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黃金十年

　　我參加工作的最初10年，是在五所小學間穿行的。伴隨我的，是那芬芳撲鼻的油菜花香和農村孩子憨憨的笑容，以及他們身上洗都無法洗去的陽光味道。這10年，未曾有大的建樹，但無法抹掉的是青春的記憶；我人生最珍貴的10年，都在那里了……
　　
　　1993年秋，從阜寧師范畢業的我懵懵懂懂地走上了回鄉從教的道路。之所以懵懵懂懂，就是因為那是一種順其自然的選擇。讀了三年中等師范的我，不知道主動去爭取被學校推薦上高一級學校讀書的機會，不知道那樣的選擇意味著自己的人生從此與眾不同。只是想，回家教書就回家教書吧，大多數人不都是這樣嗎？于是，即便是將被分配到鄉里的哪所學校這樣的問題也沒有考慮過，就是覺得在哪里都一樣。用一個詞來形容當時的我或許是恰當的，那就是“愣頭青”。一直到了暑假里的全鄉教師大會，我才知道自己被分配到了鄉鎮最北邊的秉義小學，據說是學校的校長向教育助理提出來的。因為這所學校最靠近縣城，不知道在歷史上的哪個階段弄得人滿為患，導致很多年沒進過新人。校長樂呵呵地對我說：“你是我們學校的‘新鮮血液’。”校長隨意的一句話，讓我覺得自己的肩上似乎挺有責任的。等到知道其他幾個一起畢業的同學都分配在中心小學時，我也沒覺得有什么孤獨的，秉義小學離我家很近，正好也可以照顧一下家里的父母。而且，我是回到小學時的母校工作的，甚至覺得自己能從這所學校的學生成為這所學校的老師是一件挺自豪的事情，是“榮歸故里”了。
　　于是，我的教育職業人生就從秉義小學——這個寫滿了我童年記憶的地方開始了。
　　一、第一節公開課
　　鄉教辦負責語文教學的一位領導來我校視導的時候聽了我一節語文課，覺得我執教第一年就能“走”出大體的上課路子很不簡單，便在第二年的春季學期安排我為全鄉的五年級語文老師執教一節公開課。
　　作為一名剛畢業的村小老師，為全鄉教師開課在我當時所在的鄉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讓校長很是開心，覺得這也是學校的光榮，很高興地讓我到學校的小商店里拿了兩包香煙，說讓我自己去招待招待老師們（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課是可以為學校加分的）。當時的課真的不知道是怎么上的了，也沒有人幫我備課，更沒有試教什么的，就是我自己“搗鼓”出來了一節課。評課的時候，老師們說了一些“現在的師范生素質就是不一樣”“能講普通話”“能畫簡筆畫”“我們回去照著學”之類的話。讓我聽起來覺得挺得意，覺得自己好像還蠻可以的。我一邊忙著給大家倒茶敬煙的，一邊拿著一本會議記錄機械地記著大家說的“奉承”話。現在想想，那些話大多是一些與語文課并不著邊的話。不過，倒是真要感謝那樣的評課；要是用我現在對語文課堂的理解，真不敢說那節課有多少語文的成分，說不定還會被批得一無是處，那樣也許我從教之初的所有信心也便喪失殆盡了。
　　二、爭氣的學生
　　第二學期，我的教學實績也經受了一次考驗。經過片里、鄉里的層層選拔，我的四名學生將和中心小學的學生一起參加縣里舉行的全縣五年級學生語文、數學總分賽。比賽是在縣第二實驗小學舉行的，負責帶隊的教辦領導在與我交談的時候，不無沮喪地流露出對學生實力的懷疑——按照慣例，我所在的鄉鎮是很難有學生在這樣的比賽中獲獎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學生究竟能考得怎么樣，只好含含糊糊地聽著。那天中午，我們是考完試就趕回學校的，一直等到把學生都送到家，我才得以回家吃飯。可是，不久以后，校長激動地從鄉里回來了，大呼小叫地告訴我：“小姚，我們學生獲得了一個一等獎、兩個二等獎、一個三等獎！”現在想想，我也不記得自己當時有什么興奮的表現，只是很平靜地接受了這樣的喜訊，就是認為這樣也正常吧。那個學期的期末，我執教的學科在全鄉統考中是第五名的成績，成了所在學校名次最好的學科。這樣，校長和同事們看我的眼光就不同了。被他們整天稱贊，我簡直找到了當年在這里讀書時經常被老師夸獎的感覺了。那時教過的學生，和我最為互相惦記；至今，他們還會四時八節地給我捎來遠方的問候。
　　三、“碰巧的”獲獎
　　暑假里，縣教育局要組織全縣教師第二輪基本功競賽，我作為新教師的代表，要代表鄉里參加縣競賽。比賽前，鄉教育助理特地安排前一年已經參加過競賽的教師介紹經驗。那位教師說去年參賽的都是鄉里的“精兵強將”，先是集中在教辦室苦練了十多天，但是，還是覺得比賽很難，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練。但是好像也沒怎么練，我們就參加比賽了。那時參加比賽，真的是一點壓力也沒有，甚至是一點期待也沒有——鄉里去年參加比賽的那么成熟的教師都沒有獲獎，我這樣的初生牛犢當然是壓根就不會去想獲獎這樣的事情的。比完賽我就又安心地回家過暑假去了，讀書、游泳、做家務，在地里勞動的時候背背陶淵明的《歸田園居》，把眼前的河堤當做陶淵明筆下的“南山”……突然有一天，有消息傳來，我在縣里的基本功競賽中獲得了二等獎。我小學六年級時的語文老師、當時秉義小學的教務主任茆老師滿眼柔情地看著我：“小姚啊，能在縣里獲獎真不簡單！”我還是愣愣地點點頭，啊？這就是不簡單了？是不是碰巧了？我心里是這么想的。
　　四、跑地攤
　　在秉義小學教書的時候，學校靠縣城近，我便得以經常往縣城跑。那時的我，體力充沛，總是蹬著花了兩個月的工資置辦的鳳凰牌自行車，20分鐘的時間便可以從學校飛奔到縣郵政局旁邊的書攤上了。因為經濟拮據，總是先飽覽一番，做著十分想買而且即將掏錢的樣子，讓攤主不至于懷疑我是只看不買的主；有時，也象征性地買一兩本。所看的報刊中極少有教育類的書籍，印象最深、看得最多的是《遼寧青年》《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讀者》這些雜志；也有閱讀《收獲》等大型刊物的時候，只是往往因為害怕攤主阻止而只能匆匆讀其中的一兩篇。就是在這樣的閱讀中我知道了鐵凝、王安憶、畢淑敏、舒婷等名字，喜歡上了那些靈性的文字。現在再回味那段時間的閱讀，真是怕再也找不到那樣的享受了。
　　五、校園是我一個人的
　　按照我第一年所取得的成績，至少應該能保證我不會因為教學成績等原因被調出所在的學校吧？事實往往是出乎人的預料的。又是一個九月，我遵照教育助理的“口諭”，走進了所在鄉鎮最南邊的一所小學——綠楊小學。教育助理用慣有的官腔對我說：“讓你到偏遠的學校任教是一種磨練，好好干！”
　　我這個人有個優點，那就是不太為所謂的種種瑣事或喜或悲，既然領導這么說了，那就這樣吧，行。在哪里不都是教書？于是，我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索性在學校窄小的宿舍里住了下來。因為地處偏遠，這所學校和前一所學校有所不同，那就是教師、學生大多來得遲、走得早。于是，校園上空那美麗的朝陽和夕陽常常只是我一個人獨享。飽覽著校園墻角那棵老槐樹背后的夕陽美景，我常常仰望蒼穹，發出“校園是我一個人”的慨嘆。誰與我為伴啊？相看兩不厭，只有老槐樹！
　　那時的黑夜是漫長的，無論我怎樣嗜睡也不能完全消受那樣的黑夜。這時，有點讀讀寫寫愛好的心便漸漸隨著黑夜沉浸了下來。在宿舍里大燈泡的照射下，我再次捧起那些熟悉的雜志，也有不少當時的教導主任送給我看的書籍，很可惜的是還是沒有讀到教育心理學方面的著作。現在看來，那是因為我當時的圈子里壓根就接觸不到這些書。當然，我也寫了不少記錄自己心情的文字。沒有像樣的筆記本，我就將學校印試卷用的那種大白紙細心地裁了，訂成16開大小的本子供自己涂鴉之用。那些本子的第一張往往被我做成封面，寫上“草葉集”“且行且思”一類的文字作為名字。很多名字想不起來了，其中記錄著的青春絲雨也早已被隱沒在歲月的長河中了。
　　
　　六、走進中心小學
　　正當我安于現狀，覺得在綠楊這樣的地方正好可以靜下心來看書的時候，鄉教辦的一個不知道轉了多少人嘴的通知來了，讓我新學期到中心小學上班。當我走進中心小學的時候，戴上了一副眼鏡，可以很自豪地說，眼睛是我在綠楊的時候看書看得近視了的。
　　到了中心小學上班以后，才知道原來教這個班的語文老師調到縣城去了，所以才半途將我調來。據說，調誰來帶這個班讓領導們很是費神，因為這個四年級的班級當年要代表鄉里參加一個全縣統一考試。選擇我來接受這樣的重擔，當然跟我在工作的前一年半時間里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有關。所以，當我接到通知的時候，綠楊小學的老教師們帶著贊許的眼光對我說了很多“金子總是會閃光的”之類的話，這也給了我許多沾沾自喜的感覺。
　　工作環境的變化，讓我始終保持著一種類似于剛剛工作時的興奮勁兒，工作中不敢有絲毫懈怠。對學生則是一如既往的友好、熱情，把自己視作他們的大哥，用一種殷切期待的目光關注著他們成長。說是中心小學，其實還是實實在在的鄉村學校。教室旁邊的水杉林子里留下了我和學生們一起讀書的身影，食堂門前的水塘漣漪中震蕩著我們一起游戲的笑聲。當我患了點小感冒去醫院掛水的時候，他們拿出了讓周邊環境格外意外的行動——帶上剛買的蘋果和煮好的雞蛋到醫院里，造足了聲勢，讓大男人的我感動之余覺得面對醫院的醫生、護士們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和諧、融洽的師生關系是教學成功的重要前提和保證，愛戴老師的學生一定能在學習中付出他們應該付出的努力。我所帶的這個班在當年的全縣統一考試中取得了中游成績，這在中心小學的歷史上是數得著的成績。從這以后，我便陪著這個班級的學生直到六年級。
　　七、最年輕的校長
　　這以后，我像爬樓梯一樣做了幾所學校的副主任、主任、副校長。1998年，在毫無目標的情況下，稀里糊涂地在鄉政府干了一年的通訊報道工作。其中的種種原因，讓我很不適應。于是，我迅速回到學校。第二年的暑期，不少老校長退了二線，我被提拔到海峰小學去做了校長。當時，我26歲，是全鄉最年輕的校長。作為校長走進這所校園的時候，我意識到一個詞，而且，我至今都覺得這個詞很實在也很理念，這個詞就是“精神家園”。我暗暗思考著怎樣將一所校園建設成師生的“精神家園”。
　　日常工作的種種努力自不必說，我在“讓校園成家園”方面做了幾件比較成功的事情。
　　海峰小學是一所處于兩個村莊之間的鄉村小學，四周是大片農田。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她真的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農民。我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學校煥發生機，讓人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要讓學校成為那片田野里最美麗的風景，成為從這里走出去的教師和孩子們心中最美好的回憶。粉刷校舍要花費一筆不少的費用，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我采取了兩條措施。一是征得村委會的支持，費用由學校和村里各出一半；二是爭取教師們的支持，我們能干的事情自己做。現在看來，第二條措施在當時的情況下還起到了一個激發教師積極性的效果。全校教師的積極性都被激發起來了，先是經過討論決定要粉刷成兩種顏色——墻體用白色，山尖用藍色，然后大家就利用放學后的時間和星期天干了起來。農村教師淳樸，能干，老教師負責刷低處的，稍稍年輕一點的就刷高處的，連在學校負責做飯的“伙工”也參與了進來。等到“工程”結束的時候8e2c1d27abc079f5c265021f40d21ea1cb8c93a7be27e46f5f98ddfbce92b910，我們一起背著手，從穿行在莊稼地中間的那條磚頭路上一直走到遠處，然后，像欣賞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看著自己親手打扮起來的校園。那一刻，誰都覺得學校不是學校了，學校是自己的家！
　　一個平常的夜晚，我去縣城出差回家的途中，看到大批農民工正在鏟除馬路兩旁的草皮。原來因為縣城綠化改造，這些草皮都將告別歷史了。我心中一個機靈，找到了旁邊背著手負責的頭頭。一番溝通之后，頭頭同意將這些草皮送給我，條件是運費由我來付。第二天，校園里響起了轟轟烈烈的拖拉機聲——給我們送草皮來了。于是，全體教師和高年級的學生一起動手，用縣城淘汰了的草皮在兩排教室的中間鋪了兩個大大的長方形。從此，那塊塵土飛揚的泥場不見了。春天到來的時候，孩子們在上面盡情的打滾，教師也會捧著幾張報紙在上面小坐一會。當時，在一所村小，這絕對是一份奢侈的享受。每當談到這塊給學校帶來幸福的草皮，大家都會說，是姚校長半路撿來的。
　　海峰小學是用烈士陳海峰的名字命名的學校。我在朦朧中覺得這應該成為教育關注的資源——那時還談不上課程意識。于是，我組織教師們到村民中、到鹽城的新四軍紀念館等處調查、走訪，編成了校本教材。還請烈士的后代到學校來參加少先隊活動，并將這一系列活動納入學校的一個課題管理之中。就是在這樣的摸索中，我和同事們一起探索著“德育”“心育”的基本做法，實踐著“本土化”這樣的教育理念。這些都是在基本沒有別人指導下進行的教科研工作的萌芽。學校的教師大多是中老年教師，思想轉變慢，但是態度極其誠懇。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一輩子都不曾知道原來做老師還可以做這些事情。隨之而來的是，教師們的工作狀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學校的各項工作可謂是順風順水。每當我一個人默視校園的時候，便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份家園的溫暖與美好。
　　遺憾的是，2003年8月，一紙調令將我調到了另外一所學校，隨即，又在一時性起參加的考試中獲得了走進縣城學校的機會。我離開了自己精心營造的“家園”，每當在朦朧中回想這所學校的時候，我都深深地為自己的“背叛”感到愧疚……
　　八、起航
　　不同的環境確實能給人提供不一樣的發展平臺。走進縣實驗小學之后的我憑著自己的勤奮、能干，很快在校長的眼中成長為“一個有思想的人”，給了我很多發展的機會。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獲得了縣課堂教學比賽、論文比賽的一等獎，在省里、市里的一些比賽中也有所收獲，在一些有影響的報刊和學科專業雜志上也偶爾能留下自己的姓名……漸漸地，課堂、文章成了我可以在教師群體中立足的資本。教育局的領導甚至認為我的成長經歷了一個“從農村到城市”的歷程，非常具有代表性，還多次讓我在各種會議、論壇上作專業成長方面的講座。人們在評價我的時候，往往會看到實驗小學培養人的一面，覺得是實小這個更高的平臺為我搭建了發展的機會。說實在的，從工作的那天開始，我曾經想到過要“孔雀東南飛”，但是從沒想到過要走進自家縣城的這所最好的小學——之所以參加那次招聘考試，完全是考著玩的。如果社會沒有給我一個變換工作環境的機會，我也許會在鄉村教育的那片沃野上收獲不一樣的芬芳。
　　在我的心中，還有一個心靈深處的平臺，那就是哺育了我10年的鄉村教育。這10年，是沒有太多顯性成果的10年，但這青春的10年為我的教育人生留下了最原始、最寶貴的財富：這10年，是在鄉村教育溫潤中度過的10年；這10年，是毫無壓力、可以天馬行空的10年；這10年，也是我“手寫備課筆記”“備課不充分就不上課”的10年；這10年，是起航的10年……這10年中的很多很多，如今的我都不再能“享受”。
　　所以，每當我取得一點點進步的時候，我都會很自覺地去尋找10年記憶中的某一個印跡。當我找到了某種非常切合的相似時，我的心中便充滿感激，內心深處就會被沉沉地激發起一個更加努力的承諾——為自己大聲地喝一聲：“起航嘍——”
　　（作者單位：江蘇省濱海縣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朱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