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大地的圖書館

時光帶來一切，時光又會解答一切。在格嘛呢石經墻與松格嘛呢石經壇城，我感受到時光的停滯，大地的永恒。

在青藏高原，石刻遺存幾乎遍布每個角落，由此有人稱青藏高原為一座沒有圍墻的石刻藝術館，世界上最浩大的一所沒有圍墻的石頭圖書館。

人類與石頭之間的關系源遠流長，我們今天所見的原始藝術的遺址，大多都是以石刻的形式保留在石頭與巖崖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曾公布了一條消息:原始藝術99%的內容都是由巖畫所構成。

今天所見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石渠縣的巴格嘛呢石經墻與松格嘛呢石經壇城，都是用石頭建筑出的藝術與宗教合一的建筑物，在它們身上，集中濃縮了人類原始文明與信仰的諸多基因。

一個民族的信仰長城

從石渠縣出發，我們的越野車奔駛崇山峻嶺之間，駛入長沙貢馬鄉境內后，奔流不息的雅礱江的倩影便出現在了車窗之外。這是源頭的雅礱江，站在號稱雅礱江第一灣邊的一個小山坡上，我的眼前，在下游穿山越嶺氣勢磅礴的江水，此刻，在一片廣寬而平整的灘地上緩慢流淌著，如一位蹣跚的老者。遠山之上，隨處可見一排又一排或紅或白的經幡旗，點點星星，如撒落在大地之上的信仰之花。據同行的當地人介紹，此處離青海省已經不遠了，而石渠縣的別稱“扎溪卡”，在藏語里正是“雅礱江邊部落”的意思。

幾多巔波，幾多跋涉，當汽車驟然站在巴格嘛呢石經墻外時，打開車門，悠長的石經墻如一道神秘的大門，在陽光下透出讓人窒息的光芒。墻外的白塔正對著雄偉的扎加龐秀神山，塔的純潔與山的雄偉，人的虔誠與大自然的永恒，被那一塊塊嘛呢石凝固起來，一排又一排，一層又一層堆放于大地之上，像一條匍匐在草地上的長龍，傲然而壯觀。遠處，蠻姆壩草灘上的白帳篷如朵朵白色的蓮花點綴在空曠的天地之間，空中隱約傳來此起彼伏的雕刻經石板清脆的敲擊之聲。

據文獻記載，巴格嘛呢石經墻由第一世巴格喇嘛桑登彭措始建于公元1640年，這是一座藏傳佛教的藝術長城。“2006年，我們拿了幾塊嘛呢經石板去北京找故宮專家鑒定，鑒定那天，打開包裹經石板的綢緞，在場的專家全驚呆了，5月石經墻被國務院破格批準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照常規，應該先申請四川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石渠旅游局的同行人自豪地介紹:“巴格嘛呢石經墻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它不僅是歷代巴格喇嘛不斷擴建和維修的偉大功業的見證，也是300多年以來扎溪卡部落歷史的見證。”

漫步于巴格嘛呢石經墻，猶如進入了一座浩瀚的石頭圖書館。據說，現在其中還能看見念青唐古拉山神贈送給桑登彭措上師的兩塊浮雕石刻板。這是巴格嘛呢石經墻中最為神圣的“鎮館之寶”。傳說在公元1640年，第一世巴格喇嘛桑登彭措來到藏區十大神山之一扎加龐秀神山上的哲嘎山洞隱居修行，他夢見一位騎白馬，身著白袍的人走到跟前說道:“你的功業在于修筑嘛呢石墻。”桑登彭措受此點化，開始四處選擇合適的修筑地點，當他走到現巴格嘛呢石經墻所處的位置時，在地面發現一塊天然嘛呢石，同時天空顯現出諸多吉兆。于是桑登彭措便選此地修筑嘛呢石經墻。

正如羅馬城不是一夜建成的一樣，巴格嘛呢石經墻歷經歷代巴格喇嘛活佛300多年的維修和加長，才得以達到今天宏大的規模:石墻全長1.7公里，寬2—3米，高2.5—3.5米，墻體內有石刻佛像3000多尊，刻有藏文《甘珠爾》、《丹珠爾》各兩部，《賢劫經》1000部，《解脫經》5000余部，還有數億計大大小小的嘛呢石。

一座石刻藝術的宮殿

與巴格嘛呢石經墻相比，我對號稱“高原吳哥窟”的松格嘛呢石經壇城的采訪更像是一次荒野中的朝圣。

臨行前一天的晚上，石渠縣縣長親自在賓館，當著我們的面一一交代翌日的工作，他反復強調陪同工作人員帶上盡可能多的瓶裝水和食物，“在松格嘛呢石經壇城，我們只能坐在草地上野炊了。”

我們的車從石渠出發不久，柏油馬路便在前方消失了，窗外，黃土馬路上塵土飛揚，峽谷兩側，大山寂靜，了無人煙，雅礱江的支流葛曲河在峽谷深處默默流淌。同行的一位工作人員前不久剛從阿日扎鄉檢查工作回來，坐在上下巔波的“沙漠王子”中，他滿臉欣喜對我說道:“太美了!草原的花全開了。先是滿山遍野的白花，再走一段，又是滿山遍野的黃花，最后是紅花。一段接著一段，一片連著一片。”

不久，我們車駛進大山深處，除了藍天白云，舉目望去，人的視線中全余下連綿的群山，山峰高聳入云，藍天白云中，如一位位頂天立地的巨人。一片花海浮在山坡上，如大地上一層美麗的披風。白色，黃色，還有紅色的格桑花，如大山的女兒，她們簇擁著，在山風中涌動、跳躍，宛如一群陽光下天真嬉戲的兒童，又如萬花筒中那讓人頭昏目眩的魔幻畫面，在我眼前，一張又一張，清晰地浮現出來，再一層又一層飛快地消失于空寂之中。

鮮花布鋪而去的盡頭，便是阿日鄉境內的桑托壩，一個寬廣遼闊的草原。穿過游牧人家林立的帳篷，遠處，一個黃色的小點浮在草原茵茵綠草之上，那就是號稱“高原吳哥窟”的富有傳奇色彩的松格嘛呢石經壇城。與一般的嘛呢石堆不同，麻尼石經中的嘛呢石堆為信眾隨意堆砌而成，該石經城建筑外形類似城墻，相隔一定距離即有塔式建筑，其工程之浩大實屬罕見。與巴格嘛呢石經墻一樣，2006年該石經壇城也被國務院破格批準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穿過凸凹不平的草原，人的視線與美麗而奇特的松格嘛呢石經壇城相遇的過程，猶是一場審美大餐的流水席，遠處，她像麻木河邊的一座圓錐塔，再進近，麻木河依然輕流細淌，而石經城的身影慢慢高大起來，仿佛一座氣勢磅礴的石頭寺廟，最后，石經墻的輪廓一面又一面的清晰起來，雖歷經千年的風吹雨打、日曬雨淋，數以億計的經石板堆積出的城堡，巍然屹立，堅固、雄偉，這獨特的壇城，猶如上天所賜的一座通天之城。

松格嘛呢石經城南北寬47米，東西長73米，城外墻高10米，城中心主體部分最高處為15米。據同行的石渠縣文化館館長50歲的龍真介紹，在松格嘛呢石經城的石板上，都刻有不同的經文和各種不同的佛像，每一塊經文都刻得工整有序，佛像雕刻得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光彩奪目。讓人留念忘返的石經城四周墻體上布滿了一排排重重疊疊看似“窗口”的神龕，眾多潔白的哈達懸掛其上，將神龕遮蓋得嚴嚴實實，“窗口”里面擺放的全是松格嘛呢石經城最為珍貴的一批古老的經石板。

從布局結構而言，松格嘛呢石經城有藏傳佛教“壇城”的某些特點。它似城非城，似塔非塔。正面偏西位置有道城門可以進出石經城，走進城里，里面是一層層高高碼放的嘛呢墻，中間有狹窄的通道，彎來拐去好似進入了一座迷宮，有些地方又讓人像感覺走進了石窟。

高原午后的烈日從高高的石城塔頂傾射下來，陽光浸入石頭構筑出的世界，一切閃耀著光芒，大大小小清涼的嘛呢經石板，光影中或更加明亮，或灰暗朦朧，青青小草掙扎著從經石板中生長出來，一些不知命的紫色花朵如絢麗的皇冠綻放其上。微風掠過，嘛呢經石板上深入肌理的藏文佛經字句一動不動、緘默千古，而花朵與青草的枝葉輕微搖曳起來，仿佛在對嘛呢經石板輕聲傾述出什么……這些石頭下發芽的種子，陽光下盡情舒展的花蕾，終生陪伴經石板，走過春夏秋冬的輪回，經歷風霜雨雪的考驗，而現在，她們仿佛成為經石板神圣信仰的翅膀，經石板的軀體深深扎根于大地之下，而花與草的理想浮現在空中，最終達到人類遙不可及的蒼穹。那已經不是一個我們能用眼睛欣賞、耳朵聆聽的世界，“我止步，我沉默，我瞑目，直到眼睫中抽出一枝麥穗，噴出一股太陽的噴泉”，這是墨西哥詩人帕斯對石頭的歌頌，而面對松格嘛呢石經城，一切詩歌的語言都是蒼白的。

時光如容器，唯有那些刻在石頭上永恒的文字，淋浴夢幻之風，在容器中浪花漣漣，悠悠飄蕩。我的視線穿過窄長的通道，城門外，烈日下，一位老者席地而坐，正默默雕刻著經石板，據說，為了虔誠的信仰，不少刻經者經常通宵達旦雕刻著石塊。面對一言不發的經石板，這位老者又想表達出什么呢?也許，他只想說一句話，而他人生中這最后的一句話語將布滿嶙峋的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