墊 圈
早年,我爺在縣城干墊圈的差事。就是生產隊在縣城的單位包下廁所,專人住守在那里,搞衛生、給糞坑墊土、出糞、防止偷糞的來襲擊,還順便把家屬區的大門也看管了,活兒要說不多,還算輕閑。
平日,隊干部到縣城辦事,爺爺這兒就是他們的歇腳點,村里哪個人家的娃病了或是婆姨的肚子大了要例行檢查,他們都往我爺這兒來,歇一歇,喝幾口水,抽幾鍋子旱煙,碰巧再混頓飯吃。這里就像個車馬店,有時人多亂哄哄的,可我爺的秉性極好,啥事都不急不躁不慌不惱的樣子,于是他的為人就有口皆碑了。
那時,縣城還少見水沖式廁所,大都是土墊式的,到夏天臭氣蛆蠅干擾得不得了。可我爺有辦法,他勤出糞勤墊土,又主動尋到單位頭頭那兒,批些錢,到城郊的石灰窯拉幾車石灰,隔幾天,就用鏟往廁所里撒些,刺鼻的氣味蓋住了臭氣,也熏跑了繁衍的蛆蠅。爺的這招,贏得單位人的一致贊揚。
一次,爺患病回鄉下歇養幾天,臨時,我的二爺劉萬和頂替些日子,沒幾天,隊里上縣城歇腳的回來罵:操!劉萬和什么玩意,把個雞巴翹那么高神氣什么?他不如他兄弟劉萬順的一個腳指丫!單位的人也埋怨:這人咋這么懶,趕快打發他走!
爺的病未痊愈,就又匆匆地回縣城了。
就在這晚,我爺蜷縮在小屋的土炕上打盹,哐——門被掀開,家屬區的一個小孩闖進來喊:“劉爺,我去上茅廁,撞見一個偷糞的……”我爺一骨碌溜下炕,趿著鞋,操把鐵鍬就沖出去。也該那個家伙倒霉,正彎腰從坑里鏟糞往筐里裝,我爺照他屁股就是一腳,差點栽進糞坑的他從地上爬起,看到氣勢洶洶的我爺,早嚇得哆哆嗦嗦的。我爺揍他幾個耳刮子后,扣了筐鏟,這才把偷糞的家伙攆出來。
這晚,我爺倒霉透頂。丟了筐鏟的家伙糾集了他的一幫同伙,半夜聚在單位家屬區的門外,叫罵著,用石塊砸著鐵門,我爺惟恐他們翻鐵門進來行兇,手握鐵鍬時刻防備著。最后,那幫家伙氣不過把鐵大門上糊滿了糞便,這才罵罵咧咧地離開。第二天,害得我爺用水把門沖洗了好幾遍……
秋去冬來,很快臨近春節,好多人家都往院門上貼對聯,我爺別出心裁,找人寫了一副對聯貼在自己住的小黑屋門口:忙里忙外有我在;撒尿屙屎隨你便。橫批:墊圈有方。
運 糞
那些年,化肥奇缺,莊稼人把施土糞當做頭等大事,一般隊里都有專門的積糞隊,負責拉運廁所里堆積的糞肥。每當隊里的驢車隊上縣城單位裝糞的日子,我爺就儼然一位指揮官,吆三喝四地讓年輕人把堆積的土糞裝瓷實一點,免得走在半道上揚灑了。這時就有年輕后生開玩笑:“我說劉爺,這糞又不是精米白面,灑點怕啥?”我爺刮一下后生的鼻頭喝道:“小子,沒這臭大糞,地里的麥苗能長高結穗?能增產豐收嗎?”我爺背著手不停地踱著步,又說,“講難聽點,沒這臭大糞你小子的卵子能長這么大?所以嘛,糧食離不開臭大糞就等于人也離不了臭大糞,懂嗎?”一頓臭訓,年輕后生告饒:“劉爺,您改名叫劉大糞吧!”一陣笑鬧后,我爺用籮筐兜來些黑面窩窩頭,吆喝著,裝車的年輕人呼啦啦圍攏上來,也不講衛生不衛生,抓了就咬。這時候我爺又發表高論了:“這黑面窩窩頭怪香噴噴的吧,誰要吃著能品嘗出淡淡的大糞味兒,那才叫不忘本呢。”
“劉爺,你品嘗得出嗎?”
我爺咬一口窩窩頭,慢慢嚼著慢慢品著,那模樣神圣得如同品味五谷雜糧中的珍品,末了,捋著胡子自言自語:“嗯,嘗出來了,嘗出味道來了!”又一陣的笑鬧。這時我爺蹲蹴在廁所旁的墻根下,咬著他那玉石嘴的長旱煙鍋,吧嗒吧嗒吐著濃煙,繼續督促著年輕后生們忙活。
很快,車裝完,我爺望著被他一鍬一鍬墊土后又從糞坑掏出堆積的糞肥就要運走,想到糞土撒到地里麥苗就像喝足了奶的娃娃般“噌噌”長時,他的心頭就喜滋滋的,大聲吆喝道:“上——路——吧!”驢車魚貫地在“駕駕”聲中走了,當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爺仍蹲蹴在那兒,于是,他期盼著下一次驢車隊再來的熱鬧情景。
偷 糞
由于隊里和單位的關系處得不好,說穿了就是隊里舍不得出一點清油白面送給單位的頭頭腦腦,廁所就承包給另外的生產隊,我爺帶著遺憾從縣城回到村里。不久,村上選我爺當了積糞隊長。
每當夜幕降臨,我爺就帶一幫青年人到縣城去偷糞。當滿載而歸時,我爺興奮地捋著胡子,好像他們搞來了稀罕的白米細面,只是有一次我爺栽了。
那晚,我爺領著積糞隊的劉六悄悄翻墻頭進了原先墊過圈的單位,輕車熟路地拐到廁所。等糞筐裝滿時,突然有手電筒亮了。劉六年輕利索,丟筐撂鏟翻墻頭就跑,倒霉的我爺被堵住,一頓拳打腳踢后,就有單位的人被吵醒,提褲子趿鞋來湊熱鬧。昏暗的燈光下,我爺蜷縮在地上呻吟著,單位的人湊近細瞅,忙叫嚷:“這不是先前墊圈的劉萬順嗎?怎么干這偷糞的行當了?”“怪不得,原來這老家伙熟悉這兒的環境,我叫你再偷……”叫罵著,現在單位墊圈的家伙提起我爺的衣領狠狠地把腦袋摁進裝大糞的筐里,連續幾下,我爺滿臉滿頭糊滿了糞便,他再也經不住這種折磨,猛地昏暈了過去……
我爺是被劉六他們幾個背回村的,他一路呻吟不止,嘔吐不停,直到把胃里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仍在干嘔著。回家后的幾天,我爺一直臥床不起,村支書來瞧他,并把一面繡著字的錦旗遞到我爺手里,說:“這是咱村七十多戶人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我爺顫顫抖抖撫摸著錦旗,哆哆嗦嗦地說:“咱……多積一鏟糞,來年咱……咱就多打一把糧,咱們的娃……就能夠多吃一口白面饃饃了……”
受感動的村支書眼眶里濕漉漉的,握著我爺的手好久不放松。
積 肥
待我爺的身子骨硬朗起來后,他又閑不住了,天不亮就起身,挎上筐,拎上鏟,村里村外地轉悠,人糞牲糞他都樂此不疲地裝進筐里,帶回自家的自留地里。
一天,我爺要去趕集,習慣性要帶他的家什,被我奶奶一頓數落,這才不情愿地雙手筒進袖筒趕集去了。一路,爺的眼睛總往路旁溝溝坎坎里瞅,這是他平日里養成的習慣,只要發現糞坨,趕緊湊上前去,揮鏟就往筐里裝,如果一日不轉悠那么幾趟,他的生活好像就缺點什么。快到集市,我爺感到肚子下墜得厲害,出門時僅解了小便沒解大便,沒治,得找個遮眼目的地方蹲下來。當拎著褲子起來時,就后悔沒帶自己的家什,罷了,甩腳欲踢出些黃土掩蓋住,無奈地上凍得硬邦邦的,他只好遺憾地離開。
最終,我爺在集市上選購了把糞鏟方才回家。當他路過上午方便過的地方時,猛記起了那坨糞,便湊前去,還好,沒被拾糞的鏟走,他就用新鏟把凍得硬邦邦的糞坨鏟起,順手拾起一張破紙裹卷一下,用手拎著回家。
我候在村口,老遠老遠就瞅見爺的手里拎著個紙包,猜想一定是油餅或麻糖類的小吃食,蹦跳著就趕上前去:“爺,給俺買了啥好吃的?”爺嘿嘿地笑,說:“我娃,爺這紙里包的可是好東西,來年撒到地里能變成白面饃饃哩,你說好不?”我明白了,伸著舌頭,做著鬼臉,跟爺來到自留地里。他把那坨糞埋在土堆下,這才牽著我的手回家,口里埋怨:“看我這記性,咋沒給我娃買個油圈,嗨!”撅著嘴,我說:“難怪人家叫你劉大糞,爺,你真成臭大糞了!”爺笑了,“我娃,爺死后或許真會變成臭大糞呢,這可是上等的好肥料呀!”
爺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