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洪,山東蒙陰人,八六年開始發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基層》《張靈甫和他的四位妻子》、長篇報告文學《從戰火中走來》。在《芳草》《山東文學》《四川文學》《當代小說》等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百余萬字,多篇作品獲獎。現供職于蒙陰電視臺,從事編輯工作。
1
天還沒亮,茂德就起來了。
整夜整夜地睡不實,總是迷迷糊糊的。床頭上方的山墻上掛了幾串玉米棒子,兩只老鼠在玉米棒子上爭奪地盤,“吱吱”地廝打了一夜。廝打到激烈的時候,灰塵和老鼠尿落了茂德一臉。茂德睜開眼,從眉間的皺紋里摳出一粒硬硬的東西。起初以為是粒老鼠屎,用手一捻,捻不動。放在嘴里用牙試了試,“嘎嘣”一聲,是一粒玉米。玉米粒兒沒被咬碎,后槽里那顆松動了很久的牙齒卻脫落了下來。
茂德披衣起來,下半身偎在被窩里,從嘴里掏出那顆脫落下來的牙,摸著黑扔到窗臺上。又從窗臺上摸索著拿過旱煙袋,燃上了一袋煙。外面的夜漆黑,雞們還沒叫,遠處偶爾有狗叫上一聲兩聲,有氣無力的。不知道什么時辰了。棉被蓋了十幾年了,如鐵,一直沒有拆洗過,很薄很硬早已不暖和,也不知道縫補過多少次了。閨女每次來看他都說早該換了,但茂德舍不得換。床頭邊的木柜里倒是還有一床新的,但那唯一的一床新棉被,是茂德留給自己死后躺進棺木里時蓋的。
外面起了風,院子里那棵百年楸樹在風里嘯叫了起來,似戲子的吟唱,又像怨婦的嗚咽。應該是后半夜了吧,院子里柴垛邊的那只母山羊一直在叫,和著風聲,哀哀的。母山羊的哀喚從窗戶的破塑料布的縫隙里鉆進屋里來,連同那刀子一樣的寒風。母山羊的叫聲不對頭,估摸是要生產了。茂德將煙袋鍋里未盡的煙灰在床幫上磕了,摸黑穿上衣服來到院子里。果然,母山羊正臥在干硬冰冷的地上,兩只前蹄直伸,后蹄蜷臥在身下,雪白的皮毛在黑夜里成了銀灰色,后腚一翹一翹,正在努力地生產著。母山羊仰起頭看著茂德,眼睛在黑夜里寶石般亮起來。茂德返身回屋里去拿來手電筒,再回到母山羊身邊時,母山羊已經順利地產下了第二只羔羊。而第一只已經死去,估計產下很久了,粉紅的、裹著一團絨毛的第一只羔羊,成了一團僵硬的冰坨。
茂德一手抱起母山羊,一手拎起羔羊,走進了灶屋。他將這母子倆放進暄軟的柴草里,回堂屋端來火盆,燃起了火。母山羊抖著身子打著顫腿,腚上墜掛著血糊糊的胎盤,掙扎著走出灶屋,茂德喊也喊不住。母山羊來到那只死去的、僵硬如冰坨的羔羊身邊,低下頭伸出舌頭在羔羊身上輕輕地舔,任憑茂德怎么哄勸也不肯回灶屋。茂德只好出去把死去的羔羊拿進灶屋,放在火盆邊的地上,母山羊這才跟了進來。
茂德坐在火堆邊,不時地往火盆里添加幾根木柴。在這個臘月的凌晨,雖然院子里又添了一個生靈,又多了一份未來的收入,坐在火盆邊的茂德,心情卻怎么也暖不起來。
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黑狗就沉不住氣了。它從草垛里拱出來,抖一抖身上的草,來到茂德的身邊用腦袋蹭了蹭他的腿,又伸出舌頭去舔茂德手上的血跡。茂德抬手不輕不重地扇了黑狗的嘴巴一下,黑狗的上牙磕了下牙,伸出來的舌頭有些受傷。黑狗拿委屈的眼神剜一眼茂德,發現茂德的臉色陰陰沉沉,黑狗忍著痛,連個屁也沒敢放,出了灶屋,回到院子里去舔食母羊留在地上的那攤血跡。
那攤血跡已結成了冰。黑紅色的冰。
灶屋的后墻上裂開幾道縫隙,從上至下,曲里拐彎,一道道閃電般,似要將后墻劈裂。屋頂上的草也稀薄得漏了幾處天,東邊的太陽冒了紅,將光從漏處送進來,斑斑駁駁地覆著茂德和羊們。街上響起了“吱吱嘎嘎”的水筲聲,早起去井上擔水的人從茂德家門前的街上走過去,腳步慢吞吞噗通通地響。老郭家的三兒媳又早早地將電視機打開了。電視里好像正播著各地的新聞,茂德聽見電視里一個女人正在說城里人喝臘八粥的事。
哦,臘八,今天是臘月初八了啊!
日子如屋檐上的流水,過了這個年頭就整七十歲了。茂德掰著指頭算了算:今天應該是二九的第五天。三九天,凍死人,看來臘月里還要冷上一段日子哩。
多少年沒有喝過臘八粥了。早些年里,每到這天,桂英總要早早地起來熬一鍋放了花生米和黃豆的臘八粥,噴香的臘八粥溢滿了院子。全家老小,每人端只大碗,圍著那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臘八粥,一屋子“稀稀溜溜”的喝粥聲響。如今,桂英去了,大兒子去了,二兒子去了。兩個閨女也早早嫁走了。這個破敗的、如同冰窖般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茂德孤零零的一個人。
2
最先走了的,是二兒子。
茂德在三十五歲那年得了一場腎病,那場病持續了五六年,差點兒要了他的性命,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花光了不說,四鄰八舍的還借了不少。病好之后,茂德就再也不能干重力氣活了。原來六七百斤重的一地拱車糞土,輕輕松松地推起來就走。病好后,茂德連擔水都挑不動。好在兒女們漸漸大了起來,很多活計都能頂替他了。
二兒子在四個孩子中是最小的,也是讓茂德最累最操心的孩子。大兒子已經娶上媳婦成家單過了,兩個閨女也早早地出了嫁。可到了二兒子這里,婚事就像一道怎么也過不去的坎兒。二兒子快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茂德知道,沒有人上門來提親,主要原因是沒有給二兒子蓋起一棟新房。沒有嶄新的房子,誰家肯把閨女嫁過來住進茂德那三間搖搖欲墜的草屋里去?沒蓋起新房,二兒子也沒埋怨茂德,倒是茂德和老伴桂英看到年近三十的二兒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心里惶惶的,寢食難安。村里早已給二兒批了一塊宅基地。宅基地在村南頭的陽坡上,閑置好幾年了。閑冬里,二兒將宅基地的坡一點點墾平了。墾平的宅基地先是種了兩年棉花,一到秋里,桂英去宅基地里摘花,心里就一陣陣地堵。這天桂英摘完花回到家,對茂德說,房子必須要蓋了,一天不蓋,二兒就一天打光棍兒,無論如何也要蓋起來。茂德聽了這話,抬起頭看一眼桂英,就又將頭低了,吧嗒著煙袋,悶悶地不搭腔。茂德嘴上不說話,心里卻數落起桂英來,我又不傻,難道不明白房子必須要蓋了嗎?快三十了的二兒整日里在眼皮子底下晃蕩,難道我就不急嗎?要蓋房得有錢才行啊,可哪兒來的錢啊?
茂德嘴上不說,可桂英已看透了茂德心里說的啥。桂英說,我豁上老臉,再去娘家借借看!
桂英的娘家兄弟多。兄弟們的日子盡管也都過得饑饑荒荒,但他們一個個都是老姐從小拉扯大的,這時候求到門上來,老姐的老臉多少還是要看的。兄弟就拿眼去看媳婦,期期艾艾地看,又期期艾艾地對媳婦說,把那五千塊錢給姐拿出來先用罷。媳婦聽了這話,眼立時瞪得溜圓,將男人的話劈頭蓋臉嗆回去,哪兒來的五千?哪兒來的五千?統共不就還有兩千塊錢嗎!就這點錢還八下里張著口等著哩!
這樣的難堪,桂英早就預料到了。桂英對兄弟媳婦說,古人說的好,打墻蓋房,四鄰相幫。只要你二外甥蓋了房,娶了妻,小日子火火騰騰地過起來,姐姐借你們的錢立時就能還上。
兄弟見媳婦這嘴臉,又見老姐如此說,壯了膽子硬起頭皮來充愣,紅赤了臉朝媳婦吼,你再嚷……再嚷扇糊你那X嘴!
借了一周圈,桂英的臉子被辱了個七葷八素。大兒和兩個閨女也力所能及地送來了一些,可蓋房的錢還是缺了那么一截子。二兒在鄉街上跟著建筑隊干泥瓦工,建筑隊里欠著他大半年的工錢一直不給。二兒為了要錢,差點跟建筑隊老板動了瓦刀,才將工錢追回來一半。茂德忍痛將欄里那頭正出力的黑牛賣給了牛販子。
可蓋房子的錢還差那么一點點。
桂英對茂德說,不等了,開始蓋吧,缺口的錢一邊蓋著一邊湊。
房子就這樣開始蓋起來。打基、砌墻、安門窗、上梁、起脊……按部就班,五間瓦房眼看就要閃亮亮地在村南頭立起來了。可房脊起到一半的時候,錢沒了,料沒了,停了工。這個時候停下工來是萬萬使不得的,房脊一半封了,一半缺著,成個什么體統?讓四鄰看笑話是小事,最主要的這可是大不吉的事情。茂德瘋了似的滿村里借錢,可誰家又有現成的錢放在家里等著他去借?
那一夜,茂德背倚著樹,兩腿直直地伸著,一塊稀爛的老面一樣在院子里癱著,一動不動地癱了一夜,任誰勸說也不進屋,也不動彈。天明,桂英看到茂德的頭發一夜之間全白了,正圍著院子里那棵楸樹上上下下地瞅。
楸樹,是一棵幾百年了的楸樹。茂德小時候就從爺爺那兒聽關于這棵楸樹的傳說。這棵楸樹在這個院落里不知道已經沐了多少風雨,經了多少日月。楸樹已有了靈性,是這個家族的命脈之根。從茂德祖上一代代下來,皆視這棵楸樹如家人的性命。
怎么,你要打這棵楸樹的主意?桂英問。
桂英啊,我看這楸樹能賣兩千多塊錢哩!茂德兩眼通紅,逼急了的狼一樣。
你瘋了啊!
我是瘋啦!我不瘋不行啊!茂德對桂英說,又像是在自語著。
幾百年的楸樹,被茂德殺了。任誰攔也攔不住。茂德殺了整整一天,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幫他。村人們圍攏來看,惶恐著、唏噓著:完啦完啦!茂德瘋了,茂德這不是要斷自家的命脈么!
樹殺了,賣了兩千多塊錢。房子立時就蓋了起來。
房子蓋起來不久,就有媒人上門來說親了。女方是鄉街上的,個頭不算矮,長相也不錯。媒人領著來相看了一番,竟然就同意了。過了秋,二兒把媳婦娶進了門。結婚那天早上,一對新人正拜天地的當兒,新媳婦突然叫了一聲,身子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事后才知道,二兒媳婦原來有先天的癲癇病。
婚前看上去低眉順眼的二兒媳婦,婚后一變臉,成了個混世魔王,好吃懶做不說,和二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茂德老兩口心里暗暗叫苦,無計可施,只好裝聾作啞,任小兩口鬧個天翻地覆,也不去過問。做父母的任務完成了,心操碎了,也不指望兒女們多么孝順了。
誰知道婚后一年,二兒就得了病。五大三粗、結實得如牛一樣的那么一個壯勞力,不幾天的功夫,就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連路都走不動了。茂德讓大兒送二兒去鄉醫院看看,大兒不去。
大兒說,他的事,我不管。
茂德說,他是你兄弟啊!你不管?
大兒說,他蓋房,他娶妻,我前前后后借給了他一萬多塊錢,不但沒落著一句好,還被他媳婦罵過好幾回,我媳婦還被他媳婦打過好幾回,他的事,我不管。
茂德無奈,只好自己推著地拱車將二兒送去了鄉醫院。鄉醫院的醫生對二兒診斷了一番,然后對茂德說,你兒病得不輕,你還是趕緊送縣醫院吧。
茂德又推起地拱車往縣城里趕。從鄉里到縣里三十里地的路程,茂德老漢走了整整半天。年近六十的人了,自從那年腎病好了之后,就再沒出過這樣的力氣。茂德弓著腰,撅著腚,兩手緊攥車把,脖子上的繩襻深深煞進了肉里,汗珠子順著臉上的皺紋流淌。
車上的二兒時不時扭回頭看一眼茂德,心里不忍,說,爹,我還是下來走一段吧。
茂德看著二兒那軟軟地耷拉在車幫上的腿,凸起來的如斗一般的肚皮,安慰二兒說,沒事兒,我還能行,再堅持一下就到縣城了。
在縣城的醫院里,茂德攙扶著二兒樓上樓下折騰了半天,檢查結果出來了,二兒得的是肝癌。醫生將茂德拽到一邊說,太晚了,沒有幾天時間了,回去準備后事吧。
不……不會的,大夫啊,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兒才三十啊!二百斤的麻袋我兒一下就能拎肩膀上!我兒一頓能吃八個饃哩……茂德追著醫生一遍遍地說,醫生到哪兒他追到哪兒,他想醫生一定是診斷錯了,他想從醫生嘴里掏出他想要的話來。
可是醫生就是不說茂德想要的話。
茂德扎煞著兩只手,朝前方半伸半舉,似要抓住什么卻抓了個空,花白的頭發一團荒草般胡亂堆在頭頂,汗水和淚水在縱橫交錯的皺紋里奔突……醫生看看他,還是說出了他不想聽到的話,回去吧,他想吃點什么就給他吃點什么吧。
十五天后,二兒咽了氣。一句話也沒留下就撒手走了。
二兒停靈在堂屋的地面上,身下鋪一領陳舊的秫秸箔,秫秸箔上方的白墻上,那個大紅的喜字還沒褪色。媳婦遠遠地坐在屋門口的地上,拉著長腔,抑揚頓挫、很有規律地哭著。二兒直挺挺躺在那兒,四肢如枯干了的柴棍,肚子揣了一只瓜般高高地凸著。
茂德佝僂著身子,爬山一樣爬上二兒新房那高高的臺階,來到二兒身邊,倚墻蹲坐下去,哆嗦著手去掀開蒙在二兒臉上的那張黃紙,二兒的眼直直地瞪著他,一臉的不甘。
因二兒沒有留下后,喪事就都從簡了。墓地也不用砌了,只需打一口薄棺,再給二兒做一身壽衣也就可以了。一切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門外一陣亂嚷,起了躁動。茂德走出屋,來到門口,見一漢子手拎著筐朝院里闖,村里幫辦喪事的人們伸了胳膊阻攔著,推推搡搡,嚷嚷吵吵。吵鬧中,只聽那漢子氣呼呼地說,我開個煤球廠容易么,賒了煤球,都半年了,來要了七回加八趟了也沒錢給!
眾人說,你這人也太沒眼色了,沒見這里正辦喪事么!
漢子說,正因為聽說這里辦了喪事,才急忙趕來的。
眾人說,趕來待要怎的?
漢子說,沒有錢給,我搬回我的煤球總可以吧。
眾人又指責漢子說,人家天都塌了,你還來攪和,成心啊?你還算是人嗎?欠了你的債,難道你就不能等到明兒來討啊。
漢子冷笑一聲,明兒來討?你們說的好聽,今天男人死了,明兒婆娘走了,我找誰討去?漢子一點也不退卻。
茂德拖著兩條沉重的腿走過來,眾人閃開。漢子是鄰村的,經常開著一輛三輪進村里來賣煤球。茂德對那漢子說,進屋搬煤球去吧。
漢子聽了,拎著筐進了屋,果然在墻角處找到了自己的煤球。漢子低頭瞅一眼地上的死人,然后開始將煤球一筐筐從屋里搬出來,搬到三輪車上去。二兒躺在那兒,煤筐一趟趟從他身前掠過,有幾塊煤渣落在了他的脖領子里。二兒媳婦在門口的地上依然仰頭哈腦、抑揚頓挫地哭。眾人又開始有條不紊地操辦起喪事。
大兒一直沒有出現,茂德來到大兒家。大兒一個人坐在桌前喝著悶酒,已喝得兩眼通紅。茂德對大兒說,你兄弟死了。
死就死了吧!大兒說。
你們可是一個媽身上掉下來的啊。茂德說。
這個坑死鬼!大兒說。
你……就不去看看,幫著料理料理喪事?茂德又說。
我那一萬多塊錢……算是打水漂兒了!打水漂兒還能聽個響聲哩!大兒說。
茂德聽了這話,身子猛地晃了一下,眼前一花,天旋地轉起來。半天定住了神,茂德一字一句地對大兒說,兒啊,你放心,你那一萬多塊錢,我替他來還你!我在陽世里還不完你的錢,我去了陰世里也要還完你的錢!
3
二兒走后沒出三個月,二兒媳就急吼吼地嫁了,嫁給了一墻之隔的老郭家的三兒子。給二兒蓋房娶媳欠下的四萬多塊錢全部壓在了茂德老兩口的肩上。桂英自從二兒去了的那天撂倒了身子,半年沒能爬起來,天天在藥里埋著。茂德的日子過得更是雪上加了霜。半年后,桂英能從床上爬起來了,也不再吃藥了,身子卻虛弱得紙人一樣,風一吹就要倒。盡管鋤頭或鐵锨扛在肩上千百斤重,但桂英天天堅持跟著茂德一起出坡下地。
老兩口堅信,只要有一口氣兒,欠下的債就要去還。
茂德和大兒斷絕了來往。逢年過節甚至茂德和桂英的生日,大兒也不露面,打發孩子送來些魚啊肉的。即使在村街上迎面相遇,爺倆也是裝作看不著,誰也不理誰,各走各的路。有一次,茂德肩挑著谷子從地里往村邊的場上去,那擔谷子足足有二百斤,茂德在爬一個陡坡的時候,怎么也上不去了。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茂德看到大兒迎面走來。大兒家的谷子地和茂德的谷子地緊挨著,大兒也是去地里挑谷子。茂德看到大兒迎面走來,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子邪勁兒,牙一咬,挺一挺壓彎了的腰桿,爬起了陡坡。眼看快到坡頂的時候,茂德腳下一滑,連人帶谷又滾了下去。
大兒一步步走近來,從茂德身邊走過去,頓也沒頓一下。茂德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身上有幾處擦破了,流著血。“嗷”的一嗓,茂德吼哭了起來。大兒已走出去老遠,猛聽到爹的這哭聲,終于頓住了身子,原地里頓了許久,才折轉了身,回到茂德身邊,彎下了腰拾起谷挑子,輕輕一撂,就撂到了肩上。
滾!你個狼羔子!我用不著你來幫我!茂德沖大兒吼。
大兒默默地,腔也不搭,挑著茂德那擔谷輕輕松松地上了陡坡,朝地上“噗”地一撂,自顧去了。
日子,就像那樹上的葉子,黃了又綠,綠了又黃。眨眼間過去了兩年。
這天正吃早飯,大兒家的孩子來了,淚汪汪地,進門就對茂德說,爺爺,俺爹病得很重,俺娘讓你去看看。
茂德聽了,渾身激靈一下,手里的飯碗“啪嚓”掉地上碎了。茂德站起來就朝外跑,腳下踢飛了一只凳子,身子頂碎了屋門上的玻璃,在院里撞翻了黑狗……一邊朝大兒家瘋跑,嘴里一邊胡亂吆喝著,兒啊!爹來啦呀!兒啊!爹來啦呀……進了屋,一眼看到了床上的大兒,茂德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了。
大兒骨瘦如柴,肚腹如斗,病的模樣,竟然跟二兒當時如出一轍。
那些日子里,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人們聽到茂德垂死的老牛般持續不斷的哀吼:老天呀!你怎么不睜睜眼呀!為什么不把病得在我身上呀!為什么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一送就是兩個啊!就算我上輩子做了天大的孽,也不該這般懲罰我啊!
茂德家的天再一次塌了,在村里無異于一次地震。村子里開始有人議論起茂德殺楸樹的事來,議論越來越神秘,越來越恐怖,陰霾的不祥之兆籠罩了茂德家,并開始在村子里瘟疫般急劇蔓延。村東頭老趙家的兒子在北京讀大學,學的醫,正巧放假回來。他不信這個邪,就把茂德家的這種狀況當作了假期實踐的課題。跑遍了村子里的家家戶戶,反復調查研究。最后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茂德家的大兒和二兒之所以都得了肝癌,并不是因為殺了楸樹遭到了報應和懲罰,導致茂德兩個兒子如此的罪魁禍首是村里的赤腳醫生。過去醫療條件差的時候,村里的孩子感冒發燒,赤腳醫生只用一支針頭給所有的孩子打針,而赤腳醫生用的那只針頭從來就沒有按照醫療消毒規定正規地消過毒,每次給孩子打針之前,只用熱水將針頭沖一沖完事。孩子們通過針頭交叉感染了乙肝病毒,不光茂德家的兩個兒子感染了,村子里幾乎一半以上的成年人都在小時候被感染了乙肝病毒。
一個■毛都還沒長全的屁孩子,懂個啥哩!村里人們聽了老趙家兒子的調查結論,皆是嗤之以鼻。
老趙家兒子的這個結論并沒能壓制住茂德殺楸樹遭報應的議論。然而,老趙家兒子說的那個赤腳醫生,如今已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首富。老趙家兒子的這種結論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不愿意了,非要跟老趙家打官司。老趙家兒子一聽,也要起訴赤腳醫生,還信誓旦旦地說掌握了大量的證據,雄心勃勃地要讓赤腳醫生賠償村里那些被感染了乙肝病毒的人。老趙頭一聽兒子這打算,嚇破了膽子,掄起鐵锨滿街追打起了兒子。
大兒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一米八多的個子,在床上萎縮成了小小的一團。村里有老人對茂德說,該盤算著修墓了。一句話提醒了茂德,是啊,是得緊著修墓了,大兒已經是四十歲的人,況且還有兩個孩子,比不得二兒,是該正兒八經地修一座墓的,如若再拖上幾日,看大兒這光景,說不定就來不及了。可按當地的風俗,父母健在,兒女是不能修墓的。要修就必須連父母的墓一起修了。可一座再簡陋的墓也要花費上幾千元,一修就是兩座,哪兒討還這么多錢啊!茂德正在犯愁的時候,村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進了門,這個五十,那個一百,不到一天的功夫,修墓的錢就湊得差不多了。
茂德雙手掬著一捧錢,嗚嗚地哭了。
擇了吉日,兩座墓同時在祖墳地里破了土。墓修好后,封土之前,修墓的匠人從墳地里傳回信來問要不要去看一眼。如果不看,墓就要封土了。
茂德說,不看,封了吧。
這時候,床上的大兒卻說,爹,我想去看看哩。說著,掙扎著就要從床上起身。茂德只好上前攙扶起大兒,蹲下身,將大兒背在背上,出了門。大兒蜷縮在茂德背上,一捆谷草樣的重量。大兒小時候騎在茂德脖子上玩耍時也比如今重得多。來到祖墳地,茂德和大兒見兩座嶄新的墓已經修好了。墓墻用紅磚砌的,密實得連縫隙都不見。封頂的墓石用的是青石鑿出來的料石,整齊地碼在一邊。大兒在茂德背上沒有下來。大兒在茂德背上圍著墓轉著看了一圈。
一滴清淚,從大兒的眼角緩緩地往下落。
從祖墳地回村的路上,大兒在茂德背上喘著粗氣說,爹,你兒不行了!
兒啊,別瞎說,你才四十歲的人,正是過日子的好光景哩!茂德說。
大兒說,爹,修好了墓,我也就可以安心地走了,只是……放不下爹和娘,放不下兩個孩子哩。
兒啊,別胡說,修墓是為了給你沖一沖,一沖,你的病就好了。茂德說。
大兒說,爹,以前我錯了,那一萬塊錢是我賭氣哩,我死后,不用再還了。
兒啊,別瞎說……
大兒說,爹,我死后,兩個孩子就托付給您了,孩子他媽想改嫁的話就讓她走吧,別阻攔。大兒一氣兒說了這么多的話,分明是在向茂德托付著身后事,說完了,也累得在茂德的背上喘作了一團。
兒啊,別……別……茂德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大兒硬撐著熬了幾天,撇下茂德老兩口和兩個還沒長大的孩子,撒手走了。
4
三年的光景,兩個兒子相繼先茂德而去,茂德的身心徹底垮塌了。那個時候茂德才六十歲,而人們眼里的茂德像個八十多歲的人。茂德的腿因風濕性關節炎整日里腫脹著,走起路已經瘸了,越是到了春種秋收的季節越是厲害。七畝半地,沒有累倒過茂德。茂德對桂英說,咱家敗了,人窮了,可我茂德一輩子從來沒有當過孬種,好在我們還有七畝多地,兒子們走后欠下的債,我們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們就要還!桂英也是個要了一輩子強的人,盡管有嚴重的哮喘病,盡管瘦弱得風一刮就倒,但每天硬掙著和茂德一起出坡下地,一年四季忙活在那七畝半地里。
七畝半地,是茂德還債的唯一寄托和希望。七畝半地,是茂德和老伴桂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和理由。
嫁出去了的兩個閨女也很孝順,經常回來幫著干些活兒。但閨女們日子過得也不容易。大閨女嫁到了城里,夫妻雙雙下了崗,家里供養著一個上大學的孩子,一分多余的錢都拿不出來。二閨女嫁到了鄰村,日子過的更是饑荒,蓋房結婚時欠下的債至今還沒還清。
唉!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受罪哩。人不受罪,還來世上這一遭干啥啊?茂德時常這樣哄勸著自己走下去。
寒冷的臘月里,三年前的那個寒冷的臘月里,桂英終于熬不下去了,再一次撂倒了身子。這一次不比以往,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起來。沒有錢買煤取暖,屋里如冰窖一般。茂德去山里砍了些木柴來,在桂英床前燃一盆火,將桂英那雙冰涼的小腳捧在手里,放火盆邊烤。
今天臘月初幾了?桂英問。
初八了吧。茂德說。
哦,臘八了,再有幾天就該過年了,今年咱還了多少債啊?桂英又問。
還了三千二。
別再為我這病胡亂花錢了。桂英說,今年還得有些少,明年爭取多還一些罷。
嗯,你好好治病,身子是本錢哩。茂德說,等你的病治好了,我們再使把勁兒,爭取明年還他個五千!
桂英沒再接茂德的話茬,一陣陣難以忍受的疼痛襲上來,她忍不住呻吟了幾聲。茂德探身上前,為她掖了掖被角,問道,你想吃點啥哩?
今天不是臘八么,我想喝一碗臘八粥。桂英說。
茂德答應著,去了灶屋。桂英支開了茂德,將身上的被子掀掉,雙手扳住床沿,掙扎著想下床來。火盆邊的地上,有一把劈柴的斧頭,斧頭距離桂英有兩米遠。桂英早就瞄上了這把斧頭。桂英心里對自己的身子明鏡兒般的,她知道自己這一次是不中用了,而茂德還是不愿意放棄她這已經不中用了的身子,還在為她花錢。早走一天,就能多省下一點錢,也早一天去那邊和兒子們團聚。“撲通”一聲,桂英從床上掉到了地上。桂英滾了一滾,就到了火盆邊,她伸手摸起了地上的那把斧頭。斧頭的刃兒已經劈柴劈得很鈍了,桂英沒有絲毫的猶豫,仰躺在地上,手舉斧頭狠狠地朝自己的頭上砍了下去。一下一下地砍。
茂德人在灶屋,心卻一直在堂屋。等他聽到堂屋里的動靜,趕了過去,劈手奪下了桂英的斧頭,桂英已經將自己砍得面目全非……
臨終前,茂德握著桂英那枯木般的手,茂德說,桂英啊,你享福去了,撇下我一個人繼續遭罪,你好狠心呀!
桂英看著茂德,說話已是很艱難了,嘴一張一張,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茂德將耳朵貼近桂英的嘴邊,隱約地聽到桂英對他說,好好……活下去,我們說……好了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把欠下的債……還完!
桂英是在正月十五那天的早晨走的。
那個早晨,雪格外的大,紛紛揚揚,大片大片的雪花無聲無息落下來,世界一片素白。茂德坐在灶屋的臺階上,背靠了門框,身上的棉襖落了一層厚厚的雪,似一個被人遺忘了歪放在那兒的白色雕像。茂德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只感覺到疲憊極了,他很想躺下去睡一覺。堅硬的石階當床,厚厚的白雪做被,睡下去,永遠地睡下去……迷幻中,茂德透過雪幕,茫然地看著院里院外為桂英操辦喪事的村人。扎靈棚,擺祭臺,做壽衣,打棺木……人們忙得沒有閑空去搭理茂德。眼前這熱鬧忙碌的情景,讓茂德恍惚中又回到了四十三年前。四十三年前的那個日子里茂德記憶猶新,也是在這個院子里,也是這樣的村人,也是這樣院里院外熱鬧著忙碌著,貼喜字,掛紅布,擺天地桌子,撒喜糖……那個圍著紅頭巾、穿著綠棉褲紅棉襖的年輕美麗的女人,從地拱車上下來,邁著羞澀的輕快的碎步朝他走來。四十三年里,這個女人和他一起度過的這四十三年里,自己一天好日子都沒有能給過她啊!這個女人和他一起度過的四十三年里,她的為人,她的做事,分明就是這滿天的雪啊,素雅的、潔白的!如今,這個女人卻要穿上黑色的壽衣,身裹著白色的布,躺進棺木里去,從這個院子里被人抬著出去了。短短的幾年間,三個親人躺進了棺木,埋進了土里。從此,這個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茂德仰起頭,他仰望著蒼茫無際的天穹,早已干涸了淚水的眼里,落滿了雪水。
桂英走后,茂德算了算還沒有還完的債,一總兒還有三萬多。茂德又算了算手頭上能用來還債的東西,有七畝半地,有一頭耕牛,四只山羊,一條土狗,一只貓,四五只土雞,還有三間破敗的老屋。茂德想,如果老天再給我五年的日子,我就能將債還個差不多。
茂德計劃了一下,又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茂德認為自己已經沒有能力繼續喂養那頭耕牛了。他決定把牛賣掉。牛估摸能賣到兩千塊錢左右,一千五用來還債,剩下的五百留著買種子化肥和農藥。
桂英去后的第一個春天里,是茂德一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他強忍著悲痛,強忍著病痛,一寸寸地熬日子。茂德的身子骨本來就多病,這些年來的一次次致命的打擊使他的身心如掏空了瓤子的朽木。茂德的眼睛不好使了,十幾年前給大兒蓋房子弄石料時,一塊石渣崩壞了左眼。從此左眼看東西只剩下模糊的一片。這些年,流干了淚水的右眼看東西也模糊了,總是重疊著影子,從鍋里往碗里掏粥總要掏到端碗的手上去,往暖水壺里倒開水總要倒到腳上去。嚴重的關節炎使他的腿腫脹得如桶般粗,別說從坡地里挑回麥子和玉米,有時候連走路都很是艱難……茂德雖然像個風中的稻草人,在一年四季的歲月里掙扎著,但他必須得堅強地活下去、活下去!茂德時常在心里對自己說,我不能倒!
春天往地里播種的時候,老郭家的三兒子、也就是娶了茂德二兒媳婦的那個年輕人,把茂德的二分好地栽上了他的莊稼。茂德去和他理論,老郭家的這個三兒子,這個從小茂德看著長大的年輕人,擼起衣袖上前來就要動手。茂德站在那里,動也沒動。茂德那凌厲的、悲憤的目光讓他縮了回去。茂德沒想到他的老伴尸骨未寒,人就欺到他這個絕望了的人的頭上來了。茂德活了六十多年,一生與世無爭,從未和村人紅過臉。老天與他過不去,這個世界上的人也與他過不去。茂德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啊?
到了秋天,茂德賣了三只羊,收入了六百二十塊錢。收了一千五百七十斤花生,五百八十斤玉米,四百六十斤小麥。花生榨了一百六十斤油,留做種子三百八十斤,剩下的一千多斤賣了三千零九十塊。玉米和小麥留下了種子和吃的,賣了六百七十塊。這樣,茂德在這一年里收入了四千三百七十二塊錢。一年中看病打針吃藥花去了八百五十塊,買化肥種子農藥用去了七百一,日用花費三百二,剩下的兩千四百九十二,茂德一分也沒留,全部還了債。
這一年的年景不大好,糧食比往年減了一成還多。盡管這樣才撇下了兩千四百多,但當茂德拿著這些錢去還給人家的時候,那家的男人驚詫得張著嘴巴,半天合不攏。他結結巴巴地說,老茂德啊,自你家發生了這么多事后,我就再沒打算過要你還錢啊!那家的男人激動地邀茂德在他家吃飯,茂德就答應了。席間,茂德和那家的男人喝著酒,茂德把自己漫長的還債計劃說給那家的男人聽。男人說,剩下的錢說什么也不要了。茂德說,我要對得起你們,對得起老伴,對得起兒子們!如果我還不完,我沒臉去見我老伴和兒子們!
男人愣了半天,眼里就汪滿了淚水。茂德看著流淚的男人,他忽然感覺到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更強烈了。
桂英走后的第二年,是風調雨順的一年,地里的收成還不錯。每每在街上遇見欠了債的村人,茂德就信心十足地對人家說,年底我就可以把錢還你了。村人聽了茂德這話,裝模作樣地想半天,才說,我沒記得借過錢給你啊!老茂德你記錯了吧?
茂德聽了這話就提醒說哪年哪月借給他多少多少錢。村人就又搖著頭否認。茂德就急了。村人一看蒙混不過去,只好退一步說,就算借了吧,但也沒那么多,不用還了。
茂德聽了這話,受了侮辱般的,對村人說,你看不起我茂德嗎?
村人一聽這話承受不住,只好乖乖地說,茂德你別想多了,鄉里鄉親的,相幫都是應該的。
茂德說,我活著,就是為了還債的。
5
這一年,春天里的時候,墑情就很好。七畝半地,茂德種了五畝花生,一畝小麥,一畝玉米,半畝地瓜。每天除了睡覺和吃飯,其余時間茂德全部勞作在地里。盡管他拼了命地干,可也還是荒了一部分莊稼,茂德越來越感覺到自己老了,力不從心了。三伏天里,在給花生鋤草的時候,茂德就累倒過一次。勞累,加上吃不好飯和天熱中暑,當茂德直起彎了很久的腰的時候,天旋地轉起來,茂德仰面倒了下去。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茂德仰躺在暄軟的花生地里,涼爽的夜風在碧綠的花生棵子里穿行,茂德覺得渾身是那么舒泰。幾只花蓋子蟲在他臉上的皺紋里攀爬著,天上已經出現了很多星星。茂德肚子里開始火辣辣地難受起來,他想起自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如果桂英還在世的話,這時候早已做好飯在等著他了。茂德呆呆地望著天上那些星星,那是桂英和兒子們注視著他的目光,桂英和兒子們那游弋著、飄忽不定的目光。
桂英啊!兒啊!你們為什么要離我這么遙遠?你們為什么要躲在遠遠的地方看我的笑話啊?你們快下來幫幫我吧,幫幫我吧!
秋天里,茂德又因眼神不好摔倒了一次。那是在一個坡地的懸崖邊上,茂德挑著莊稼,一腳踏空栽了下去。這次摔得很厲害,茂德躺在床上十幾天沒能起來床。
不管怎樣,這一年,茂德總算又熬過來了。到了秋后,看著一院子的糧食,茂德欣慰地笑了。雖然他還沒算出收成的具體數目,但一眼就能看出這一年要比往年多收了不少。這樣就可以多還些債了。
然而,茂德的罪孽看來還很深重。老天要他既不能死、也不能好好活,要加倍懲罰他。茂德一個莊稼老漢,不了解外面的世界里發生了些什么,更不懂什么是金融危機,他只知道,拼了一年的命,收回了一屋子的花生,眼看就要過年了,一粒也沒賣出去。不管多少錢一斤,沒有人像往年一樣早早地來買了。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茂德只能看著一屋子的糧食被老鼠啃著、蟲子嚼著。
債,還要繼續還。雨季里,一場大雨把院墻泡塌了,要花錢重新砌。年底了,村醫也要上門來收一年里吃藥打針的錢。明年開春的種子農藥和化肥要用錢……
在這個臘月初八的早晨,茂德坐在灶屋里,他吸著旱煙,身邊臥著一只母山羊和剛剛降生的羔羊,他想了很多很多。
太陽已經從灶屋的后窗里進來了,一縷縷光芒射在茂德的手背上、肩膀上,箭一般。溫暖,在灶屋里一下子蔓延了開來。院子里的雞們狗們貓們不愁不憂地又開始忙碌一天的生計。眼前的火堆似乎熄滅了。茂德低下頭去,嘟起嘴,使勁兒一吹,一絲火光亮起來。茂德又續了一把柴,“轟”地一聲,火堆又燃了起來。
人這一輩子,多么像這一堆火啊!
茂德突然一下子悟開了一些東西。是啊,人這一輩子,分明就是一堆火!
想到這里,茂德走出了灶屋。他渾身突然有了一股子勁兒。茂德想,我該去地里看看,一個冬天都沒去了。盡管土地被凍得僵硬,但茂德堅信,新的希望已經開始在凍土層下面孕育開了。用不了多久,就又會破土而出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