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和幻滅

《間諜》（1907）是英國著名小說家約瑟夫· 康拉德創作后期的一部重要作品[1]。故事圍繞兩條線索展開。一條是轟動一時的1894年倫敦格林尼治爆炸案，另一條是維洛克一家的悲劇。小說的主人公維洛克是一個具有多重身份的間諜。雇傭他的外國使館為刺激英國政府對無政府主義者采取更嚴厲的措施，派他去實施炸毀格林尼治天文臺的陰謀。維洛克安排妻子溫妮的弱智弟弟斯迪威去安放炸藥，斯迪威卻在格林尼治公園意外被樹樁絆倒，炸藥引爆，他被炸得粉身碎骨。得知真相后，溫妮傷心欲絕，殺死了維洛克。恐慌中她投靠了無政府主義分子奧西朋，被騙光了錢財之后遭到無情的拋棄，最后投海自盡。

《間諜》雖然圍繞一起無政府主義事件展開，但作品本身的意義絕不僅限于一部政治小說。小說中康拉德成功地把社會主題和個人主題結合在一起，揭示了人的本性和人在社會中的命運。小說人物對于本性的背叛和對于他人的背叛導致了命運的悲劇。他們為達到各自的人生目標背叛了本性，迷失了自我。然而，他們意識不到背叛本性的幻滅性質，注定為命運投下了悲劇的陰影。小說的人物關系中也充斥著背叛。在殘酷的社會現實環境下，背叛自我與背叛他人的結果是個人夢想的幻滅。

一、維洛克和溫妮的悲劇

（一）背叛本性

小說主人公維洛克是個具有多重身份的間諜。他表面上是雜貨店的老板，實際上具有多重身份。他既是某個外國政府的間諜，還是英國警察的線人，同時也是倫敦地下秘密組織的成員。他的本性追求舒適、安全和懶散。他的外表與本性十分相配：“他的眼睛自然低垂著，帶著一種沒脫衣服在凌亂的床上終日沉溺的神情。”他的理想是毫不費力地地過安全的生活。他并沒有政治信仰和偏向，只是把他的職業看作是不用費力的謀生手段。維洛克似乎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種身份之間，過著不需要費腦子和花多少力氣的體面的生活。他的職業目標是在確保自己安逸體面生活的前提下維持社會現狀，因此他自詡為社會的保護者，而不是扔炸彈的破壞者。在去大使館的路上，“他透過公園的欄桿滿意地審視著這座城市的富裕和奢侈。所有這些人應該得到保護。保護是確保財富和奢華的第一要務”。

但是，他所選擇的人生道路和從事的職業與他的本性是不一致的。間諜職業充滿了危險和辛苦，間諜應該具備思維敏捷、行動迅速的特點。而這些特點恰恰與他貪圖安逸、懶于思考和行動的本性是完全相悖的。他背叛本性選擇的危險職業早已對他追求的安逸舒適埋下了隱患。他的懶惰本性直接威脅到了他的間諜身份，使館的佛拉德米爾先生說他是個“懶家伙”，秘密組織不是“慈善機構”。當他被迫接受炸掉格林尼治天文臺的恐怖任務時，不得不又一次背叛了本性，最終走上了失去安全、懶散、家庭乃至生命的不歸路。他對于本性的背叛導致了自己和家人的毀滅。D.C.R.A.Goonetilleke評價說，“與其說他行為的罪惡不如說是他人性中的弱點導致了自我的毀滅”[2]。

溫妮選擇的生活同樣背叛了她的本性。她壓抑了一個年輕女性正常的對于愛情的渴望。在接受維洛克求婚之前，她也曾滿心歡喜地跟屠夫的獨生子約會過。他們年齡相當，他也贏得了她的芳心。唯一遺憾的是他沒有能力供養斯迪威和她母親。維洛克卻有能力接收溫妮的家人，就憑這一點，溫妮與維洛克簽下了婚姻的契約。她的人生選擇背叛了真實的本性，犧牲了青春和愛情為弟弟和母親換來了安身之處。在她眼里，這樁沒有愛的婚姻只是一場交易。在與維洛克的婚姻里，她雖然也在盡做妻子的本分，但是她對維洛克是沒有愛情的。她全部的生活目標和激情集中在了弟弟身上，她完全是為了保護斯迪威才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她的本性扭曲了，人也變得麻木，懶于動腦思考，總是帶著一種“滿不在乎，深不可測”的神情。她深信“凡事都經不起深究”。

對于本性的背叛是溫妮悲劇的伏筆。她背叛本性犧牲愛情換來的婚姻注定是不穩固的，一旦危機來臨，婚姻的契約瞬時失效。斯迪威的死對她來說是致命的打擊，讓她意識到她和維洛克之間的交易結束了，她犧牲自我為斯迪威提供安全保障的夢想徹底幻滅了。

（二）彼此背叛

溫妮和維洛克的婚姻關系是膚淺的。他們的婚姻并非建立在互相理解和溝通上，而是依靠彼此的麻木和孤立來維系。他們活在各自的隱秘世界里，不關心對方的真實想法，也懶于思考和交流，無法走入彼此的內心。維洛克從來沒有跟妻子談起過他的職業和多重秘密身份，溫妮也沒有興趣過問。只要他養活自己和家人，他是什么身份、他有什么想法都無所謂。維洛克對于這個“謎一樣”猜不透的女人也不打算去費心研究。他一廂情愿地認為溫妮是愛他這個人的。他不知道在溫妮的隱秘世界里，對他沒有愛，她所有的愛都給了斯迪威。沒有愛的契約婚姻注定了他們對彼此的背叛。

維洛克背叛了溫妮對他的信任。在對待斯迪威的態度上，溫妮認為維洛克是可以信任的。維洛克無所謂的態度讓溫妮心存幻想，以為他們之間是可以培養感情的。事實上，維洛克對斯迪威的感覺就像“一個不愛動物的人能夠接受妻子養的貓一樣。”溫妮不失時機地在弟弟心中樹立維洛克先生的威信，讓他相信維洛克是慷慨大度可以信賴的。為了讓維洛克注意斯迪威，溫妮刻意強調斯迪威是個非常有用的人，“你讓他做什么都行，阿道夫…他會為你赴湯蹈火的”。溫妮一廂情愿的努力看起來頗有成效，他們似乎關系親密了許多。維洛克先生甚至帶斯迪威出去散散步。溫妮望著他倆并排走在街上的背影，會情不自禁地把他們想象成父子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溫妮這種努力使維洛克認識到斯迪威的“用處”，產生了利用斯迪威投放炸彈的想法。他向溫妮提議讓斯迪威去鄉下待一段，溫妮認為鄉下安靜的環境對斯迪威有好處，于是同意了。維洛克帶著斯迪威來到了住在鄉間的無政府主義者麥克利斯家，從那里拿到了定時炸彈。維洛克背叛了溫妮的信任，把溫妮視為命根子的斯迪威變成了手中的工具和危險的犧牲品。

維洛克對溫妮的背叛換來的只有溫妮對他的徹底背叛。溫妮對維洛克的忠誠是對契約的忠誠，而不是出于對丈夫的愛。沒有愛的基礎，所謂忠誠是不可靠的。當維洛克背叛了她的信任葬送了她的弟弟時，她作為妻子對丈夫的忠誠頓時化為烏有。可笑的是，在妻子得知真相后，維洛克仍然認為溫妮是愛他這個人的，是會跟他一條心共同面對危機的，斯迪威的死只不過是個小插曲。“理智些，溫妮。沒有我你可怎么辦呢？”此時此刻，他如此信賴妻子，而這種信任對溫妮來說沒有任何意義。維洛克背叛了她，“這個她如此信賴的男人，把斯迪威從她身邊帶走殺死了他！”驚恐和憤怒使她成為一個充滿殺氣要復仇的女人，她手中的利刃毫不猶豫地插進了維洛克的胸膛。

（三）奧西朋對溫妮的背叛

溫妮殺死維洛克之后，惶恐無助中遇到一直對她有非分之想的無政府主義者奧西朋，就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樣，毫不設防地把自己和錢財交付給了他。溫妮盲目的信任換來的卻是奧西朋毫不猶豫的背叛。奧西朋原以為被炸死的是維洛克，溫妮是個白撿的便宜。他表面上表達著自己對溫妮的一往情深，實際上卻想著維洛克的財產：“‘對于你這樣一個女人，我沒辦法隱藏我的愛’，他繼續說著，盡量讓自己的頭腦從物質的考慮上轉移開——比如商店的商業價值，維洛克在銀行的存款等等。”當他得知謀殺真相后，她在他眼中是一個要不惜一切代價擺脫的殺人犯。他騙光了她的所有錢財之后無情地拋棄了她，將溫妮推向了最終的毀滅。

二、溫妮母親的悲劇

溫妮的母親同樣背叛了本性，犧牲了自我。她和斯迪威是被維洛克連同家具一起“接管”的。雖然女婿在她眼中是位慷慨大度的紳士，但是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好過。經過深思熟慮，她下決心離開維洛克家，住到濟貧院去。少了她這個累贅，斯迪威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顧。這個決定完全是違反她的本性的。她是個有著法國血統的體面的女人，一直小心翼翼、敏感地維護著自我的尊嚴。去濟貧院靠救濟生活就意味著失去了尊嚴，自降身份。

她拋下兒女的舉動也背叛了斯迪威和溫妮的信賴和依靠。康拉德在書中多次用“英雄”來稱呼這位母親。但是她的這一“英雄”舉動實質上是拋棄了弱智的兒子，也把這個累贅完全拋給了溫妮。溫妮不能理解她，“你在這個家不夠舒服嗎？別人會怎么看我們——你偏要這樣靠救濟來生活？”斯迪威雖然不會表達，但溫妮對母親說“那個可憐的男孩會覺得你殘忍。我希望你想過這一點”。去濟貧院的路上，她一路哭泣，為自己的行為找到自我安慰的理由：“她因為自己的勇敢、不擇手段和對兩個孩子的愛而哭泣。女孩總是為了男孩的幸福做出犧牲。這樣說來她是犧牲了溫妮。她沒有對女兒說出真相，讓她背上了不孝的名聲。當然，溫妮很獨立，不需要關心她見不到也見不到她的人怎么想。可憐的斯迪威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母親的無畏和不擇手段一無所有。”

溫妮的母親信任維洛克，她放心地把女兒和兒子托付給了他。在她眼中，維洛克是個可靠的紳士，慷慨大度，性情溫和。“女婿極好的品性給她一種絕對安全的感覺。女兒的未來顯然有保障了，甚至兒子斯迪威她也不必擔心了。”事實上，女婿對她和斯迪威完全是無所謂的態度，是連同家具一同“接管”來的。她信賴的好女婿背叛了她的信任，毀掉了斯迪威，也毀掉了溫妮。她一廂情愿的精心安排完全落空了，她用自我犧牲來換取兒子安穩生活的夢想也最終幻滅了。

三、斯迪威的悲劇

小說中唯一沒有背叛自己本性的是弱智的斯迪威。他本性善良，富有同情心，對人間苦難極其敏感， 聽到一些刺激性的言辭就難以控制情緒。看馬戲時看見馬突然倒地，他因為憐憫和激動竟會在人群中尖叫起來。在辦公室打雜時他因為其他男孩講的不公正受壓迫的故事受了刺激，竟在辦公樓的樓梯上放起爆竹來，并因此丟掉了工作。第八章在送母親去濟貧院的路上，斯迪威從車夫和老馬身上看到了生活的艱辛，悲慘的情景讓他恐懼——破爛不堪、搖搖欲墜的馬車，獨臂的車夫，羸弱的老馬。當他看到車夫鞭打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時，他深受刺激，“別打它……它疼”，他甚至要從車上下來，以此減輕馬的重量。車夫給斯迪威解釋他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使喚這匹馬：“我家里有老婆，有四個孩子……在這世上活著不容易。”斯迪威既同情那匹遭罪的馬，又同情有四個孩子需要撫養的車夫。“‘可憐！可憐！’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把兩手插入衣袋里，緊張不安地表示同情。他說話不流暢，但是對別人的痛苦窮困卻感同身受，他想讓老馬解脫，想讓車夫解脫，以至于他想把他們帶上床。”小時候每當他被父親的暴力嚇得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姐姐就會帶他上床，那里就像安寧的天堂。“窮人的可怕世界”是這個頭腦簡單但心地善良的孩子對現實最深刻的認識。

斯迪威對人忠誠，不會背叛他人，卻難逃被他人背叛和利用的命運。父親厭惡他，用暴力對待他，母親住到濟貧院拋下了他。在姐姐和母親的教導下，他對維洛克充滿了敬畏。出于對這個善良大度的姐夫的盲目信任，他會去做維洛克交給他做的任何事情。但是維洛克背叛了他的信任，利用了他的忠誠可靠，把他當做手中的工具去實施危險的爆炸任務。甚至在他送命之后仍然不感到內疚，只是把這次意外看做一個小小的插曲。

《間諜》中人物的悲劇既是社會的悲劇也是人性的悲劇。在殘酷的現實環境下，個人渺小無助，夢想難以實現。人的本性中的貪欲、自私、麻木使得他們對真相視而不見，為了各自的生活目標背叛了自我，也背叛了他人，最終結果是個人夢想的幻滅。

【參考文獻】

[1] Conrad，J. The Secret Agent [M].London: Penguin Group，1994.

[2] Goonetilleke，D.C.R.A. Joseph Conrad Beyond Culture and Background. [M].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0:143

（作者簡介：常中華，河北大學外語教學部副教授；康軍輝，河北大學外語教學部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