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世界博覽會在上海召開了。會議規模驚人的龐大。不僅是上海市區,連江北、吳淞口、崇明島都是會場。除去物品的展出,更有各種宗教與學術的交流。這一年,也是中國維新50周年的紀念。首都南京舉辦盛大的慶典,英國與日本皇帝、皇后,俄國、菲律賓、匈牙利的總統及夫人,及其他強國的欽差大臣,都前來道賀,簽署了萬國太平條約。中國已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這是梁啟超幻想的世界。在此刻陷于忙碌、喧鬧的上海,閱讀《新中國未來記》充滿了莫名的趣味。隨處可見吉祥物海寶,一個接一個的建筑工地?,F在的上海,就像2008年的北京一樣。為一場盛大集會而過度緊張與興奮。這是梁啟超曾經想像的那個世界博覽會嗎?
出版于1902年的《新中國未來記》,是現代中國第一部政治幻想小說,也是梁啟超一生中惟一的小說嘗試。那一年他29歲,卻已飽經世事,再沒有一位同代人像他那樣領略過人生的輝煌與低谷。經歷過思想上如此戲劇性的轉折。
1873年,他出生于離廣州城不遠的一個鄉村讀書人家。那是個古老、緩慢而安靜的世界,盡管古老的帝國正面臨著內部潰爛和西方的沖擊,但這影響到來得仍是細微而遲緩。一個像他這樣的孩子,學習儒家經典、參與科舉考試,是不容置疑的人生道路。
他是個早熟的孩子,10歲就有了神童的美譽,16歲中了舉人。主考官必定是驚異于他的才華,將其堂妹嫁給了他。但之后,或許他的才華更加燦爛,但運氣卻消失了。18歲前往北京參加爭奪進士的會試,卻名落孫山。不過,失敗的北京之行卻幫助他打開了另一扇窗口。在回家路經上海途中,他買到了一本《瀛環志略》,它是中國最早、最全面的介紹外部世界的著作,比魏源的《海國圖志》更為詳細充分。這是一次令人驚異的閱讀——原來中國之外還有五大洲各國。
傳統中國的世界觀正在崩潰。也是這一年。梁啟超遇到了年長他15歲的康有為。后者已經32歲,卻仍只是秀才,于是他也決心反叛舊傳統。他到過香港,購買過世界地圖和各種西方翻譯書籍。他也譏諷正統學派,蔑視僵化的八股文,準備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詮釋儒家傳統,他力圖讓那些熟讀經典的人相信,他們都搞錯了,孔子信奉的是變化與發展,而非固守傳統。
梁啟超決定跟隨這位舉止狂狷的老師。甲午戰爭,將這一對師徒推到舞臺中央。敗在長期被輕視的日本人手中,中國陷人前所未有的信心危機,而這危機則又迫使中國從夢中醒來,決心改變。一開始,梁啟超只是一位跟隨者,作為康有為的學生和主要助手,他參與了“公車上書”,連夜抄寫老師的文章,以抗議《馬關條約》的簽訂。這一行為算不得離經叛道,東漢年間的大學生就不斷用這樣的集體行動來實現自己的意志。
這一行為沒有改變割讓臺灣、巨額賠償的悲劇,卻讓康有為和梁啟超獲得了他們在科舉制中無法獲得的中心感。他們接下來的行為,不再是傳統的士大夫,而更像是現代知識分子。他們組織社團“強學會”,創辦報紙,影響輿論,而梁啟超的天才也開始展現出來——他是個天生的輿論制造者。善于以文字激勵人心。一種顯著的變化正在形成,民間力量第一次借助現代印刷術,造就出一個寬闊的公共平臺,發言者獲得了比廟堂之中更廣泛的影響力。
他們成為了1898年短暫變革的領導性人物。新知識讓他們獲得了權力,但與權力的蜜月期實在短暫,在持續了一百天激情洋溢卻又膚淺急躁的努力之后,變革戛然而止,一些人斷送了生命。而這一對師徒開始了漫長的流亡生涯。
流亡暫時壓抑了梁啟超的政治能力,卻激發起他的智力冒險。在前往日本的輪船上,他就開始學習日語,并動手翻譯日本作家柴四郎的小說《佳人奇遇》。流亡的西班牙將軍的女兒幽蘭,投身愛爾蘭獨立運動的志士紅蓮,從事復國活動的明末遺臣鼎泰璉,留學費城的日本青年東海散士,這四個人物的相逢,上演的是故國淪亡與重建國家的悲情與抱負,其間又有兒女情長。時代背景囊括美國獨立戰爭、法國大革命以及中日戰爭等諸多重大事件。
正深感故國飄零的梁啟超深深為此觸動,寫一本類似的小說的念頭開始興起?!坝乱粐瘢豢刹幌刃乱粐≌f”,他在1902年創刊的《新小說》雜志中以他標志性的夸張語氣寫道。維新的失敗經歷,讓梁啟超這一代知識分子意識到,改變中國無法依賴最高權力者的意志,而要改變的是整個國家的思維方式。小說要承擔這個重任,因為每個人都能讀得懂它。既然狀元宰相、才子佳人、狐仙鬼怪可以通過話本小說深入人心,那么民族國家、物競天擇、君主立憲這些新思想,也一定可以通過新的小說形態來傳播。伏爾泰是梁啟超心目中的英雄,他憑借小說和戲劇,改變了整個法國的風俗。
《新中國未來記》分5期連載在《新小說》上?;蛟S在很多方面它不像是小說,而是政論家的狂想曲。通過孔博士在1962年世博會上的回顧演講,梁啟超臆想了一個中國的建國與復興過程。1902年至1962年,60年被劃分成6個時代,中國逐漸從一個專制、落后的國家,變成一個強大的共和國,贏得了世界的尊重。促成這種變化的三種主要力量是:外國的欺凌喚起了中國人的愛國心;民間志士的不懈努力;皇帝的自省,讓權于民。而小說的兩位主人公黃克強與李去病的游歷與辯論,則把讀者帶回到20世紀初那個慌亂、躁動、血性又雄心勃勃的年代。遺憾的是,它沒有寫完,五回之后戛然而止,梁啟超去忙著做那些他認定更緊要的事情去了。
但是這本如今很少被閱讀的作品,卻富有預見性地奠定了20世紀中國歷史的主要基調——在一個富有競爭性的民族國家時代里,中國如何建國、贏得獨立與尊重。按照文學評論家李歐梵的觀點,它很可能是中國惟一的浪漫主義色彩的建國小說,它提供了一個國家生長所需要的神話,而這神話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國家的強大壓倒了任何其他目標。
歷史總是充滿了嘲弄。到了梁啟超熱烈憧憬的1962年,整個國家其實仍生活在大饑荒的邊緣。歷史也充滿了遺忘和重復,不知2010年的世博會上,主辦者該怎樣回顧這一個世紀的中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