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玲完全能夠想象到一個月后的生活:每天早晨一覺醒來,嘎吱的木床,素色的蚊帳,油膩的廚房,擁擠的甬道,仿佛都在早晨睜眼的那一刻全都活了過來。
沒有保姆的早晨
“柳小姐,儂也來買菜呀!”李阿姨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尾音的“呀”字,如舞女的眼線般,拉得很長。
柳玲回頭一看,見鄰居家的保姆李阿姨正大步流星地趕上來,胸口一緊,下意識地把菜籃往身后藏了藏。
“我?guī)湍闾岷昧搜健!绷徇€沒來得及推辭,菜籃就被拖了過去,只好勉強笑了笑,道了聲謝。李阿姨嘴上說你客氣啥,目光卻分了一束,溜到菜籃子里了。
“買了大閘蟹呀……”
提到大閘蟹,柳玲愈發(fā)覺得尷尬。今天買的蟹比平時小了一圈,省下來一百多塊錢。可提在手里,卻沉甸甸如同掛在脖子上一樣,讓她抬不起頭來。
丈夫鄭榮海破產(chǎn)有一個多月了,幾十天下來,柳玲無時無刻不在幻想回到以前的生活。每天早晨一覺醒來,端著拿鐵,倚在紫色的窗幔上,看不遠處琉璃瓦上的城市之心,如一個漂亮的玻璃盒子,端正地安放在窗玻璃上;看涌動的人群奔忙于大廈之間,黑壓壓的小芝麻點閃閃爍爍。而每天這個時候,阿姨也端著盤子上樓,把煎蛋和吐司送到她面前……
而現(xiàn)在,沒有愜意的早晨,沒有舒適的上午,辭退了阿姨之后,家里飯菜的味道也降了好幾級。“明天還是要去趟家政公司,就算請個鐘點工也好。”柳玲自言自語。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突然想到這句話,柳玲不由得皺了下眉。在答應(yīng)榮海求婚之前,他就問過自己,如果他以后沒有了錢,自己是否還愿意陪在他身邊。答案幾乎在一瞬間得出,就如同婚禮上那句“我愿意”一般,斬釘截鐵。當年那不離不棄的誓言,不只是對榮海的承諾,更是對自己的承諾。
她柳玲才不會做遭人唾棄的拜金女。更何況,像這樣的苦日子應(yīng)該不會過太久,前幾天丈夫在電話那頭說朋友愿意出資的事,應(yīng)該也快辦妥了吧。
不記得說再見
電話響起,柳玲擦了擦手。
“我下午有事,晚點回來,吃飯不用等我。”榮海的聲音夾雜著馬路的嘈雜,聽起來很急促。
“沒事兒,我午飯吃得晚,晚上等你回來一塊吃。”柳玲怕他馬上掛電話,說得很快。
“嗯,那行……”榮海似乎坐進了車子里,周圍安靜了許多,“晚上,我還有重要的事告訴你。”
話音剛落,柳玲就聽到了忙音。半個月來,丈夫總是不記得在掛電話的時候說再見,每次打電話也是說不到兩句話就匆匆掛斷。
“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四年前,榮海也打電話說有“重要的事”。寢室的姐妹棉花一臉鬼笑地說:“男人說有重要的事,不是分手,就是求婚。女孩子嘛,老公比文憑好使。十年二十年后的同學(xué)會,不就是比誰的老公好么?”
柳玲從來不認為自己虛榮,但出席同學(xué)會,在她看來的確是件很愜意的事。總裁夫人的頭銜,無名指上閃耀的鉆戒,確實讓欺負過自己的班花們,都顯得灰頭土臉。當女同學(xué)的嫉妒、男同學(xué)的傾慕向她涌來的時候,那種歡快感就如同雨點砸向大地一樣密集而迫切。
那么,今天又會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柳玲,我是棉花。想找你聊聊天,一起吃晚餐?”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晚上……不行呢,下午來我家喝茶吧?榮海上次出國,帶回來一罐不錯的錫蘭紅茶。”
“那最好了。一入侯門深似海,往常約你,不是這個salon,就是那個party的。”
柳玲尷尬地笑了兩聲,扯到別的話題上。榮海生意上的事,柳玲從不過問,但從那些消息靈通的太太們對自己的態(tài)度來看,就知道狀況不會太好。一開始,她們表現(xiàn)出了比平時更多的熱情,而這熱情中又夾雜著好奇和看熱鬧的意味。幾個星期之后,熱情難以為繼,柳玲也就漸漸淡出她們的圈子。
為什么嫁給他
“柳玲,我訂婚了。”棉花畫著濃重的眼線和唇彩,打扮入時。
“早該訂了,你們長跑有五六年了吧。”柳玲笑著說。
“不是那個人,是吳剛。”棉花抿了一口紅茶,陽臺上的風(fēng)吹開她的劉海,露出淺淺的抬頭紋。看她吃驚的樣子,棉花補充了一句:“人么,都是現(xiàn)實的。”
吳剛在大學(xué)同學(xué)中算是混得不錯的,聽說剛接到國外某個研究機構(gòu)的offer,正準備移民美國。
“倒是你,有什么打算?”棉花低頭理了理劉海。“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你真想跟著老鄭這樣一輩子呀?”
“這樣有什么不好么!”柳玲有點生氣,她不喜歡棉花這樣的語氣。
棉花的目光掃向客廳中,水晶吊燈低調(diào)奢華地垂著,大幅檀木雕花和精細的蜀繡掛在墻上。“現(xiàn)在是沒什么不好……真正過苦日子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瞞你,當初又不是為了錢嫁他的……”柳玲長長的睫毛壓下來,蓋住眼中流露的情緒。
“如果不是錢,哪里有法國料理,一車的玫瑰,圣誕節(jié)亮了一夜的煙火?哪里有大麥町犬,LV和Steinway鋼琴?除了這些你還愛他什么?一米六八的個頭?還是三十幾歲的年齡?”棉花擦了擦嘴角,“真不知道你是真單純,還是在裝。”
棉花說得很刻薄,但她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無從反駁。
“其實今天來,我也是受人之托,還記得以前咱們班那個楊光么?喜歡了你四年,你倒是好,說嫁人就嫁人了。人家現(xiàn)在也是大老板,剛離了婚,聽說你家里遇到了麻煩,托我來問問看有沒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柳玲的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棉花話鋒一轉(zhuǎn)。
柳玲當然清楚這是怎樣的暗示。說實話,過去一個月她的確不止一次想過離開這個男人,畢竟憑她的年齡、相貌、氣質(zhì),要想再找一個并不算難。
“想想當年你們在金茂大廈舉行婚禮的時候,真是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棉花并沒有在意柳玲臉上的表情,“我的婚禮你會來的吧,我想好了,也要在金茂大廈。”
棉花走了之后,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柳玲披了件外套,坐在窗邊,看黃昏不緊不慢地來。
無眠夜
做好晚餐,柳玲在沙發(fā)上不小心睡著了,依稀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
“榮海,回來啦!”柳玲從沙發(fā)上彈起來。
“嗯。”榮海收起雨傘,門廊的燈光下,一臉疲憊。
“你換衣服,我去把菜熱一下。”
“哦,我吃過了。”榮海的回答,干凈簡潔。
沒關(guān)上的門進來一陣風(fēng),柳玲的手被吹得冰涼,“那……哦,燉了雞湯,我給你盛一碗吧。”
柳玲熱了碗湯,端給坐在沙發(fā)上看報表的榮海。榮海的臉擋在報表后,只有微禿的頭頂和柳玲面面相覷,“放著吧”,榮海說。
這樣的語氣就像在吩咐半個月前離開的阿姨。柳玲默默地走回廚房。
恍惚間,雞湯已經(jīng)喝完,油膩的碗丟在茶幾上,榮海已經(jīng)上樓去了,留下仍開著的apple筆記本和散落一地的報表。柳玲跟上樓去,見丈夫和衣側(cè)躺在床上。
“訂位子的事,你覺得怎么樣?要不,在家吃也行。”柳玲輕輕拍了拍側(cè)躺著的榮海,小心翼翼地問。
“訂什么位子?”榮海一動不動。
柳玲已經(jīng)預(yù)料到他的健忘,“后天媽要來的,昨晚和你提過啊,上次來,她就很喜歡和平酒樓的本幫菜。”
“玲兒……”榮海突然轉(zhuǎn)過身,欲言又止,“你先躺下,我們聊聊吧……好久沒和你聊天了。”
柳玲覺得這樣的客氣有些突然,不過是該好好談?wù)劇jP(guān)于這個家里越來越難看到的笑容、關(guān)于榮海突然的冷漠和頻繁的健忘、關(guān)于這次經(jīng)濟危機的真實情況。這一切,榮海從未主動向她提起過。
選擇
清晨,雨停了。
昨晚丈夫的話,也在拉開窗簾的那一刻重新鉆回腦海:他們這個周末就要搬離這陪伴了自己四年的房子,榮海已經(jīng)找了間公寓,離市區(qū)有點遠,媽媽的飛機票需要改簽……柳玲想說不,不要搬家,不賣心愛的家具,不改簽機票……可是,現(xiàn)在的她有這個選擇么?看似有選擇,其實沒有。四年前也是如此,在這樣一棟房子里的浪漫求婚,其實根本就沒給她搖頭這個選項。
沒有選擇,就只能接受。可想著未來漫長歲月里的日子:廉價的月租房,放不下兩米的大床和水晶吊燈,配不上紫色的窗幔和大幅的蜀繡……
中午,柳玲收到了棉花的電話,說是楊光想約她喝個下午茶敘敘舊。這難道就是新的選擇么?柳玲想到這全身一顫。楊光那白得發(fā)光的牙齒耀眼得令人暈眩,跟昨晚的水晶吊燈一樣。當柳玲平靜地掛斷電話的時候,掙扎、茫然、無奈、渴望的曲線早已像彩色的電纜糾作一團。
等柳玲再站起身來,窗外,雨又開始下了。黑壓壓的人流中撐起各色的雨傘,像山坡上的一片毒蘑菇。
柳玲完全能夠想象到一個月后的生活:每天早晨一覺醒來,嘎吱的木床,素色的蚊帳,油膩的廚房,擁擠的甬道,仿佛都在早晨睜眼的那一刻全都活了過來。她不得不告別香奈兒的套裝和LV的包包,甚至找份工作。
但一想到每天晚上,丈夫帶著一臉的疲憊歸來,厚實溫熱的手掌一如往前,她可以坦然地迎著丈夫的笑臉,一覺醒來的厭倦就會舒展開來。
她相信這個她一直依賴的男人,東山再起的日子總會到來。
編 輯 任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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