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與他惟一的兒子

　　那時候我的爸爸整天無所事事，一天當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靠在墻壁上。就像一只正在被曬的茄子。他的個子很高，力氣也很大，但從來都不做家務更不洗碗筷。要吃飯的時候他就在那個大水缸里撈出一只碗和一雙筷子，用筷子敲擊著瓷碗來到一鍋米飯前。那只黑色的大水缸，就像一只聚寶盆，對我爸爸來說有永遠也取不完的干凈碗筷。
　　我記得那時候我的爸爸從來沒有笑過，如同被人點了穴一樣。當然，這或多或少給他帶來了一些酷的氣息。
　　一天之中有好幾次，我的叔叔都會走到我爸爸的面前說，哥，你快想點辦法，讓我去看露天電影。我的叔叔個子矮小，總是戴著一頂帽子，以為那樣很帥——天曉得。要是他也算帥，他就不會到現在也娶不到媳婦。
　　我爸爸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耐煩地推我叔叔一下，說，走開，矮貨。我的叔叔馬上會很識相地走開。要是他不走開，他就會挨我爸爸的老拳。小時候我的叔叔就經常挨拳，這種兄弟之間單方面的拳擊表演現在也會偶爾發生，這要看我叔叔是否沒完沒了地提這樣的無理要求。不過我叔叔知道我爸爸的拳頭有多硬，為此也錯過了很多次跟著我的爸爸一起出去看露天電影的機會。
　　從我叔叔小時候起，他就對電影有著近乎瘋狂的愛好。說實話。我爸爸也是一個露天電影的愛好者，但他討厭帶上我的叔叔一起去看，原因之一是那個放電影的地點離我家實在太遠。最早的時候，當我爸爸發現叔叔有看電影這個愛好時也很支持。但在到達露天電影場的路途中所發生的狀況總是令我爸爸不爽。我叔叔走到一半腳力就支持不住，叫嚷著要我的爸爸背他。我爸爸雖然從小就人高馬大，但也不是鐵人，他沒有接受過背著沙袋徒步遠行的訓練，所以我爸爸不肯背他。這時候我的叔叔就會一屁股坐在地上，兩只手交叉在眼睛前方抽動，發出嗚嗚的聲響。對我爸爸來說，最麻煩的事情就是躲開我的叔叔。而我的叔叔就像一只跟屁蟲，永遠都躲在我爸爸的屁股后面。一直到我的叔叔三十歲，還是跟著我的爸爸。
　　我當然也對我的叔叔很有意見。但我沒有我父親那么粗暴，解決問題的方式更人性化。我四處打聽一些未婚女性的資訊，離了婚的(只要沒有兒子)也行。但無論那些女孩多么難看。都對我叔叔的身高非常介意。當個頭只有我爸爸一半的叔叔出現在她們面前(而我爸爸也同時在場)，戴上帽子裝酷也無濟于事。那些姑娘努著嘴做出一些非常不禮貌的手勢就轉身悻悻離開，我怎么拉也拉不住。這對我的事業也非常有害。到現在為止，我開辦的婚姻介紹所只有我的叔叔這樣一個困難戶一直在那邊蕩著，就像一只蕩在電線上的風箏一樣沒有著落。
　　張姑姑好幾次看到我都說，你一點兒都不像你爸爸的兒子，你就像一只四處亂竄的野老鼠。她說的后半部分一點兒沒錯，我是一只老鼠。但我爸爸本來就是一只老鼠。我這只老鼠，偏偏就是我爸爸生的。張姑姑說姿色也有一點兒姿色，她的眉毛每天要上揚五百次，也許在跟你說話的時候就上揚了兩百次。除了自動上揚的眉毛，她的臉蛋也很可愛，只是眼角邊上的魚尾紋大煞風景。不過她實在是一個無趣的人，接下來她就對我說那你媽媽呢?找你媽問問，她生的到底是你還是你叔叔。她早知道自從我出生以來就沒見過我媽媽，她這是成心。真是見鬼。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關心我的身世，可能只是出于好奇。但的確因為我的叔叔那只跟屁蟲一直跟著我爸爸，就像我爸爸的一條尾巴一樣，讓我很難堪。加上個子太小和相貌相像(他們是很相像，但兄弟倆長得像有什么好奇怪的)，很多不認識我爸爸或者剛剛認識我爸爸的人見到我爸爸和我叔叔的時候經常摸著我叔叔的腦袋對我的爸爸說，你兒子可真像你。而當我也在場的時候，他們就不會摸著我的腦袋說出這樣的話，這種情況一直讓我很沮喪。
　　一直以來從未在我的婚姻介紹所露過面的張姑姑踏進了我們的婚介所營業中心門市處。作為一個三十好幾的單身女性，我也曾經考慮過把她介紹給我的叔叔，讓她破格晉升為我的嬸嬸。但是她對我們家太熟悉，甚至不用跟我叔叔面對面相親就能以最庸俗的理由拒絕我的生意。那天她來到門市處找我，接洽她的是我的小秘書香香公主。
　　她看到我笑容可掬。我看到她笑容可掬非常意外。她嘴巴張開了又合上了張開了又合上了張開了又合上了，之后還對我擠眉弄眼。然后她對我說，我喜歡你爸爸很久了，一直都沒有開口，直到現在也沒有足夠的膽量面對面跟你爸爸說。我喜歡的是你爸爸身上那種酷酷的味道。我當然一時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現實，難道我改天就要叫你張媽媽?她說你怎么叫都無所謂，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對你爸爸是非常認真的。
　　我終于還是把這個事告訴了我爸爸。我向來以愛崗敬業著稱，絕不能壞了我在婚姻介紹行業的名聲。轉念一想也許這真的不錯，在工作中找到一個媽媽。為什么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雖然這個生意多少有一點兒打折，畢竟我只是起到一個傳話人的功能，但這又有什么關系?
　　那天下午我就急不可耐地對著正靠在墻壁上曬太陽的爸爸說了一下這個事。我爸爸歪了一下腦袋。接著讓我目瞪口呆的是我的爸爸露出了這輩子以來第一個笑容。我的爸爸，我第一次這樣覺得他離我是那么的近。他一個縱身離開了那堵墻壁，在大塊石灰掉落的聲響中，我目送他往張姑姑家奔去。原來我爸爸也一直喜歡張姑姑，我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這個世界上秘密是如此之多。
　　事情比我想像的還要順利，即便我沒有拿到兩方面的任何傭金，我也很高興我的爸爸和張姑姑兩個人的結合。我爸爸為了帶張姑姑去看露天電影還第一次伸手找我要錢特地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知道這個消息后我叔叔顯得很生氣，要是我爸爸早點兒買這輛自行車他一定能多看上幾十部抗戰題材的露天電影。為了搞定我叔叔讓他不要產生敵對情緒蓄意去破壞我爸爸和張姑姑的一次次美妙約會，我破天荒對我叔叔大發慈悲，給他買了家用多功能影碟機。之后他天天在家看碟片，對我再也構不成任何威脅。我想也許是這一切都太過美妙了，壞事馬上就要發生。
　　事先我不知道連看露天電影我爸爸都是賒賬的。熱戀中的我爸爸他整天傻笑失去了過去威武的樣子，這可能是那伙人膽敢圍住我爸爸找他要錢的原因。更糟糕的事情是連張姑姑也不知道那個追她追得緊的男人就是露天電影場的老板。露天電影場老板無意中發現他傾慕已久的女神張姑姑被樂呵呵傻笑的我爸爸摟在懷里一定雷霆大怒，更何況我爸爸還老是欠著人家的電影觀摩入場費。據我爸爸后來在牢房里跟我說，一共有七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擁而上，他還沒使出勁兒就已經被五花大綁了。露天電影場老板一定是瘋了，居然在我爸爸面前侮辱了張姑姑，用這最愚蠢的方式表示抗議我爸爸和張姑姑兩個人的相好。不過他在閻王爺那兒也一定后悔死了，因為我爸爸第二天尋機毫不猶豫地結果了他。
　　我叔叔經常會去牢房給我爸爸帶來他嫂子做的美味佳肴。不過經此大變，有很多事情是我很期望看到的，其中最期望看到我爸爸和張姑姑將來能生一個兒子，我的弟弟，他能讓我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即使這樣，還愿意跟在我屁股后面跟我一起去看露天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