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舟曲泥石流源頭

2010年8月7日晚至8日凌晨，甘肅省甘南州舟曲縣發(fā)生強降雨引發(fā)泥石流災害?；履嗍鞫氯瘟杲嫌沃Я靼埥?，形成堰塞湖，回水使舟曲縣城部分被淹，電力、交通、通訊中斷。8月10日，記者出發(fā)探訪泥石流源頭，考察這個建國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泥石流的源頭狀況。

甘肅省甘南州舟曲縣地處南秦嶺山地，岷山山系呈東南一西北走向貫穿全境。地勢西北高，東南低，白龍江谷地海拔較低，其高度在1200米左右，南北兩側(cè)的山地高峰可達4000米以上，中部的大草坡，蔥花坡、吊草坡一帶，山勢較緩，海拔在3000米左右?？h境內(nèi)山巒重疊，溝壑縱橫，地形復雜，是典型的高山峽谷區(qū)。山高，谷深，石頭多，坡陡，土薄，水流急，荒山荒坡水土流失、泥石流滑坡嚴重是舟曲的自然現(xiàn)狀。

2010年8月7日晚至8日凌晨，舟曲縣發(fā)生強降雨，引發(fā)泥石流災害。滑坡泥石流堵塞嘉陵江上游支流白龍江，形成堰塞湖，回水使舟曲縣城部分被淹，電力，交通，通訊中斷。8月10日一大早，抵達舟曲的第二天，我準備出發(fā)探訪泥石流源頭，看看這個建國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泥石流到底是怎么來的，從哪里來的，它的源頭是什么樣子。

泥石流源頭在三眼峪溝的上游，遠遠地能夠隱約看到溝口的峽谷。為了輕裝上陣，我?guī)ё悴稍L設(shè)備之后，又帶了一瓶水就出發(fā)了。路上遇到舟曲縣供水公司的員工楊靜，這位1982年出生的姑娘，已經(jīng)是四歲孩子的媽媽。她自告奮勇為我?guī)废霂兔ν谌擞謳筒簧希妥鲂┝λ芗暗氖掳?，她跟我說。三眼峪溝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房子都被泥石流掩埋，踩在我們的腳下，原來上山的小路更是不見蹤影。踩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我們艱難前行。

從溝的上游，迎面走來六位村民，他們是舟曲峰迭鄉(xiāng)杜壩村的村民，自發(fā)組織起來，到溝里尋找在這里打工的鄉(xiāng)親，進行救援。領(lǐng)隊姚軍紅告訴我們，他們其中一位隊員李士金的弟弟，在溝上游工作，維修攔水壩，在那里工作的農(nóng)民工一共有一百多人。

他們沒有找到親人，但是找到了一輛被壓扁的三輪車，他們就在農(nóng)用三輪車旁燒了些紙。李士金拜托我說三輪車還在上游，一會你們到了那里，幫忙拍一張照片吧，弟弟在世上走了一遭，什么都沒留下，那輛壓扁的三輪車是他留下的惟一的念想。

看到我的水瓶子空著，他們不由分說，就把自己塑料桶里帶的水灌到我瓶子里，并且囑咐我說，這是從外面帶進來的水，放心喝吧，雖然后來還是拉了一天的肚子，但是他們帶給我的情意讓我很溫暖。在舟曲災區(qū)，飲用水是十分寶貴的資源，但是他們卻如此慷慨。

因為山洪和泥石流正好淹沒了舟曲的供水管道，后來抽上來的地下水，也被腐爛的尸體污染了。交通中斷，外面的水也運不進來，所以水是相當寶貴的資源。沿著泥石流逆流而上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孩子，趴在上游流下來的水流上喝水。這個水原本是可以喝的，本來也是舟曲的自來水水源，但是，腐爛的尸體很快污染了水源。我吼了一下這個孩子，告訴他不能喝這個水，他聽到吼聲，連蹦帶跳地跑了。

繼續(xù)往上走，原來埋設(shè)的自來水管道暴露在外面，從斷裂的管道里涌出清澈的水。附近的村民到這里來洗衣服，并且用塑料桶把水帶回家。因為之前聽衛(wèi)生局的人講過一些相關(guān)知識，我囑咐他們這些水最好不要喝，如果一定要喝，必須煮熟了再喝。雖然遭了災，但是生活還要繼續(xù)。雖然有親人不在了，但是活著的人必須繼續(xù)堅強地活下去。

沿著亂石和爛泥沖擊形成的深槽繼續(xù)前行，后來發(fā)現(xiàn)，溪水沖刷形成的河道相對平坦，為了節(jié)省力氣，我們就趟著渾黃色的溪水逆流而上。

中午時分，頭頂?shù)奶柊鸦鹄崩钡墓夂蜔岷敛槐Ａ舻貎A瀉在我們身上，水早已經(jīng)喝光。我估計身上出的汗，都不止一瓶水的數(shù)量。遠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我循聲望去，看到半山坡上有影影綽綽的七八個人，分布在一片錯落的墳地里。陸續(xù)有人抬著擔架走來，擔架上是從泥石流中挖掘出來的他們親人的遺體。

泥石流的救援，和地震很大的一個區(qū)別就是，被埋在下面的人存活的機會很小?？梢哉f，從現(xiàn)場被救出來的人，沒有一個是被埋在下面的，被埋在下面的，沒有一位幸存者。每天清晨，救援隊伍浩浩蕩蕩地上山。頂著烈日，踩著膝蓋深的爛泥，聞著濃烈的尸臭味，在三眼峪和羅家峪兩條溝里開始挖掘。到了每天下午四點多的時候，廢墟上就會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因為，大多數(shù)遇難者，都被埋在兩三米深的泥石下面。根據(jù)手工挖掘的進度，一天的時間，基本能夠挖出一個廢墟上的遇難者。家屬看到親人的遺體，不能自持，廢墟上的哭聲就會連成一片。

下午一點的時候，石頭上的氣溫到了40℃左右，我們終于清晰看到了源頭的峽谷。右手的懸崖，像是刀切的一樣直直地立在旁邊，幾塊巨石翻滾后停留在溝口的峽谷里。

我們正要繼續(xù)往前走的時候，身后追上來一個滿頭大汗的男人，是楊靜的老公楊清泉，之前在底下觀察水流情況的他知道我們要到泥石流的源頭，但是看我們這么長時間還不回來，就忐忑地追了上來。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他讓楊靜在原地安全的地方等我們，他帶著我繼續(xù)前進。楊清泉說，這段路要快點通過，咳嗽一聲，都有可能把山上的石頭震落，而且懸崖上還有山羊在活動，隨便掉下一塊石頭，都可能要命。

泥石流的源頭有一個攔水壩，這也是三眼峪溝的第一道攔水壩。帶著慣性的巨石和爛泥，已經(jīng)沖斷了壩體，只剩下半幅壩，靜靜地立在那里。

從這里可以看出來，泥石流經(jīng)過第一道攔水壩的時候，力量還不足以摧毀那么多房屋，但是，一路向下沖的時候，帶走越來越多的石頭，匯集越來越多的爛泥，積蓄越來越大的力量，沖到溝底的時候，足以推動整棟樓房平移。

逆流而上的時候，當?shù)匕傩崭嬖V我們，原來三眼峪溝有五道攔河壩。沿著河溝向上走的時候，於積的河床上布滿石頭。這些瘋狂的石頭有的碎到指甲那么小，和泥水一起向下流動。有的和房子一樣大，突兀地停在藍天下。通過這些石頭，我們想像著，8月7日晚上，是怎樣一個撕心裂肺的夜晚啊。

半路上，一個老鄉(xiāng)在上游低頭尋找著什么。他說，他家原來就在泥石流的上游，可是，泥石流過后，沖刷和掩埋已經(jīng)讓他的家蹤跡全無，繼續(xù)往前走，我們看到一塊巨石上擺放著幾件衣服，褲子上還穿著皮帶，估計這些衣服的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了。

抬頭望去，半山腰上的一個攔河壩還留著一些蹤跡。沒有被泥石流沖刷走的半截，還搭著腳手架。旁邊的山路上，歪歪扭扭地停著幾輛農(nóng)用車。

太陽越來越高，沖鋒衣像一塊塑料布裹在身上，一個勁的出汗。身上帶的水喝干了，肚子里的糧食也消化完了。

泥石流的表面，看起來像水泥一樣結(jié)實，但是真正踩下去的時候，整條腿都會陷下去。后來我們沿著泥水沖刷過的亂石向上走，就順利一些。

快到山頂?shù)臅r候，我們發(fā)現(xiàn)兩側(cè)的山像刀切的一樣直上直下。山上稀疏地長著點點的綠色。偶爾有野山羊跑過，山上的亂石就會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向?qū)Р蛔屛彝白吡耍f前面不安全。但是，離源頭還有幾百米的距離，這么遠的路我都來了，這么多苦我都吃了，就差那么一點點，如果不上去，實在可惜。就這樣，我咬咬牙，心里暗暗地想，自己運氣不至于那么差吧。不會那么巧有山羊從我頭頂經(jīng)過，不會那么巧石頭會掉到我頭上。就這樣我快步爬到了源頭的大石頭附近?？粗@些和一間房子一樣大小的石頭，想著人類面對自然原來是這么渺小。

拍完源頭散落的巨石和被沖垮的攔水壩，我們啟程返回。這個時候，到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早晨吃的半個饅頭，早已經(jīng)被消化得干干凈凈。上山時吃的蘋果，酸酸的更是幫助消化，遠處的一小片綠色，吸引了我的視線，仔細一看，是在泥石流中幸存的一些玉米，在一片黃色的泥沙中，直直的泛著綠光，繼續(xù)生長呢。不知道這些玉米的主人，有沒有像這些玉米一樣幸運地逃生。

下山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位正在尋找爸爸的小姑娘劉麗，劉麗在舟曲一中上高中，過了暑假就上高二了。她家在離縣城10公里以外的大川鎮(zhèn)，所以上學的時候，她就和爸爸劉開德租住在縣城的月圓村。劉開德一邊在縣城建筑工地打工，一邊照顧上學的女兒。暑假期間，劉麗回農(nóng)村老家，照顧身體不好的媽媽和三個弟弟妹妹。劉開德則繼續(xù)在縣城打工，供孩子們上學。

8月7日，劉開德下班后回到租住的房子。夜里泥石流暴發(fā)的時候，泥水夾雜著巨石，轟隆隆地從三眼峪溝的上游傾瀉而下。劉開德準備往外跑。但從天而降的泥漿和石塊，瞬間沒過了他的頭頂，他“站在”泥漿中，告別了這個世界，告別了四個孩子。

在舟曲泥石流災區(qū)，我每天都遇到很多讓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故事。8月15日哀悼日當天，我面對廢墟深深鞠了三躬，獻了16朵菊花，四朵獻給蘋果樹的主人，八朵分別獻給兩片玉米地的主人，剩下的四朵獻給所有罹難的父老鄉(xiāng)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