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與超越:《笨花》與紅色經典

回顧20世紀文學史，無產階級文化領導權對文學最成功的“領導”，就是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創作，它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幾代人的身份認同和作家的文學追求。傳統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又稱為“紅色經典”，主要指創作于“十七年”時期的以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改造為題材的小說，如“三紅一創，青山保林”(即《紅日》《紅巖》《紅旗譜》《創業史》《青春之歌》《山鄉巨變》《保衛延安》和《林海雪原》)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稱為“紅色經典”所以，“紅色經典”凝聚著主流文學幾十年來價值理想承擔和藝術經驗的積累，“三紅一創，青山保林”及河北紅色經典《敵后武工隊》《戰斗的青春》《烈火金剛》《野火春風斗古城》等多是以重大的革命歷史事件為描寫對象、以英雄人物的成長為線索來表現其革命經歷的，并以其權威的創作原則、敘事方式、美學價值來壟斷當代文學的生產制度。正是這種文化領導權的駕馭模式，革命歷史題材小說一直具有強硬的意識形態的規定性和意識形態的生產功能。新時期以來，主流文化領導權在很大程度上仍將這種經典敘事作為一種主導性的典范和樣板，在新世紀意識形態回歸、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念又逐漸強化的過程中，國家通過主流文學的示范性重新整合“混亂”、“多元”的文壇現狀，明確把“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化”作為參與世界文化競爭、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戰略任務。鐵凝《笨花》的寫作，對新世紀主流文學是具有重要意味的，它具有方向性和導向性，標志著主流文學的新的意識形態的轉型。那么，《笨花》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紅色經典的精髓?又在多大程度上跨越既往社會主義的歷史政治遺產與現實中國“和平崛起”之間的鴻溝呢?

《笨花》繼承了革命歷史題材小說重要的精神資源和文化資源，也找到了適合這一內容表達的完美形式。與梁斌的《紅旗譜》相近，《笨花》也是一部以鮮明的政治立場來反映中國民主革命和冀中敵后抗日斗爭的鄉村畫卷，描寫冀中農民在甲午風云后的生存現實和參與抗戰后的命運歷程。冀中在抗日戰爭初期是敵占區，抗日的形勢十分嚴峻。正是燕趙文化精髓的承傳和共產黨的正確領導，使笨花人在民族災難面前空前覺醒。笨花人深明大義，明白沒有國家的前途，就沒有個人的前途。他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堅韌、智慧、機智、英勇地在敵后與日偽斗爭，各盡所能地為奪取抗戰的勝利盡著自己的力量。但《笨花》中的“英雄人物”是退去了傳統題材的神秘光環的現實中的“英雄”，鐵凝努力挖掘出了蘊藏在人民群眾之中的正義力量和英雄性格，以向氏家族為首的一群“中國凡人”承擔著演繹中國革命大歷史的使命:舊軍人向喜識破了日本人請他出山的陰謀，支持兩個兒子到抗日根據地，寧愿回到笨花老家做一名大糞廠的經理，最后為救自己的同胞與日本鬼子同歸于盡;兒子向文成在國家和民族的危難中，在自己的家中辦起夜校，向村民傳授著文明和救國的道理，騰出自家的大西屋做后方醫院，在笨花村的抗日斗爭中起到重要作用;女兒取燈斷事智慧而冷靜，成為一名優秀的抗日干部，后被小襖子出賣而慘遭日寇殺害;長孫向武備是一名冀南特區的游擊隊員，后來成為太岳抗日根據地一位久經鍛煉的領導人;十四歲的弟弟向有備也成為一名八路軍的衛生員，在實際的鍛煉中成長。性格“各擰”的積極要求進步，成為尹區長的助理員;平時愛說大話的“瞎話”叔，為了笨花全村人的利益，死于日本人的屠刀下;就連走動兒也在笨花的黃昏消失了，他辭別了家和“幽會”的女人，去了一個國家民族更需要他的地方，成為一名抗日的交通員，像一支黑暗中游走的燭光，帶領那些為民族的生存和希望奔走的人，到該去的地方——“面對那個紛繁復雜的歷史年代的種種艱難的選擇，這群人最終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內心的道德秩序，揭示了一個民族不屈不撓的耐力和韌性，這是一個民族的底色”[1]。正是這些普通的農民、鄉村知識分子承擔著革命的道義和民族的尊嚴，在維護日常生活的正義和神圣的民族抗戰中，他們無私地為了國家民族傾其所有、流血犧牲，那種不屈不撓、堅韌不拔的崇高精神和道德情操使平凡的生命煥發出強烈的光彩，正是他們創造了我們民族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笨花》凸現的是日常化、生活化的厚重敘事，這種日常生活來自鐵凝最真摯的個人體驗和家族記憶，那獨具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日常生活敘事極具感染力，它以獨特的審美意蘊成為凝聚人心、豐富人民精神世界的優秀作品，這使小說超越了傳統經典的現實主義敘事的美學命題而達到了真正意義上成熟的“政治小說”，維護的是主流文學的核心價值體系:作品中以強烈的情感色彩和浪漫的表達，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顯示出了向傳統文學的回歸，通過再現歷史場景肯定革命的正確性、歷史的進步性，推崇傳統道德、弘揚民族正氣，使作品具有震撼人心、催人奮進的力量。小說敘事的本身就有了強烈的政治意識形態訴求的性質，體現出作為文學官員的鐵凝在新世紀力圖通過對革命歷史的講述為當前文學尋求精神資源，確證主流文學觀的歷史發展性和延續性，在新世紀真正擔當起主流文學建構意義世界的功利目的。

作為一部經典的現實主義作品，作品具有唯物史觀和明確的寫作目的，但并不是傳統革命題材所“強制”寫作的那種籠統的“革命史”，《笨花》無論在“反映生活的真實”還是“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方面都對經典的現實主義的敘事模式有所超越。在人物塑造上，她超越了“高大全”式的革命英雄塑造及模式化、類型化、概括化的粗線條的敘事框架，表現出更尊重歷史真實、作家主體選擇和文學本身規律的新的意識形態的特征。比如對于向喜這個舊軍人的塑造，她說:“在日本人侵略中國以前，一般中國百姓的國家觀念是淡薄的，但是日本人來了以后，民族的凝聚、中華民族的強烈意識、國家的意識在全民當中被喚起了。培育向喜這個人物的過程中，剛開始我給他設計的不是回到糞場，我設想他開了一個地下的兵工廠，造槍的廠，暗中支持八路軍打日本人。我覺得這是戲劇化，有幾分做作的，不太適合這個人物的歸宿和性格的形成。于是我讓他后退一步，就要他去了大糞場，沒有讓他和共產黨直接合作。他堅決拒絕當漢奸，他的后代子孫都是共產黨，但是他沒有，他后退一步。我覺得這個是恰如其分的。他回到糞場，在糞場里和日本人有一場惡戰，最后死在糞池里。”[2]《笨花》中的人物不再是單純依賴主流意識形態話語或歷史風云中的簡單符碼，而是充滿生活智慧和生命質感的。就是在這段血雨腥風的戰爭歲月中，鐵凝也沒有忽略日常生活的暖意，極具詩意地描繪了一群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他們以“和”為貴的處世姿態、四季的農事、不同的故事和命運，饒有興味的描繪了冀中鄉村的風土人情、民俗特征。特別是繼承和發展了《紅旗譜》將革命生活日常化、將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傳統，彌補了其他傳統革命歷史小說所缺乏的日常生活的恒久的魅力和詩意。在傳統的革命歷史題材的作品中，革命的唯一目的和社會主義道德的不斷凈化演變成一種權威性的宰制力量，它以排除日常生活和人性的復雜為代價，與革命無關的情感和欲望，都被視為“不潔”和不道德的，愛情和親情不再成為一種詢喚和感召，戰爭的正義性被無限夸大。就是極具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作家孫犁也被戰爭思維所主宰，《荷花淀》以對戰爭中人性美和人性美的歌頌煥發出永恒的藝術魅力，但它依然存在人性的壓抑和失落的問題，小說中的人物被戰爭需要神圣化和模式化了，淡化了自然屬性和個性自由。例如，在典型的夫妻話別一節，丈夫水生在夫妻生離死別之際，并沒說什么“夫妻話別”的話，而更像一個游擊隊的隊長在囑咐他的下級，并“命令式”地囑咐妻子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告誡妻子如果讓日偽捉住就和他們拼命，這種現象在那些新革命歷史題材小說如《我是太陽》《亮劍》中同樣存在。

新世紀以來，主流政治意識形態回歸，主流文學的論證和批判功能再度得到加強。但我們也發現，當一些作家的創作再次與革命時代的歷史建立了聯系時，其革命歷史題材的創作已失去其原有的意義而溢出了“主流文學”的范圍，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個人化”的敘事適應市場經濟時代被邊緣化的民眾心理，在社會大眾心理層面實施懷舊的策略，在情感層面平復自己的心緒、緩解現實的焦慮和失落。而“紅色經典”的改編更是典型代表了消費時代的價值失落。這種改編不是為了重視和發掘“紅色經典”中的革命意義和精神價值的當代延伸，不是為了重溫革命傳統、再次進入紅色的意義世界來建構新的經驗。而是夸張了其作品中的通俗表達和傳奇性的結構，是為了讓紅色經典能夠進入消費領域，因此，當下對紅色經典的繼承具有極端的重要性。《笨花》既繼承了“革命歷史小說”的“規定性”，彰顯了革命歷史時期的民族精神，但又以一種嶄新的意識形態理念對大多數傳統革命歷史中所遮蔽的“日常生活”進行了精彩的、詩意的展現，用一種飽滿溫潤、準確結實的藝術質地去追求史詩化的思想承載。鐵凝以嶄新的革命歷史敘事手段彌補和糾正了歷史敘事在兩個方面的偏差:經典的現實主義文學的過度歷史化和概念化;后新時期以來文學個人化和私人化方向的極端發展。這是鐵凝在新世紀對革命歷史經典敘事的回望中做出了世紀性的超越。傳統革命題材的小說中因主要寫革命斗爭的生活而忽視人的生活，集中表現人在戰爭中的生活;而《笨花》更多地體現戰爭中人的生活。因此，沖破了既定的意識形態模式，在繼承中發展、在發展中超越，抓住了主流文學為革命現代性訴求論證的精髓，跨越既往社會主義的歷史政治遺產與現實中國“和平崛起”之間的鴻溝，以一個黨員作家和文學官員的政治身份完成了主流文學的使命。

在新世紀，世界多極化、經濟一體化的全球化背景下，文化領導權對文學明確提出把建構和諧社會作為社會主義建設進入新階段的根本要求，這是一個處于繼往開來的重要轉型時代的偉大民族回顧歷史并放眼未來時所提出的具有戰略意義的構想。這一構想意義重大而艱巨，無疑需要良好的文化氛圍，需要有大量的優秀的文學作品來為營造和建構和諧社會進行論證。2006年11月12日，鐵凝在中國文聯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協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的閉幕致詞中說:“面對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和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戰略任務，面對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面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以及世界范圍各種思想文化相互激蕩的復雜環境，我們肩負著進一步繁榮發展社會主義文學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我們要以更加辛勤的勞動，為人民奉獻更多更好的思想性、藝術性俱佳的作品，以弘揚全民族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共同理想，弘揚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踐行社會主義榮辱觀，為推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建設，為激發全民族奮發向上的精神力量，為形成全民族團結和睦的精神紐帶，為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做出我們應有的貢獻”[3]。這段話清晰地表述了“主流文學”在建構和諧社會與中國“和平崛起”戰略中的重要意義。很大程度上，《笨花》是一部我們民族精神重塑的歷史，其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張揚、對社會與人生智慧的提純，體現了一個偉大的民族處于繼往開來的重要轉型期回顧自己的歷史并展望未來的雄心和抱負。作品中所體現出的民族精神正是愛國的、不屈不撓的、勤勞勇敢的、奮發向上的、愛好和平的，展示的正是時代的重大精神課題，這與文化領導權所提出的弘揚民族精神、實現民族偉大復興、建構和諧社會的理念是高度一致的。所以，《笨花》所重申和強調的仍是與繼往的社會主義歷史政治遺產之間的繼承關系，但它跨越了歷史斷裂的鴻溝，彌補了主流文學一味強調革命性而流失的審美品格，顯示出新意識形態的鮮明特征，建構了和諧社會的新的歷史哲學。在這個意義上說，鐵凝是“真正處于主流意識形態之中”的作家，“只有這樣的作家，才能真正創作性地完成主流意識形態的表達，只有他們才從心所欲而不逾規，有時似乎敢于涉險，其實卻是以新的表達策略完成使命，這也正是對主流意識形態的拓展;而那些為了利益而投身到‘主旋律’小說創作中的投機作家永遠達不到這種創作高度，他的外在形態上的‘符合’甚至過于符合‘主旋律’要求的小說作品永遠是被動的、無力的甚至是虛假的，它們幾乎注定了不能真正企及主流意識形態的精髓”[4]。《笨花》以其高超的文學敘事真正企及主流意識形態的精髓，她并不是去結構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的傳統定義和敘事框架，而是在尋求新的歷史力量的激活，通過自我更新的巨大能量重新進入歷史。這有效地化解了舊有的意識形態與新意識形態之間差異和沖突，不動聲色地破繭而出，跨越了歷史的鴻溝，建立起新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敘事范型。

杰姆遜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社會的和歷史的，事實上，一切事物‘說到底’都是政治的。”[5]很顯然，一切事物由于其社會性和歷史性而獲得政治性，而作為實踐主體的文學知識分子的文學實踐，實際上就是另一個維度上的政治文化實踐。鐵凝的政治身份的認同及其創作，關涉到長期以來文學與政治的復雜關系。從根本上說，長期以來中國現代性的歷史訴求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具有政治功利色彩的。魯迅先生就曾坦言自己的創作是“遵命文學”，這種文學“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6]。魯迅自己所選擇的政治是與時代潮流發展、社會進步相一致的，他所聽的“將令”，是時代最先進的思想和精神。鐵凝的政治身份的創作繼承了魯迅先生的文學精神的，她強調的政治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與文學的獨立性并不構成必然的沖突，而是實現了一個文學知識分子文學實踐的歷史意義和現實訴求，真正顯示了知識分子積極入世的力量，顯示了文學與政治是不斷走向完善、和諧的建設性關系，為在新世紀文學走出自身、指向更廣闊的社會生活開辟了道路，這正是鐵凝對新時期文學的一個重要而突出的貢獻。學界一些專家曾指出的在“新世紀以來的歷史語境中，中國文學，或者說廣大中國文學知識分子應該重新調整文學與現實間的復雜關系，并且在對文學自主性的捍衛與追求之中，自主地介入政治、介入歷史。正是在這種自主性的介入之中，文學才能獲得自己的力量與尊嚴。對于現代以來與中國社會政治緊相糾纏并且在晚近時期充滿問題的中國文學，這正是一次新的機會”[9]。鐵凝政治身份的認同更多的是基于主體的自我選擇，與“紅色經典”相比，《笨花》的革命歷史敘事抵制了極左意識形態的虛假性，凸現了它的合理性和普遍性，實現了文學與政治最大程度上的優化，在一定程度上使傳統的政治與文學的危機得以緩解，極大地提升了主流文學在新時期文學中的地位。為我們提供了重新認識、重新界定文學與政治的想象關系的橋梁。

注:該文系2009年度河北省社會科學發展研究課題“河北紅色文化生態體系研究”(200903131)成果;2009年度保定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保定城市文化品牌建設與‘三年大變樣’研究”(200902100)成果

【參考文獻】

[1]鐵凝、崔立秋.笨重與輕盈的奇妙世界——關于鐵凝〈笨花〉的對話[N].河北日報，2006-01-06.

[2]鐵凝.長篇小說創作中的四個問題——從《笨花》說開去[J].長城，2006，(4).

[3]鐵凝.在建構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偉大進程中創造中國文學的新輝煌——中國作家協會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閉幕詞[N].文學報，2006-11-16.

[4]劉復生.歷史的浮橋——世紀之交“主旋律”小說研究[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5]杰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6]魯迅:魯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7]朱曉進等著.非文學的世紀——20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文化關系史論[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作者簡介:閆紅，河北農業大學人文社科學院教師，蘇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流動站博士后;丁振君，河北大學質量技術監督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