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村莊

那山梁

隔著紙糊的窗格子是那山梁

隔著亮亮的玻璃還是那山梁

永遠在村莊對面

望著村莊的

是那山梁

一條蚰蜒路

斜穿過一片苜蓿花

又繞過一片豌豆花

轉彎 再轉彎

就到了云霧深處的

是那山梁

有時候是一擔洋芋、一擔酸杏子

到集上去

一個擔著擔的黑影倏忽一閃

就過去了

有時候是一包棉花、一卷花布

連同幾個麻利的小媳婦

嘰嘰喳喳

又翻了過來

上師范那年

我背著鋪蓋卷離開村莊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像一只禿鷹

在那山梁上蹲了很久

而今，一次次夢回村莊

總被一頭驢牽著

或被一捆草壓著

到那山梁上

喊不出話來

父 親

他是村里第一個高中生

1985年他被解除了民辦教師

他沉默。沉默之后上街喝酒

曾醉倒路旁

那一年他成了老莊窠的主人

在園子里栽了許多樹

在樹下替村里人算賬、寫對聯、看手相

在樹下教村里人下象棋、摸牌、唱秦腔

杏花兒開了

他去擔糞、耕種

麥穗兒黃了

他去磨鐮、碾場

樹葉兒落了

他穿起厚衣裳

站在土墻根下曬太陽

二十多年過去了

他依舊沉默

依舊喝酒

依舊下象棋

依舊喜歡別人叫他“趙老師”

依舊是村里

一個有文化的人

就是這條堿溝

就是這條堿溝

溝里一眼咸水泉

羊喝、驢喝、馬喝、牛喝

有時我和伙伴

也趴在泉邊上喝

溝里一片水草灘

長滿了蘆子、索索草、駱駝蓬……

夏天陰涼，冬日避風

牲口在水草灘上吃草、撒歡

野鴿子撲棱棱飛起

地窩子里的洋芋熟了

黑眼窩母羊產下羔子

大雪紛飛，干馬糞被點燃……

就是這條堿溝

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遠

每次路過崖畔

總想順著那條陡峭的路再下到溝底

又怕耽誤了山外的時間

洋芋花開

種不成麥子

就種豆子

種不成豆子

就種谷子

種不成谷子

就種洋芋呀

像一個土頭土腦的村人

在你饑渴難耐的時候

獻出他的貧窮

粗糙的面孔

多么像我的父親

走過溝溝岔岔

到處是他們謙恭的笑容

對了，是他們的笑容

讓這干旱的村莊

不荒蕪、不衰敗呀

地膜玉米

還是叫包谷吧

小時候就是吃著這個長大的

小時候，我們叫它救濟糧

叫它窩頭、“黃團長”、糊糊

而今，它們又排著整齊的隊伍

走進了梯田

像一些操練的美國兵

來到山灣

高大的身軀

颯爽的英姿

讓瘦弱的麥子豆子相形見絀

這些美國大兵

一來到村莊

就是一道獨異的風景

給干旱的村莊帶來了活力

他們的高度

就是秋天的高度

秋天的畫卷

秋來了

山灣里吹著甜蜜的風

金黃的柴胡花

藍色的黃芩花

白色的洋芋花

紫色的苜?；?/p>

村莊穿著花格子衣裳舞蹈

秋風又讓她飄了起來

雨水啊，來得遲了一些

讓一個俏麗的新娘蒙塵了很久

黨參地邊上

幾株低頭的葵花

露出了黑色的牙齒

一排蘿卜的青頭

頂著幸福的露珠

秋來了

只要寒霜未及降臨

村莊就會抓住遲到的雨水

梳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