨去,最后認定是都是他娘干活兒干的。因為干活兒,就免不了一會兒直起身、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蹲下去,三折騰兩不折騰就把孩兒顛倒了。因此自打二紅告訴他:“俺有了!”凡是涉及直起身、彎下腰、站起來、蹲下去的事兒,他都不許她再沾了。不僅農事不許她沾了,就連洗衣、炊飯這樣的家事也不許她沾了。不僅家事不許她沾了,就連洗腳水和尿盆兒,他都替她給端給倒了。當然這在現在叫保胎,很正常、再正常也沒有了。等于吉保長在還沒有優生優育這一說的那時候,就自覺自愿、身體力行優生優育了。但是在那時候人眼睛里,卻是一件聞所未聞的荒唐事兒。為此,有一段時間吉保長甚至成了全村嘲笑的對象。人們在談起這件事兒的時候都這樣說:“啥球啊,恁金貴?生兒咧還是生爺咧?”

但即使是如此——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幸還是發生了。不幸是和末肚兒那雨一搭兒來的。二紅破水那一天,正是大雨的頭一天。但是直到那雨下到第三天,二紅還在痛苦中扭曲掙扎著,咋生法兒咋使勁兒都生不下來。村里人只聽得隨著雨越下越大,二紅一陣一陣的哭嚎聲也越來越大,把稀里嘩啦的雨水聲都硬生生地壓了下去。整個生產過程中,吉保長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物,在屋里沒頭沒腦地瞎走亂撞著,一會兒從這一頭撞到那一頭,一會兒從那一頭撞到這一頭,不止一次地撞得桌兒凳兒人仰馬翻,就如同正在痛苦掙扎的不是二紅而是他,他正在以這種形式幫二紅使勁兒一樣。給二紅接生的產婆,還是給她姐大紅接生的那一個,她已經跟這兒忙活了三天三夜了,也就是被哭嚎折磨了三天三夜了,由于越來越有一種束手無策的感覺,情緒也變得越來越郁悶、焦急和煩躁,看到這個大老爺們不停事兒在眼前團團亂轉,終于尖叫道:“你甭給這兒礙事兒中不中。”到第四天雨下得更大了,雨水落得人家屋脊都冒了煙起了霧,也就是在這一天里二紅開始大出血。起先還是一股一股、一陣一陣的,很快便淌成了片、流成了洼,洇得被褥炕席都成了紅顏色兒,一屋子都是一種生鐵生銹的血腥氣。就連產婆一看這勁兒都傻了,先是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這可咋整哩!這可咋整哩!”到最后索性一解一撂圍裙說吉保長呀:“不是俺不幫你,你二紅是叫厲鬼附了身咧。這事兒不歸俺管歸神婆管,你那兩升半麥俺不要了,你快用那麥去喊個神婆吧。”吉保長一聽這話,先是覺著這話咋恁耳熟,一剎那想起來了——當年他媳婦大紅掙扎到最后,這個產婆也是這么說的。正是產婆的這句話,最終判處了他媳婦大紅的死刑。而就在這一剎那他明白了,此刻的二紅正走著和她姐姐當年一樣的路。

吉保長沒有喊神婆,而是三下五除二卸下一扇門板。當年他就是因為信神婆,最終把大紅給耽擱了。這回他說啥也不能再耽擱了。他要把二紅送到鎮上去,送到鎮上馮先兒那里去。馮先兒是他故鄉最有名的名醫,屋里到處掛的都是鄉人送的匾,匾上寫的都是“華佗再世”和“妙手回春”。吉保長相信只要到了馮先兒那兒,一切就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時雖已深更半夜,而雨下得更大更大了,但是誰家的人要死了,在鄉村畢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情,所以村人一直打著油傘、提著馬燈,聚在吉家院里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吉保長將二紅抱到門板上,一頭抬起門板一角一頭喊:“老少爺們兒,過來搭把手。”在鄉村,特別是吉家溝這樣的山村,由于一家一戶很難獨自地生存,所以平日里誰家有個什么事兒,一村子人都會爭先恐后地幫忙。特別是生老病死這樣的大事兒。但是這一刻吉保長一連喊了好幾聲,竟然沒有一個人動一動。

吉保長急得直叫:“快著快著!恁他娘的還愣著弄啥?”一抬頭才發現,男女老少都以一種極其怪異的眼光看著他。而那眼光,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

吉保長站起來:“恁這是咋了?恁這是咋了?”

看到眾人不吭聲,吉保長喊開了他的親戚。在鄉村,人和人之間經常是有著各種各樣的親戚關系的。吉保長喊著:“二伯!三叔!大兄弟!大侄子!咱是親戚呀!咱是親戚呀!別人不管俺,恁總不能看著俺抓瞎吧!”但是被他喊到的親戚們也一臉漠然、無動于衷。

就在這時吉保長看到他的保丁也在人群里,指著他們中的幾個道:“你,你,還有你。恁幾個給俺出來。”沒想到平日唯唯喏喏的保丁,這時候也一個勁兒地往后褪。他——這節骨眼兒上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就在眾目睽睽下照著保丁屁股一人一腳:“日你娘說你咧,日你娘說你咧,日你娘說你咧。讓恁出來聽見了沒。”

“吉叔吉叔,你聽俺說,你聽俺說。”一個被踢得嗷嗷叫的保丁哭喪著臉道,“不是俺不幫你呀。俺是真想幫你呀。可——村外到處都是地雷咧。這黑燈瞎火、大雨泥濘的,俺、俺、俺就是想幫你可俺敢么?這——這不是叫俺去送死么……”

“你——”吉保長至此才算弄明白,人們為什么對他的苦難袖手旁觀。

吉保長至此才算弄明白,人們不僅不會幫他的忙,而且都在等著看他的洋相和笑話。

“姐夫呀。”這時候二紅叫了他一聲。

“姐夫呀。”二紅說。這時候二紅已經非常非常虛弱了,可那聲兒在他聽來卻是那么的驚心而動魄。

“姐夫呀,你扶俺回屋吧。俺哪兒也不去了,你就讓俺死在屋里吧。”

正是這一聲兒,讓吉保長,這個四十多歲五尺多高的漢子,就像抽去了筋骨樣的一下子垮塌了。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大雨泥濘里,幾乎是用哭腔對眾人道:“老少爺們兒,恁聽見了吧,恁聽見了吧!俺求求恁中不中,俺求求恁中不中!人命關天、救人要緊哪!恁就發發善心、高抬貴手,救救俺這可憐的妹子吧!俺吉某人有啥對不住恁的地方,俺——俺給恁認錯中不中?俺給恁賠罪中不中?俺給恁磕頭中不中?俺、俺、俺——俺現在就給恁磕頭中不中?”說著就在泥水里“撲喳撲喳”磕起頭來。

看到人們仍不動,一臉泥一身水地在雨中膝行著,挨個捉住人們的衣襟用力拽扯著——

“爺呀!”

“奶呀!”

“叔呀!”

“嬸呀!”

“哥呀!”

“嫂呀……”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躍出黑暗,猶如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從天而降。就在閃電的光亮中,吉保長無比真切地看清了人們的臉。那是一張張什么樣的臉哪——那么青白、那么僵硬、那么陰沉、那么冰冷,沒有絲毫人臉應有的活泛與生動,與其說是人臉,還不如說是石頭。

緊隨著閃電,“咔嚓”一個劈雷就在頭頂、近在咫尺地炸響了。人們看到就在雷聲炸響的一剎那,吉保長就像被雷擊中了一樣,先是一哆嗦、隨之僵硬了。特別特別是他的臉,也變得就像人們——不,就像石頭一樣沒有任何的表情。

“那就是說——”半晌,吉保長問了一句,“恁誰也不管了?”

他緩緩站起來:“那去球吧。”

他把二紅背起來,又拽掉門簾捆在背上。

然后,抽著二紅的屁股往上抽了抽,一步一步地向院門口走去。

擋在門前的人們沒反應過來他要干啥,一時間竟然沒人給他讓路。

“你——”不知誰問了句,“你去哪兒?”

他說:“讓開。從今兒個起,咱們誰也不認識誰。”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黑暗和大雨里……

是的,吉保長走了,走進了黑暗和大雨里,他走得那么的毅然決然、悲憤悲愴。村人們在身后驚愕地叫喊著:“不敢!不敢!”但他連聽都不聽。這時的雨更大更勁了,打得人眼睜都睜不開,黑暗中除了稀里嘩啦的雨聲,其它的一切聲響都被淹沒了。吉保長一手為二紅擎著傘,一手舉著昏黃一團的馬燈,憑著他對地雷位置的大概記憶,一步一步、左拐右拐地摸索前行著。他走過了村口的老槐,他走下了村頭的塬坡,他走向了遠處的河灘和田地。一開始他走得很是有數、很是果斷,但是不久他的行進就慢了下來、更慢了下來。馬燈在風雨中飄搖著,它的搖搖晃晃的光亮只能照見幾步路,而這幾步路里除了雨水和泥濘,還是一模一樣的雨水和泥濘,根本分不清這幾步和下幾步有什么不同。隨著他在黑暗中越走越遠,越來越找不到可以參照的地形和地貌,漸漸的他覺得自己就像誤入了一個迷魂陣,越走越有一種迷三倒四、暈頭轉向的感覺,走著走著終于完全喪失了方位感和方向感。而隨著他開始不辨東西南北,前途突然間變得更加黑暗和兇險了,此前他還知道哪兒有雷哪兒沒雷,此刻他竟覺得前方密密麻麻到處都是雷,如此之大的地方連個下腳之處都沒有,就好像隨便往哪兒走一步都會踩到地雷上。這使得他走著走著,先是兩只腳軟了下來,接著腿肚子軟了下來,接著整條腿軟了下來,接著整個人都軟了下來。他倒不是怕地雷把自己怎么樣,他在走出村莊的那一刻就已經把自己豁出去了。可是他背上背著二紅,還有他和二紅的孩兒呀……

村人到底是村人,雖然他們對吉保長又惱又恨,但看到他在如此漆黑的雨夜,一個人奮不顧身地走進了地雷陣,而且在雷區里越走越遠、越走越深,一顆顆心也不由地為他懸了起來。人命——在這兒畢竟比什么都貴重。他們全都立在村口塬坡上,將手里的馬燈舉得高高的,仿佛在為走夜路的人照著亮兒一樣。看到那黑里雨里的一點光亮越來越小,他們的心也收縮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也不知誰先起了個頭,終于全村人都情不自禁地,每當那光亮朝前移動一點兒,都使手攏嘴可著嗓門兒喊一聲——

“招雷!”

“招雷!”

“招雷!”

就連吉保長三歲半的孩兒,也在鄰人懷抱稚聲叫喚著:“爹——招雷呀!爹——招雷呀!”

而這叫喊更加軟化了吉保長,就這樣他走著走著腳一滑,“撲通”一下栽倒在了泥水里。吉保長倒下去的一剎那,手中的馬燈摔碎摔滅了,緊跟著那一點光亮的熄滅,黑暗剎時間吞嚙了他。黑暗在平時可能沒有啥,但在這時候卻一下子要了吉保長的命。你也不想想他舉著燈還分不清東西南北呢,更何況現在連燈都沒了。“天哪!”吉保長焦頭爛額地跪在泥水里,“俺姓吉的咋得罪你了,你咋就跟俺過不去呀?”這一刻他既不能向前——前面不用說到處是地雷;也不能后退了——后面同樣到處是地雷。等于說他就這樣被活活困在了荒天野地里。這時候二紅已經進入了彌留階段,她已經不再掙扎、也不再叫喊了,只是半昏迷半清醒地一個勁兒哆嗦著,有氣無聲地說:“姐夫呀,俺老冷呀,俺老冷呀……”吉保長解開捆綁他倆的門簾,將她緊緊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頭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她,一頭就像哄孩兒那樣哄著她:“妹子呀,你聽俺說。你再咬咬牙、忍一忍,再有一倆時辰天就亮了,等天一亮咱就走,等天一亮咱就走……”一倆時辰好長好長呀,一倆時辰咋恁長恁長呀,他們等呀、等呀、等呀、等呀,等一陣天不亮、又等一陣天仍不亮,兩個人都在等待中變成了泥水人。

將近天亮時二紅終于不行了。

“姐夫呀。”她說,“俺怕等不上天亮了。”

“姐夫呀。”她又說,“俺不能給你引孩兒了……”

吉保長一個勁兒說:“別瞎說,別瞎說,你能等到,你能等到……”

但是沒等他說完,二紅的頭和手已經從他懷里耷拉了下去……

吉家溝人自從丟失了那點燈光,都以為吉保長出了什么事兒,一直焦急如焚地在村口懸望著。就在這時他們——先是聽到一個狼嚎一樣的聲音:“嗚——嗚嗚——嗚嗚嗚——”接著聽到那嚎哭變成了竭斯底里的叫喊:“妹子呀,是俺害了你,是俺害了你呀……”

吉保長決定把雷取出來,一個不留地全取出來。“讓這害人的東西見鬼去吧!”他對深受其害的吉家溝人說。但是沒想到這時候已經晚了。就在吉保長做出這一決定的那天,吉家溝似覺山深處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悶雷聲,緊跟著那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只一瞬間便轟轟隆隆地來到了他們的跟前,就在這時他們聽到有人喊:“發大水了!發大水了!”我們知道吉家溝是在一條蜿蜒綿長的溝壑里,而這溝壑本身就是洪水年深月久沖刷而成的,洪水或大或小地年年都要從這兒過個一兩回,挾帶著這兒的黃土流向遠處溝口的黃河。這年夏天由于雨水特別多特別大,水也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兇都要大,不僅淹沒了整個河灘和田地,差點兒沒漫上塬坡進了村子。當雨過天青、洪水過后,吉保長來到村口一看一下子傻臉了,只見大水完全改寫了原來溝壑的模樣,變得就連在這兒住了一輩子的他都不認識了,那、那、那些地雷,要么被大水沖得移動了地方、不知了去向,要么因為地形地貌的改變而弄不清它本該在哪兒了。也就是說,這時候他連一顆地雷都找不著了。

恰在此時、無巧不巧的,吉保長這一天看到溝口炮樓突然冒起了黑煙。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那黑煙越冒越多、越來越濃,轉瞬間竟然變成了燃燒、升騰的火焰。接著他又以為是炮樓失火了,但隨之傳來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日本國——不可一世的日本國戰敗投降了。一點兒不假,老日戰敗投降了。吉家溝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吉保長尤其沒有想到。那個象征老日的炮樓在溝口屹立了一年多,也像一塊石頭在他心口壓了一年多。一年多里,他每天都想著老日要來了、要來了,老日總有一天會來的。沒想到他連老日的影兒都還沒見著,這狗日的就那么輕松地、輕易地、輕巧地——戰敗投降了。至于老日為啥連來都沒有來,我們說過炮樓所在地是黃河古渡口,后來有說法老日的兵員和物資都在這里過渡和中轉,而炮樓里的老日的使命就是牢牢控制住這渡口,他們只顧完成這使命、其它的事兒很少管。當然到底是不是這么回事兒很難說。反正不管咋說老日根本沒來卻是真的。等于吉家溝在這個問題上完全是草木皆兵,忙活半天瞎忙活、白忙活了。

本來老日投降了是好事兒,等于吉家溝終于去掉了一塊心病。但是對于吉保長,卻成了一個猝不及防的打擊。你想呀,如果一個人一生就干了那么一件事兒,而這件事兒最終卻被完全否定了,那對這個人還不是打擊么?而且不用說你也可以想象,這打擊是何等的突兀、巨大和沉重。人們看到冷不防遭此一擊的吉保長,先是“啊”地一聲、張口結舌,然后就在這個表情上再也不動了。大伙兒還以為他咋了,有人捅捅他說:“吉保長,吉保長。”沒想到他竟仰面朝天、“咣當”一下摔了下去。人們這才發現他已經木雕泥塑、人事不省了。

吉保長被村人抬到了鎮上,名醫馮先兒看了說是中風,實際上也就是現在的腦溢血,使針這穴那穴地灸了一個月,才勉勉強強保住了一條命。命雖保住了,人卻成了這樣的人,眼睛、嘴巴和脖子都成了斜的,兩只手就像雞爪兒似的勾勾著,走路那姿勢一挪一挪、一歪一歪,說直走不像直走說橫行不像橫行,就那么幾步路一走就是一響午。也就是從這時候起,吉保長啥也不能行了,只能一晌一晌地坐在村口老槐下,眼睜睜地干瞅著日頭從東走到西。這時候他甚至連囫圇話都不會說了,會說的只剩了干巴巴的兩個字——每當看到村里頭有人朝村外走,便瞪著倆眼、咬著舌根說:“招雷。”“招雷。”“招雷。”

吉家溝的地雷戰結束了,但是地雷——人們怎么都沒想到——卻在這之后的許多年里,一直伴隨著吉家溝人。那一年煉鋼鐵,人們就像當年造雷一樣,先是獻出了所有的廢銅爛鐵,接著獻出了自家的鍋碗瓢盆,最后就連墻上的鐵釘、耙上的鐵齒、門上的門鼻兒門搭兒都卸了下來。也不知誰在河灘里拾到一個鐵疙瘩,由于銹得沒樣兒了也把它當做了廢鐵,和別的廢鐵一起扔進了土造的小高爐,結果煉著煉著“轟”地一聲炸開了,當場程度不同地炸傷了十幾人。那一年吃不上飯,吉四兒媳婦領著倆小的到地里刨紅薯。紅薯當然是隊里收過了的,所謂刨其實刨的是收獲中個別遺漏的紅薯。其實遺漏的紅薯也被人刨過幾遍了,吉四兒媳婦的刨紅薯完全是由于餓得太狠了,幻想著可能還有紅薯被遺漏在地下更深處。結果刨著刨著刨響了一顆被洪水深埋的雷,兩個兒都炸死了娘也炸飛了一只手。那一年修大寨田,村莊又一次變成了“叮叮當當”的大作坊,人們開石頭、鑿石頭、運石頭、砌石頭,人人都成了跟石頭過不去的人。就在這場石頭們的浩劫中,大部分石頭都忍了但有一塊石頭卻不愿意了。這是一顆當年的石雷,后來被洪水沖得露了出來,多少年來一直被看作尋常石頭,就是這塊貌似尋常的石頭,敲打它的時候突然大發雷霆,把一個“石匠”炸得全身都成了馬蜂窩。那一年村村通公路,公路也蜿蜒修進了吉家溝,沒想到這一路都行進得很順暢,惟獨到這個地方一下子卡那兒了,壓路機在碾軋路面時壓爆了一顆雷。雖然是個壓路機,挨炸的是它的鐵磙子,人只是嚇了一跳并沒炸著,但是工程隊卻說什么也不干了:“日他媽這哪兒是修路,簡直就是叫老子們送死呀。”最后整個工程因為這一窩窩了幾個月……

吉家溝當然不能就這么算了,多少年來一直不屈不撓地找著政府,要求為他們解決這一戰爭遺留問題。有兩次,問題甚至被他們反映到了縣上。巧合的是,那時候的縣領導非他,正是當年號召他們造雷埋雷的姓秦的。姓秦的在解放后,先是任了這個縣的公安局長,后來任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和政協主席,一直干到在政協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下去。吉家溝人第一次找到他,是在修大寨田那一年,那時候他已是縣委書記。秦書記當時對這個事兒很重視,因為這直接影響著學大寨運動的深入和發展。為此他專門匯報了省人武部,省人武部又專門匯報了省軍區,最后省軍區專門調來一個工兵分隊,試圖掃除這些當年的地雷。也就是在這次掃雷行動中,吉家溝第一次看到了他們傳說多少年的,那種前頭裝著神針針的探雷器。然而令他們大失所望的是,探雷器并沒有他們當年傳說的那么神奇,雷是探到了但是加到一塊兒也沒幾顆,對于更多的地雷神針針則完全不知所措。對此工兵們的解釋是,探雷器應用的是磁性原理,也就是說它的那根神針針實際上是磁鐵,所以它只對金屬地雷有反應、有指向,而對于非金屬地雷則毫無反應、一籌莫展。而對此秦書記的結論是:“日恁媽誰讓恁盡埋石雷,當初恁咋不埋成鐵雷咧!”而吉家溝人第二次找到他,是在村村修公路那一年,那時候人們都叫他秦主席。對于這個事兒秦主席同樣很重視,因為它直接影響著吉家溝的對內搞活和對外開放。但重視歸重視——“我重視管啥吊兒用咧。”秦主席雙手一攤說,“我這個主席已經退休幾年了,現而今大伙兒只是叫叫而已,現在管事兒的是張書記和李縣長,你們要找得找張書記和李縣長。”就這樣直到這幾年,吉家溝還被地雷的陰影籠罩著,別的村都招商引資地辦起了蔬菜棚、養殖場、度假村,老百姓富得吃肉都開始不吃肥的吃瘦的,惟獨他們村叫誰來誰不來、管人家叫爺都不來——“搞雞巴蛋吧你想叫俺踩雷呀!”

一開始吉家溝別提多么不服和不忿。但是這幾年村子里接通了有線電視,有一天人們看到一部叫做《地雷與戰爭》的電視片,這部片子在談到地雷帶給人類的危害時,已經不把雷害叫雷害而叫“雷災”,也就是說它已經成了人類普遍的災難。說是地雷帶給平民的傷害,遠遠超出了它對軍人的殺傷,自從二戰結束到現在,全世界已有一百萬平民死于地雷,而且這一數字還在以每月六百的速度上升。據美國國務院發表的一份統計報告,迄今至少還有一億顆地雷殘存在世界各地,而殘存地雷最多的國家首推柬埔寨和阿富汗,柬埔寨人口僅有九百二十萬,殘存的地雷多達一千萬顆,而要想掃清阿富汗境內的地雷,據專家估計至少需要六百年。就是中越邊境云南段,我們使用了幾十種掃雷手段和方法,最后掃除地雷也用了兩年多,而且掃盡沒掃盡還很難說。吉家溝人這才知道,原來飽受地雷折磨的不只是他們。看到他們的災難比著那么多人還是輕的,那顆不服、不忿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就在這部片子里,吉家溝人還看到,為了盡量減少地雷給人類造成的傷害,目前美歐等國軍隊都已經研制、裝備了智能化地雷。這種地雷內設有自動保險裝置,比如說你將它的戰斗值勤時間設定為三十天,超過三十天它就由戰斗狀態自動轉為安全狀態,別說踩上、絆上,就是坦克車壓上都壓不響。“日他娘咧!”吉家溝人看到這兒不由慨嘆道,“這啥球都能的地雷咋不早些發明哩。”

責任編輯 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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