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魏晉之際大詩人阮籍(210一263)的傳記材料,有兩處細節給人留下的印象最深,一是《晉書·阮籍傳》記載他: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速所窮,輒痛哭而返。
一是他不同意兒子阮渾(字長成)參加到林下之游當中來。《世說新語·任誕》載:
阮渾長成,風韻氣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日:“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
前者可算是阮籍一生經歷特別是精神歷程中始終走投無路、非常痛苦的絕好象征;后一事則為前一事的重要補充。他本人與嵇康、山濤等人把臂入林、喝酒談玄,似乎很高雅瀟灑,內心深處卻并不以為高明,所以不同意兒子也來走這條路;侄兒阮咸(仲容)加入進來,他大約也不贊成,只是隔著一層,無權多管,兒子也想擠進來“作達”則絕對不行,直接下死命令予以禁止。
中國的父親最關心愛護的就是兒子,永遠全心全意為他們著想,阮籍不讓兒子阮渾學自己的樣子,可知他是自以為非的了。一個走投無路而又頭腦清醒的人,肯定自以為非,否則他就是個糊涂蟲,更完全不是阮籍了。
理想主義者阮籍曾經希望當建功立業的英雄;后來又設想當一名退出政治甚至社會的隱士;最后又想做一個絕對自由的“大人先生”,可官可隱,干什么都全無掛礙——可是幾條路全沒有走得通,心情始終不舒暢,只得一味酣飲,寫些詩文以釋憤抒情,寄托幽思。阮籍是個復雜而清醒的人,內心一直十分痛苦。大約是因為多年飲酒過量,慢性中毒吧,他只活了五十多歲。
阮籍青少年時代接受了系統的儒家經典的教育,原想有一番作為,為建設一個穩定和平、禮樂齊備的理想社會作出自己的貢獻。他在詩中回憶往事,自稱“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詠懷詩》其十五);又形容自己早年的大志是“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方。驅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危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故有常。”(其三十九)文武全才,堪稱英雄。他在早年的論文《樂論》中對禮樂齊備的理想社會作了全面的描述,又在另一篇論文《通易論》中從哲學的高度論述社會應當陰陽協和、“萬物莫不一”。這兩篇文章調子都很高,很正統。對他的意見,連嵇康都不大贊成,其《聲無哀樂論》一文就詳細闡述了與《樂論》正好相反的音樂觀。
當時的現實生活離青年阮籍的理想極其遙遠:朝廷上是一個根本不能執政的小孩子(曹芳)當皇帝,當權的曹爽集團十分腐敗,阮籍認為他們早晚要垮臺;被他們擠到邊緣去的司馬懿父子正在準備全面反擊。政局不穩,山雨欲來。阮籍當不成什么英雄,理想社會更是連影子也沒有。
由于阮籍才華橫溢名聲很大,當權派那邊幾次三番拉他出來做官,他都不干,或不得已出來敷衍幾天,然后就托病回鄉,當起隱士來:他不想陷入旋渦與他們同歸于盡。他同嵇康、山濤等人結為“七賢”林下之游,肆意酣暢,就正在這陰云密布的正始(齊王芳年號,240—249)中后期;他那著名的《詠懷詩》也寫于此時(詳見拙作《詩史互證與詩心探幽——關于詩人阮籍的研究》,《國學研究》第二十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這一組詩內容非常豐富而晦澀,怎樣理解至今異說紛紜,尚待從容討論;其中頗有游仙之作,寫得活靈活現,而他其實明白世界上并沒有什么神仙,談談神仙無非表示對自由的向往而已。
可是知名之士要想隱居也是不容易的,曹爽集團那邊跳出一個叫伏義的官派文人,寫來一封官氣十足又臭又長的信,責備他不肯合作,勸他快快出山,否則后果很嚴重,其中有些話充滿殺機。竹林之游似乎很瀟灑,其實面臨很大的壓力。
正始十年(249)正月,司馬懿父子發動高平陵之變,迅速消滅了曹爽集團,阮籍開始在司馬氏集團手下當官,參與機密,他看出了這個集團代表著政局的未來,他真心支持這一派勢力(詳見拙作《阮籍是支持司馬氏的》,《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12月29日歷史學版;又蔣寅先生對該文提出批評,見《阮籍的有所為與有所不為》,《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3月4日后海副刊);這一政治態度又見之于他的《為鄭沖勸晉王箋》、《與晉王薦盧播書》等文章。阮籍不是那種寫違心文章、做違心之事的人。但阮籍做不到全心全意支持司馬氏集團,這一家子離他理想境界甚遠,不能讓他完全佩服;時局只不過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而已。司馬氏父子殺起異己分子來毫不留情,他們手下的一批鷹犬尤其可怕,所以阮籍一向很謹慎,“晉文王(按即司馬昭)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世說新語·德行》)
這時阮籍寫過一篇《大人先生傳》,描寫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格,“大人先生”對儒家君子和道家隱士都提出批評,他自己披發居于巨海之中,游于異方奇域,徘徊無所終結,心態和行動都極其自由:“超世而絕群,遺俗而獨往,登乎太始之前,覽乎忽漠之初,慮周流于無外,志浩蕩而自舒。飄飖于四運,翻翱翔于八隅……廓無外以為宅,周宇宙以為廬,強八維而處安,據制物以永居。”徹底超越了現實世界,同時超越了自我,拋棄一切世俗的禮法習俗,遺世獨立;不僅如此,還要超越自然,超越時空,回到宇宙初始的混沌狀態中去,從而保持精神上的絕對自由,獲得徹底的解放和幸福。這在某種意義上近于莊子哲學中“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莊子·在宥》)那種完全超脫的境界;而成為問題的是阮籍本人始終沒有完全放棄積極進取建立功業的儒家之志,他根據自己的需要將道家的精神自由與儒家的有所作為思想進行了化合和改造,形成他自己獨特的風格。
如果我們還記得阮籍在官場中的“至慎”,就會明白這種“大人先生”式的自由不過是他的白日夢,完全無從實現;唯一可以做到的是置當時社會公認的禮俗于不顧,我行我素,并且一味酣飲,很“任誕”(放誕而不守規矩)地實行莊子所說的“全于酒”(《莊子·達生》),也就是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中暫得無拘無束的解放和自由。當時司馬昭面臨極復雜極艱巨的奪取全部中央政權的任務,非常注意拉攏名士,擴大影響,增強凝聚力,因此容忍了阮籍驚世駭俗的生活作風,當他受到禮法之士攻擊的時候一再予以保護。在皇位尚未到手之前,身邊有這樣一個色彩怪異的大名士,對自己有益無害,所以司馬氏對于政治上支持自己的大名士阮籍禮遇有加。如果換一個背景,則阮籍將失去他“任誕”的自由。阮籍式的作風在中國古代頗為罕見,可以由此得到解釋。
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阮籍同時又是個精于估計政治形勢的人,是個明白人,所以他晚年雖然身居高位,卻分明覺得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所有的理想都沒有實現。所以他“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他不許兒子走自己的道路,道理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