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枝和舊事

　　雨滴
　　
　　我看見雨滴隨一陣風(fēng)掉進(jìn)大海
　　從北方故鄉(xiāng)方向飄來的雨滴
　　小小的雨滴，透明的雨滴
　　沒有名字的雨滴，不知大海深淺
　　不懂沉船的嘆息，游魚的憂郁
　　蒼茫中水手的疼痛和絕望
　　作為一滴水，它永遠(yuǎn)離開了
　　黃土地，離開了為它鋪開眠床的
　　片片葉子，離開了一棵棵在黑夜里
　　等著它懸掛燈盞的小草
　　它永遠(yuǎn)也不想讓我再看見它
　　它不需要我的淚水陪伴
　　為了遙遠(yuǎn)的彼岸，為了虛無的燈塔
　　它甘愿忍受一生的苦澀
　　甘愿用血液里的煎熬提升靈魂鹽的濃度
　　我不知它在大海的藍(lán)里
　　是否能想起故鄉(xiāng)天空的藍(lán)
　　在深夜的海邊，我隱約聽見一個(gè)女子
　　在礁石上嗚咽，但我仍然相信
　　那只有海岸才能聽懂的歌聲
　　
　　夢中摸象的盲人
　　
　　正午的街口，一群人圍著盲人和大象
　　冷清的季節(jié)因意外而漸漸有一絲熱鬧
　　議論紛紛中，盲人抬頭看天
　　開始摸象。摸著象的大腿
　　盲人說，象是老家古廟不倒的門柱
　　盲人聲音很小，自己聽見后就低下了頭
　　摸著象的耳朵，盲人說
　　象是鄉(xiāng)下奶奶手上仍在搖頭的蒲扇
　　盲人邊說邊搖頭，周圍的人笑
　　盲人不知道他們笑什么
　　象是爺爺放羊的鞭子
　　摸著象的鼻子，盲人說
　　說完后盲人沿著象身軀的墻壁
　　躲在象的后面。盲人緊緊地
　　抓住象的尾巴，盲人說
　　有這根繩d6qatn71SJ+VztDMe6O6/ven73zpSlmQ42d8CuhrNDs=子，爸爸就不會(huì)掉下懸崖
　　媽媽也不會(huì)遠(yuǎn)走他鄉(xiāng)
　　盲人十歲前見過大象
　　那時(shí)，他看見的大象和圖畫書上
　　描畫的大象一模一樣
　　直到雙目失明后，直到一把二胡
　　陪伴他在這座有很多大象的城市
　　過著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
　　他才從新的視角看見大象
　　他才在睡醒之前，一次次給大象命名
　　
　　樹枝
　　
　　總有一些迷惑，為一些縹緲的事
　　為漸漸模糊的人。總是在這些時(shí)候
　　看見樹枝在風(fēng)中震顫，語無倫次
　　在呻吟中掙扎。它經(jīng)過怎樣的冥想
　　有怎樣的安慰和期待才決定忘掉
　　春夏的歌聲，放棄憔悴的樹葉
　　大雪正從天堂趕往塵世
　　星星不再在天空搖響童話的鈴鐺
　　它的嶙峋瘦骨，讓一個(gè)冬天的老人
　　放棄擦燃最后的火柴
　　黑色晚報(bào)上有冰冷的消息
　　它被什么刺痛，在誰的眼色中
　　它才允許一個(gè)自縊者
　　把看不見的繩子
　　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月下老人
　　
　　山川，花草和蟲魚
　　原野，樹木和牛羊
　　廣場上孤獨(dú)的人群
　　獨(dú)木橋上走向遠(yuǎn)方的俠客
　　短暫的一生，大地上漫長的沉思
　　銀發(fā)飄飄，世界并沒因此而閃亮
　　宿命中的塵埃，誰也無法停止的石磨
　　他對太陽不再有期望
　　他相信月亮能幫他建起空中樓閣
　　那些物質(zhì)的妻妾，在樓閣里
　　都將成為精神虛無的遺孀
　　夜幕降臨，他站在月下
　　用最后的力氣，攀爬月光的梯子
　　
　　和女兒一起寫詩
　　
　　只要我想，我眼前的白云
　　在一瞬間就變成羊群
　　這是女兒在飛機(jī)上對我說的話
　　在說話前，靠窗坐的女兒
　　一邊喝著可樂，一邊看著越來越高的窗外
　　我沒有為女兒的話感到一絲驚奇
　　一個(gè)高二的女生。讀著科幻
　　跟著魯濱遜過暑假，在凡爾納的夢里
　　尋找著世界的未來，說出這樣的句子
　　只是標(biāo)準(zhǔn)的學(xué)生腔，青春博客常見的文字
　　誰放牧它們?要多長的鞭子才能
　　把它們從天上趕下去?多大的草原
　　能讓它們安靜地吃草，自由地奔跑
　　風(fēng)雪來臨，它們在哪里生兒育女
　　安置一家老小?我這樣問女兒
　　希望女兒借坐飛機(jī)的興奮
　　靈感閃現(xiàn)，說出我經(jīng)驗(yàn)之外的話
　　天上的羊群，不吃人間的青草
　　我就是想象中的放牧人
　　翅膀能到的地方，我放牧的羊群
　　就在那里快樂地成長
　　說完這幾句，女兒從我的手上
　　拿走史蒂文斯的詩文集《最高虛構(gòu)筆記》
　　她看了看目錄，說就聽說過田納西州
　　那只壇子，但不知道壇子里裝的什么
　　女兒把書還給我，然后又要了一杯可樂
　　一邊喝著，一邊看著越來越低的窗外
　　
　　似是而非
　　
　　在一個(gè)似是而非的夜晚
　　幾個(gè)似是而非的朋友
　　因一個(gè)似是而非的紀(jì)念日
　　去一個(gè)似是而非的土菜館
　　和似是而非的老板娘
　　似是而非地調(diào)情
　　用似是而非的普通話
　　點(diǎn)了十幾個(gè)似是而非的農(nóng)家菜
　　喝了兩瓶似是而非的高粱酒
　　說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往事
　　唱了幾首似是而非的老歌
　　想起似是而非的女友
　　流了幾滴似是而非的眼淚
　　為幾個(gè)似是而非的答案爭吵
　　每個(gè)人都似是而非地若有所悟
　　然后在似是而非的燈光里
　　沿著似是而非的路
　　回到似是而非的家
　　倒頭就做著似是而非的夢
　　在夢中似是而非的黎明
　　隨似是而非的太陽
　　睜開似是而非的眼睛
　　似是而非的一天
　　又似是而非地開始了
　　
　　舊事
　　
　　十五年前，我跟你講過
　　一個(gè)叫楊小梅的女孩，圓臉，短發(fā)
　　唇紅，齒白，來自古夜郎國
　　是我的同事。一個(gè)春分的上午
　　昏昏沉沉。她抄寫信封，寫到北京時(shí)
　　她問我，北京是哪個(gè)省的
　　北京就是北京。我說
　　她說，哦，跟我們那兒不一樣
　　寫貴州的市前面都要寫上貴州省
　　剛才寫過的所有市前都寫了省
　　我是在大排檔跟你講這事兒的
　　你說她沒上過學(xué)，無知，沒見過世面
　　昨天，在新落成的酒店，老同事聚會(huì)
　　楊小梅沒來，至少有十年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跟你再次講起這事兒
　　你說很想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咋樣
　　十五年前，她多么樸素，單純，天真
　　你從未見過楊小梅，你差點(diǎn)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