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入選斯諾《活的中國》
1936年6月,由美國杰出記者、作家,《西行漫記》的作者埃德加·斯諾編選的《活的中國·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在倫敦喬治·哈勒普書店出版。
這本書入選的作者除現代久負盛名的魯迅、茅盾、巴金、沈從文、肖乾、郁達夫、張天翼、老舍、郭沫若、張資平、王統照、沙汀等人外,青年作家中選了柔石的《奴隸的母親》、孫席珍的《阿娥》。斯諾在該書“前言”中特地提到《阿娥》。
1934年的一天,孫席珍與楊剛正在北平西單北面路西的一家三開間的咖啡店里喝咖啡,忽然走進一個高高個子的外國人來。楊剛當即向孫席珍介紹,這就是關心中國進步文化的埃德加·斯諾。
楊剛實際上是北方左翼作家聯盟的常務秘書,當時在燕京大學讀書。她在發起北方左聯的過程中,由潘漠華介紹給孫席珍,以后就擔負聯絡孫席珍的重任。她有時直接到孫席珍在西單報子胡同的家里,有時就與孫席珍約在咖啡店聚會。她同時是斯諾的得意學生,時常向斯諾介紹我國左翼文學家的情況。
這是孫席珍與斯諾交往的開始。
這年秋天,楊剛告訴孫席珍,斯諾正在選擇一些現代中國的小說,準備編成集子出版。斯諾選擇作家和作品,都征求過魯迅先生的意見。他選了魯迅的好幾篇小說,以及其他幾位著名作家的作品。青年作家中,選了孫席珍的《阿娥》。
孫席珍連忙對楊剛說,自己對《阿娥》并不滿意,認為還是發表在《小說月報》上的以北伐戰爭為題材的《火和鐵的世界》《從蛟橋到樂化》兩篇短篇比較好些,要楊剛轉告斯諾,請他在這兩篇中選擇。斯諾聽后,仍堅持要譯《阿娥》。因為從他個人的喜好來說,他確實很喜歡,而且他認為《阿娥》描寫中國農村的姑娘,比戰爭題材的小說更能引起一般外國讀者的興趣。
1935年5月19日,斯諾寫信邀孫席珍會面。
孫席珍當即應其所請,給斯諾寄去了照片,提供了傳記資料。
7月20日,斯諾收到信與照片后,立即給孫席珍復信,并再次邀其去舍間吃飯。
7月22號中午12點半左右,孫席珍應約到斯諾家里吃飯,在座只斯諾夫婦二人。邊吃邊談,一直談了三四個鐘頭,談得很融洽愉快。斯諾問孫席珍是否熟悉魯迅。孫席珍說在北大聽過魯迅一年多的中國小說史課程,后來還去拜訪過魯迅。斯諾認為,“五四”運動是中國的啟蒙運動,所以魯迅可與伏爾泰相比。斯諾的這個觀點到后來也沒有改變。
兩人還談到上海和北方的青年作家。孫席珍向斯諾推薦了臺靜農的小說集《地之子》和李守章(俊民)的小說集《跋涉的人們》,建議他可在這些集子中選擇一些,介紹給外國讀者。
斯諾拿出魏猛克為他英譯的《阿Q正傳》畫的五幅插圖,讓孫席珍欣賞,并征求其對畫的意見。這些畫是斯諾通過魯迅請魏畫的。孫席珍謙虛地說:“我對繪畫是外行,但從一個中國人的眼光看來,插圖是不失原意地表達了《阿Q正傳》的精神的?!?/p>
斯諾在“作者小傳”中介紹“孫席珍是中國最有才華的年輕作家之一”,“他最著名的是他的三部曲《戰場上》、《戰爭中》和《戰后》”,“這位出色的作家不滿30歲就完成了《高爾基評傳》《辛克萊評傳》《雪萊生活》和一部《英國文學研究》,翻譯了一部《西印度故事》,還寫過一本西方文學教材,編過一部反戰文學”。
當時孫席珍剛剛30歲,他的作品在一個異邦知名作家的眼里就已經有了相當的地位。
與蔣經國隔街而居
1938年3月,孫席珍在許德珩介紹下,又來到南昌。當年在中山艦事件為朱培德所逐的熊式輝,正把持著江西軍政大權。他為博取政治聲譽,決定開辦一所政治講習院。除孫席珍外,應邀前來的還有許德珩、王造時、羅隆基、彭文應、雷潔瓊、夏征農等。
不久,熊式輝又請來一位非同尋常的人物——“太子”蔣經國。
宣傳了半天的“江西省政治講習院”終于正式開張了。蔣經國也正式出現在孫席珍面前。本來,聚集南昌的文化界名流中,要數孫席珍最為年少。不料蔣經國穿著一身灰制服,目光炯炯,精神抖擻,看起來至少要比孫席珍還要年輕三四歲。
南昌文化界人士經過商量討論,決定仿效上海文化界救亡協會的辦法,籌備成立南昌市文化界救亡協會。地點就在江西省民眾教育館的禮堂。
大會正常開始了,許德珩致開幕詞后,開始討論會章。正要舉手表決時,場上的會眾之間突然發生爭執,聲音越來越高,頓時一片呵斥謾罵聲,有的甚至扭打起來了。擔任執行主席的孫席珍站在講桌邊高聲喊:“遵守會場秩序!請各位不要吵鬧!”
臺下還是越鬧越兇。墨水瓶、磚瓦、石塊紛紛向臺上擲來。孫席珍只好退到省黨部常委劉家樹身邊。大家緊急磋商了幾句,孫席珍冒著鋒鏑走向臺前,宣布休會。這時,有六七個青年跑上臺來,保護著孫席珍他們準備撤離。
正在大會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氣喘吁吁跑來兩個人。其中一個穿著軍裝的正是蔣經國。
原來,江西青年服務團第一大隊隊長薛汕(雷寧)發現情形不妙,就匆匆找來了蔣經國。
這時臺下有人趁亂叫嚷著:
“中央規定民眾組織就是抗敵后援會,沒打什么救亡協會,不合法,不許開!”
“這個會沒有批準!”
蔣經國跳上臺,他插到夏征農、孫席珍等人中間,拍著胸大聲說:“照常開會,我負責一切,別管?!笨墒?,臺下已經不成秩序,愛國群眾和打手們已經扭打起來了。
蔣經國氣憤地站在臺前,手指著前頭:“哪個到會場來搗亂?給我出去!”
反動分子憚于蔣經國的身份,磨蹭了半天,最后一個一個賊眉鼠眼,偷偷地退了出去。
蔣經國放下手,摸一摸下巴額,從容不迫地說著:“這是一個抗日的文化界團結御侮的大會,開!”
當下,會場上一下子爆發出連續不斷的鼓掌聲。臺上馬上安排開會的事宜。會場里,早就練習好的大合唱《祖國文化進行曲》(由孫席珍作詞,何士德譜曲),在指揮下眾口一調地唱了開來:
“祖國快要淪亡,起來,快把文化武裝,
要爭取,民族的解放!文化人,也該起來,
踏上抗敵的戰場……”
何士德后來由孫席珍介紹給陳毅,為新四軍軍歌作曲。這首《祖國文化進行曲》在抗戰文化界傳唱甚廣。
因了這首《祖國文化進行曲》和這場大會,蔣經國取得了進步文化人的信任。蔣經國主動接近文化人士,其中就有孫席珍。
孫席珍年紀最輕,與蔣經國的年齡最接近,又和他有寧紹幫的鄉誼,便有更多的話。說來也巧,孫席珍住在陽明路,蔣經國住在一偉路,孫家的后門正對著蔣經國的家前門。兩家之間就隔了一條馬路,抬腳散散步就到了。蔣經國常常設宴請客,還帶著蘇聯妻子四處串門。家里總是大門敞開,燈火通明,青年人三五一群,自由地散聚在客廳、書房等處,或辯論、或演說、或研討,顯得十分熱鬧。孫席珍當然是座上???。有時大家又一起順便來到孫席珍家里繼續談天。宋美齡后來的秘書左誦芬,也是當年簇擁在孫席珍身旁的進步青年,正是在孫席珍家里第一次結識了蔣經國。
一次宴會,蔣經國向孫席珍提出,應把愛國青年組織起來,集中力量。孫席珍頓時警惕起來,他要集中青年力量干什么,便開始漸漸疏遠了他。此后,蔣經國離開政治講習院前,還特別找過孫席珍,請他做青年組織的發起人,但孫婉拒了。果然,這個蔣經國心心念念的青年組織便是后來的三青團。
孫席珍臨終前幾個月寫的回憶錄之一《洪都雜憶》,與薛汕寫的《和蔣經國相處的日子》相比,孫席珍以一種劃清界限的態度敘述往事,不提與蔣經國的日常相交,甚至連蔣經國鎮守的那次大會的情形都與薛汕的回憶有很大出入,對蔣經國力排干擾,使大會順利進行的事只字未提。
與茅盾、周揚的交往
經歷過絢爛人生的孫席珍再度成為一個甘守清貧的大學教授。
“文革”后,孫席珍以一個現代文學親歷者的身份,自覺有義務為后人留下一份信史。從“文革”結束直至逝世期間,孫席珍先后出席全國性會議二十余次,寫作論文近百篇,回憶錄二十余篇,出版著作二種,完成著作六種。這些全國性的會議,有些是文藝界撥亂反正的重要轉折點,奠定了新時期現代文學研究的基礎。孫席珍在會上都做了重要發言和倡議,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1979年10月30日,孫席珍與夫人呂蘋一同參加了在北京召開的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這次里程碑式的第四次文代會上,孫席珍與茅盾、郭沫若、周揚等重逢,回顧歷史,總結經驗教訓,討論現代文學的研究方向以及當代文學創作的走向。老樹春深更著花。他又先后擔任浙江省文聯的部分領導工作,當代中國寫作學會副會長,被聘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顧問、茅盾研究學會顧問。
孫席珍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并積極地思考著、求索著。
為了厘清過去混亂的文藝思想,為文藝路線做正確的定性定位,周揚常來杭州向孫席珍問詢商議。而這時的孫席珍,已經是醫院的常客。周揚總是到病房來探望。當年南北左聯的兩位領導人,干脆把病房當成了工作室,開始熱烈的討論。孫席珍搶救現代文學史料,參與魯迅、郭沫若、茅盾等現代文學巨匠的研究工作,幾乎每日都是滿負荷工作。但他將這些工作視為份內責任,從不事張揚,不居功自傲。
孫席珍對魯迅、郭沫若、茅盾十分尊崇,也極欽佩郁達夫的才氣。晚年他對這些現代文學大家都分別從自身與其的交往出發作詳盡的回憶,試圖復活他們的個性、摹寫他們的神采,為現代文壇作珍貴的實錄。孫席珍晚年寫作的這些回憶散文,不僅極具史料價值,更是散文中的佳品。
孫席珍對茅盾,不僅服膺其文學成就,認為他的小說可作信史讀,《蝕》三部曲是能夠錯綜復雜地反映現實社會生活斗爭的空前作品;《子夜》更可視為“中國現代歷史小說”,是現代長篇小說的重要成就;《春蠶》《秋收》《林家鋪子》《腐蝕》等杰作繪制了中國民主革命的歷史畫卷,無愧為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碩果。
孫席珍還更欽佩茅盾謙和平易、治學嚴謹、虛懷若谷的為人?!拔母铩鼻懊┒苡幸淮蔚秸憬暡?,當時的杭州大學曾請他作個報告,他卻說開個座談會好了,比較生動活潑些。那次會上,茅盾與杭大同志談文論史,古今中外,滔滔不絕,大家在輕松的氛圍中收獲良多。茅盾還同孫席珍談起西湖各處名勝的楹聯、碑刻等多半頹敗不堪,應當督促有關單位好好保存,并特別舉了蘇小小墳前“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一副對聯為例,認為書法、聯語,兩者極其雋妙。
1979年,孫席珍請茅盾為一部書稿題簽,茅盾欣然應允。第四次文代會后,孫席珍夫婦前往問候茅盾,他正臥病在床。孫席珍夫婦正想退出,茅盾再三邀請,一定要堅持起身接待。
生命因求索而美麗。孫席珍還勇于突破文學的禁區,從事實出發,敢講真話。1979年,全國魯迅學會在黃山開會。會上,有位青年同志提出瞿秋白的問題,請教大家。那時談論秋白,還是一個禁區,一般研究現代文學的人,都避而不談。孫席珍即席發言,說:“為什么不可以談?我們研究現代文學,就要實事求是地談問題?!彼f:“秋白不僅是一位革命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學家、理論家、翻譯家。他那精辟的思想、深邃的論述、杰出的貢獻,在我國文學史上有不可磨滅的地位。”孫席珍把壓抑不住的悶氣,一古腦兒地宣泄出來,整個會場都受震動,一時群情奮發。
1984年12月31日晚,浙江醫院的病房里,用自己的獨立思考,為新時期文藝用盡全部力量的孫席珍終于耗盡了心血。他帶著未完的書稿未盡的心愿,未能看到新一年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