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東西正在消失

從我住的地方到上班的地方，要走二十幾分鐘的路程。如果走慢一點，怕是要走到三十分鐘了。這在一個小縣城里是算離得遠了。我先前住的地方在縣城的中心地帶，但后來我心血來潮搬到了現在的地方。這地方在縣城的東南角上，屬于一處很偏僻的地方。很多人都問我為什么搬到這個地方了。言外之意就是看不上這個地方。我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早有現成的答案，圖個風景和安靜唄。在繁鬧的小縣城里找個這樣的地方是不容易的。有樹有水，有鳥叫聲，時不時的還有幾聲雞鳴犬吠。這適合那種與世無爭的人住。我說我不是，但住到這樣的地方，不是也得是了。

有了空閑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或者陰臺上，靜靜地望周圍的景色和建筑物，然后把它們記在心里。這地方的東面是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里的樹以白楊樹為主，夾雜著一些柳樹和黑刺，這是由小縣城的氣候決定的。據說以前有沙白楊，現在沒有了。以前還有一簇一簇的灌木，現在也沒有了。空出來的地方，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草很高，有點像灌木，但不是。這些野草夏天綠了，冬天就枯了，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才慢慢地長。穿過那片樹林子，就是在這地方很有些名氣的莊浪河了。莊浪河從馬牙雪山流下來，先不叫莊浪河，叫金強河。到了離我們這里四五十里路程的地方才叫莊浪河了。莊浪河不大，剛好有能夠擋住一個人走過去的水。莊浪河的水很清，一直流到永登縣，再往前流到河口，流到黃河里去了。這當然是以前的事了。現在莊浪河的水已經不那么容易流到黃河里去了，半道上就被人們用完了。這地方的南面是幾排平房，平房的南面是幾小塊農田，農田的南面是穿過莊浪河的一條高速公路。靠近公路，還有一處停車場，一座有一棟銀灰色樓房的院子，那是高速公路管理站。穿過停車場，穿過那棟樓房，穿過高速公路和那些南來北往的汽車，又是莊浪河邊的樹林子了。樹林子空蒙遙遠，一直到了遠處，和山和天連在了一起。這是我的目力所能到達的最遠處了。

當然，這是前幾年的景致了，現在已不是這個樣子了。首先是我前面的那些平房不存在了。那幾塊農田也荒蕪了。那個原來有幾排平房的地方早已變成了一片平地，平地上又像象堆積木一樣，建起了幾棟新樓房。這是去年和今年才發生的事。樓房和人一樣，花了兩年的時間，就長大了，就擋住了我的視線。這改變了我的一種生活習慣，我的生活里缺少了一種登高遠眺的情趣。那幾棟樓房把南面的風景擋住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像一張撕破了的畫張子，殘缺不全了。先前我能看到那些汽車向那空蒙的樹林子里駛去，漸漸地變小，最后變成一個移動的點消失了。如果汽車是從南面來的，我就能反過來看見那空蒙的樹林子里悄無聲息地鉆出一個移動的點，那個點漸漸地變大，最后變成一輛大汽車從東面的樹林子里消失掉。在這個過程里，我能感受到一種事物慢慢消遁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我還至少可以想一些與那些車有關的事。這其實很有意思，我覺得。我喜歡看那些南來北往的汽車，各種各樣的汽車，不停地穿來穿去。但自從有了前面的那幾棟樓房，這些就都不存在了。雖然在東面也能看見一點汽車的影子，但那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了，而是像子彈一樣的穿梭，沒有什么看頭。看那樓房，我就會產生莫名的睡意。

東面的樹林子原來是很密的。樹林子里面有一家人家。他們的房子掩映在樹林子里，隱隱約約的。從樹林子里傳來的狗叫聲也隱隱約約的，很有些曲徑通幽的古意。但現在那人家卻全露了出來。露出來一看，原來是很破舊的一座院落，一只黃狗就拴在院落的門口。沒有了樹林子的遮擋，那狗叫聲也乏乏的，聽著有些聒噪了。我從那座院落的后面努力地看莊浪河，似乎還看不見。

就這樣，我站在我的樓房的陽臺上，忽然覺得有一些東西把不該擋住的擋住了，把該擋住的卻沒有擋住。我在這樣的一些變化里，尋找著一些剛剛消失了東西，卻再也找不到了。有一天，看到前面樓房里有個人也正在怔怔地看著我，那個人站在玻璃窗后面，顯得有些神秘和虛幻。我看不清他的面容。我感到有些害怕，再也不敢站在陽臺上東張西望了。我覺得住在小城的邊緣，我已經看不到真正的邊緣了。我擔心，有一天，四面的空曠里高樓林立，我會完全失去留存在這里的這份偏僻，還有這份小城邊緣的安寧。

而我的樓房的右面以前就是樓房，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站在陰臺上，我以前能看到更大的一片平房，有幾十家子。這些平房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面朝東方，像幾列隊伍。那一排一排的平房中間留出一條不足兩米寬的小巷道。一些矮小的院門靜靜地藏在巷道深處，院門里透露著一種小城特有的市井氣息，一種平民生活的氣息。靜謐，隱約，真實。有兩三年的時間，我把去單位的路線就選在了這些巷道里。我總是喜歡從不同的巷道里穿過。那些巷道幽靜，清爽，寂寞。走在有些破舊的水泥地上，腳下響出一種空靈的聲音。一聲，兩聲，極有節奏的聲音將人恍惚在了一處時間之外的地方。夏天下著雨，巷道里就充滿了雨水。屋頂上的雨水順著瓦檐往下滴著，腳下的水有積起來的，一汪一汪的，也有積起來向巷道口流著的。挑一塊塊沒有水的地方走，走出巷道，那鞋仍舊濕了。有時，在巷道里還會遇上打著花傘的小女孩。巷道不寬，一把傘，一個人，加上有了水，就顯得擁擠了。小女孩站在那里，讓我過，我卻又站在那里，等著小女孩過。這樣一誤會，兩人都站下來了。互相一望，知道是誤會了，就笑一笑，一擠，也就過去了。我走到巷道口上，忍不住回首去望，小女孩已經不見了。我一個人在雨巷里，好像遇見了那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巷道里還有一些老人。他們在陽光好的時節走出來，在矮小的院門旁，一動不動地站著，或是坐在一把舊了的小木凳上，悄無聲息地看著你走過去。他們不說一句話。在小巷道里有時還會碰上一些小動物。像貓，雞，兔子，小狗，它們都顯示出小巷道動物特有的那種悠閑和散漫，甚至連行人也不害怕。

我不厭其煩地寫這些巷道，是因為在有一天早上，我突然發現這些巷道的口子上砌上了一堵磚墻，走進巷道的路一下子堵死了。緊接著那大片的平房就被幾輛推土機推倒了。接著房子上拆下來的舊磚頭又把那片地方圍了起來。這里要蓋樓房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可能是城市里的老平房們共同的命運。但我總想起平房里的那些丁香一樣的小女孩，那些老人，那些小動物。平房不存在了，他們又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們還想著那些小巷道嗎?如果這地方的樓房蓋好了，他們還會搬回來住嗎?我知道，沒有人會告訴我這些問題的答案，也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已經隨著這些平房的消失而消失了。就像這世界上的許多問題一樣，本來就找不到答案。

其實，消失的還不僅僅是這些。許多東西都在消失著，只不過這些消失沒有聲音，沒有預知，悄悄的，說消失就消失掉了，或者在某一個早晨，或者在某一個晚上。比如，巷道口上那個賣雜物的地攤不見了，連那個擺地攤的老人一起。一個釘鞋匠也不見了。等到我要買一樣不常用的小東西，或是在鞋底釘一塊掌子的時候，我才發現它們原來已經搬走了。我已經聽不到他們在那里相互說話的聲音了。我不得不去再找一個這樣的雜貨攤，再找一個我還不熟悉的釘鞋匠。這種消失有時會令我感到不知所措。以前，我走出平房中間的那些巷道，要往上班的地方走，可以有兩條路選擇。一條是向西經過延禧東路走到團結路，再沿團結路往北走。一條是沿濱河路一直往北走，走到達隆橋，再往西走，穿過新市場，走到團結路。我有時走第一條路，有時走第二條路。至于為什么要走這條路，而不走那條路，完全是早晨走到那個岔路口上時的一種偶然選擇。雖然這種選擇看起來沒有任何意義，但在一段時間之后，我發現這種選擇其實和路邊一些東西的消失有關。一些東西的消失影響了我對上班路線的選擇。

有一段時間，我走濱河路。我覺得，一座城市如果沒有一條濱河路，至少說明這座城市缺少了一種水的滋潤，這種缺失是其他東西無法彌補的。在我生活的這座小縣城，不但有濱河路，而且有濱河的樹林子。這是一筆真正的財富。這片樹林子就像一條帶子，自北向南，一直護著莊浪河。莊浪河因為有了這條帶子，顯得多了些風情。有一陣子人們傳著說，這里要建一個公園。我很擔心這片樹林子的命運，花幾百年長成的風景，說不定就要在一兩天之內消失掉。消失有時真叫人害怕。好在，這公園一直沒有動工。但有一年夏天，那樹林子里就修了個酒店，又修了個啤酒廣場。人們在那里走來走去的。樹林子里彌漫著酒肉的香味，連陽光也醉醉的，莊浪河也醉醉的。我們常常去那里，半醒半醉地享受著生活的安逸。又有一年夏天，莊浪河上修了一座橋，橋往城里走，把樹林子割開了個大口子，樹林子連不上了。我們是感覺不到樹林子在斷裂時一定會有的那種疼痛感，但我們都感受到了橋給生活帶來的方便。樹和橋有時不能兼得，這就像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一樣。不過這樣的消失也是沒有辦法的。像濱河路邊的那些大白楊樹也是這樣。那些大樹也許是這座小縣城里最老的一些樹了。它們不是這座小城的人們栽下的，而是小縣城搬來之前住在這里的農民栽下的。小城搬來時，他們沒有來得及砍，或者就是還沒有舍得砍，就被小城攆走了。然后把這些大樹忘記了。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這一排大樹。由于有了這些高大的老樹，濱河路邊的這條林帶也有了一些老林子的味道。可是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有一天早上，我路過那幾棵老樹的時候，突然發現其中的一棵被砍倒了。因為那棵樹太大，橫在路上，把上下的車都擋回去了。我想問一問這棵樹為什么被砍倒了。但我又沒有問。問這干什么呢，只要是樹，就有被人砍倒的可能，誰叫它是一棵樹呢。因為這棵樹太老，很多人都不敢從它身上翻過去。我也不敢。我費了很大的勁才從路邊的空地上繞過去。走出很遠的地方，我又回頭去看那棵樹，那棵樹靜靜地躺在濱河路上，就像一個走著路不小心栽倒在地的老人。不知為什么，那一天我心里一直想著那棵老樹。后來，我終于還是弄清楚了它被砍倒的真正原因。那棵樹太老了，中間長空了。靠路的一邊又被火燒了個洞，樹皮也沒有了。可是那棵老樹仍然犯暈，長了那么大的一個樹冠，那樹冠又偏偏伸向了濱河路。人們是害怕它站立不住，忽然倒在路上，正巧砸在一個人的頭上，或是一輛車上。就這原因人們把它砍了。聽了這個說法，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我每天走到那幾棵老樹下時，總要放慢腳步，我總覺得我能聽到那些老樹對我的絮叨。可我就是沒有想到這中間有一棵樹居然已經站不住了。這棵老樹的消失，使我對剩下的好些老樹都有了一種擔心，我擔心它們也像那個倒霉的同伴一樣，在有一天早晨，被人們砍掉，從那地方運走。又因為它長空了，當不成什么材料，就讓人們當柴燒了。一棵幾十上百年的老樹，這最后的結局也真讓人痛惜。

我不敢走濱河路了。我開始走第一條路。走第一條路是向西經過延禧路。延禧路不長，團結路把它分成了東西兩部分。延禧路的南面原來是些平房，還有一些農田。當然這些平房和農田也都早已消失了。我記不清它們消失的具體時間，這里蓋起來的樓房都有些破舊了。延禧路的北面是長長的一條白楊樹林子。我說過，這個小縣城受氣候的影響，最適合生長白楊樹。我不知道這些樹是什么時候栽下的，大的可能有二十幾到三十年的樹齡了，小的瘦嘰巴干的，看起來也活不成了。大樹長在延禧東路，小樹長在延禧西路。我經過延禧東路時，那些高大的白楊樹就在我的身邊。我走在那些高大的白楊樹旁時，有一種很愜意很安靜的感覺。在我們的小縣城，是很難找到這樣一長條道旁樹的。高大，枝繁葉茂，鳥鳴不絕，這是小城邊緣才有的一種景致。我每當走到那里時，總要放慢腳步，嗅著那種樹林子里散發出來的植物腐爛的味道，然后從那密密的空隙里望過去，找樹林子后面的樓房。樓房能給我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隱隱約約是這座小城特有的一種邊緣之美。因為這座小城來自村莊，它是從村莊的中心向村莊的外面擴展的。村莊留下來大片大片的樹林子，正好成就了這種隱約之美。

但在有一天早晨，我突然發現一幫人正在砍這些樹。這些樹正在準備著開樹葉子，它們不知道人們已經打算好要砍它了，所以在這個早晨，那些樹干仍然泛著淡淡的青光，樹枝仍然在風中輕輕地搖晃著。我看到那些看起來很高大的樹被砍倒后，卻顯得瘦小而孱弱。白花花的樹樁子，像一個個從地下冒出來的大蘑菇。我想找個人問一問，為什么要砍了這些樹，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種愚蠢的想法。因為我知道，在這座小城里，一些東西的消失就是另一些東西的誕生，這種消失和誕生才構成了這座小城的成長史。這很正常。我覺得不該砍，不該把我心中的那種隱約美破壞了，這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事。而這片樹林子的消失一定是大家的事，是關系到整個小縣城的事。經過了兩天時間，這些陪我好幾年的樹完全消失了。沒有了這些樹，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了被先前的樹林子擋住的一些樓房。這些樓房和別處的樓房并沒有什么區別。陽臺上也晾曬著各色的衣服，也有一些花花草草的在陽臺上生長著。因為沒有了這片樹林子，那些樓房看起來有些害羞的樣子。我不知道那些樹被人們拉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正準備著張開的樹葉子是肯定開不成了。也許樹的命運就是這樣吧，讓你站著，你就站著，讓你倒下，你就得倒下。你高興也得高興，不高興也得高興。樹砍不倒人，人卻能砍倒樹。所以這些樹就消失了，連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接下來的幾天，一些老人開始慢騰騰地劈那些像大蘑菇一樣的樹樁子。他們是在拾掇引火的燒柴。我覺得如果肯吃苦，他們能劈上燒一個夏天的柴。那些柴色澤潔白，質地柔軟，看著都叫人喜歡。又過了幾天，劈柴的人沒有了，那些樹樁子鉆到地下去了。這時來了一臺挖掘機，把那些樹根囫囫圇圇挖了出來。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些樹的新鮮的根，帶著泥土和生長的顏色。我發現一棵樹的根不但不大，而且難看，就像一些從土里鉆出來的骷髏，骷髏的邊上是一個個大坑，看起來有些恐怖。再后來那兒拉來了好多土，土堆成了小山。這時，我才得知，這里原來要造一些假山，然后再移栽一些迎春花，垂柳，樺樹，松樹。原來這延禧路要造景美化了。這景是提前設計了的，肯定是很美的，但我覺得這座小城四周全是山，如果這里堆上了一座山一樣的土丘，萬一它不像山，就難看了。也不知那些景觀設計者想到了這一點沒有。又過了幾天，那里又推平了，看樣子也不像是個造假山的樣子。又過了幾天，那兒造出了幾座連綿的土丘，上面栽上了一些松樹，高大的松樹之間，又栽上了垂柳、樺樹和一叢一叢的迎春花。因為還沒完全綠化，這里塵土飛揚，施工的車來來往往的，顯得雜亂而又擁堵。我又改走濱河路了。

又過了一年吧，在臨近冬天的時候，濱河路上的那些老樹又一棵不剩地消失了。人們揀了不少的樹枝子，也收拾了不少的燒柴。接著一大片白楊樹也跟著消失了。先前彎曲的濱河路在那片樹林子騰出的地方，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變直了。從很遠的地方，我就能看見我住的樓房了，粉紅色的，只有三個單元的一棟小樓，丟掉了先前被一些樹木掩映著的羞赧，顯得張揚了起來。但我知道，在一些空出的土地上，一些新的樓房的種子正在悄悄地發著芽，用不了一兩年，一些新樓房又會長大起來，而我的樓房仍然會被擋住的。

就這樣，在我的生活里，一些平房消失了，一棵樹消失了，一片樹林子也同樣消失了。我在這些消失里認真地感受著這座小縣城的成長過程。雖然在這種成長的過程里，我還依然頑強地堅守著我在這座小城里的邊緣優勢。但我知道，終歸有一天，我將不再會擁有這種優勢。邊緣會離我越來越遠，而我的樓房注定會又一次變成這座小城的中心，再也看不到有一些東西的消失了。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