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天齊廟

　　盡管今年春寒，但到了三月下旬，游客多是汗流滿面，長衫搭臂。捕頭耿忠夾雜在人流中漫步。他不時悄悄冷眼觀瞧，見身邊有無可疑人等出現。將近午時，他進進出出，已有三個往返了，卻沒發現一點反常跡象。
　　他的助手們也化妝到了這邊，他們有什么收獲嗎？
　　耿忠嘆了口氣，太爺丟了東西，卻要打他們捕頭的屁股，都羨慕他當差的，豈不知當差這碗飯，也是難吃得很呢。
　　這里適逢肥縣天齊廟會。那賊也真會使刁，這時刻盜走知縣老爺的折子，居然還留下字條兒，說是在天齊廟會期間尋找。這天齊廟會，年年三月下旬直到四月初一，規模相當宏大，吸引得周邊三四省的善男信女都趕來湊熱鬧，可謂人山人海。再難也得追回知縣老爺的折子呀，否則，這東西被公開了，老爺的知縣還做不做了？耿忠只得跟捕快們喬裝打扮，在人叢中尋覓了三天，依然一無所獲。
　　一個衣衫破爛的老乞丐，跪在當街，面前守著只豁口黑瓷碗，扯開破鑼嗓子吼唱著乞討：“老爺相公，錦繡前程；嬸子大娘，菩薩心腸。一個銅子兒，只夠你喝水，幫幫窮人，福壽滿門……”崩星兒就有人把銅錢丟進破碗，那老乞丐就磕一個頭，提著嗓音重復一遍“福壽滿門……”
　　這一行乞方式稱之為“叫街”。耿忠微微一笑，為了生存，連行人踩踏都不怕了。他掏出一枚銅錢也扔了過去，那老乞的歌詞兒變了：“你憐我窮，我治你病。月牙東升，廟后相逢……”
　　嗯？耿忠一哆嗦，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要找的人，卻是這個叫了三天街的老乞丐！此時驚動對方，或者把他抓起來，證據不在，一點意義也沒有。耿忠轉身走下山坡，吹口哨讓他的信鴿通知弟兄們收兵。
　　捕快們擔心耿忠的安危，再三要求一同前往。可耿忠覺得，興師動眾于事無補，便候過三更，待下弦月升爬上樹梢時，獨自來到了廟后。這里有一塊臥牛石，耿忠裝上煙袋，想打火抽煙等候，可伸手一摸，臨行前明明揣在夾襖兜里的火鐮不見了……
　　“找什么呀，我這里有一塊。”耿忠嚇了一跳，白天那個老乞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雙手捧著的，可不就是耿忠的火鐮！
　　耿忠心里格登一下，這賊手段了得。如果從暗中取他的腦袋，豈不容易。脊梁后冒了汗，但表面不能露怯。示意老乞丐坐下，他從容伸手接過火鐮，打著火，點著煙，用袖子擦了擦煙袋嘴兒，把煙袋遞給對方。這是當地的禮節。
　　“挺仗義。”老乞丐接過吸了一口，“你是大名鼎鼎的耿捕頭吧？我以為你會帶一大幫子人來。”
　　“我知道你就一個在這兒，何況我不喜歡以眾欺寡。你是如何認出我的身份來的？”耿捕頭問。
　　老乞丐笑了。“貓進廚房，蔥姜蒜可以不顧，魚肉豈能放過？你這年紀的男人，不燒香、不看女人，不買吃食，不瞧雜耍……不是找我，還能是干什么。”老乞丐突然噤了聲，并示意耿捕頭也別說話。兩人沉默了一袋煙工夫，老乞丐這才點點頭，“想問什么，你可以開口。”
　　“剛才為什么不讓我吱聲？”耿忠詫異。
　　“先說正事吧。”老乞丐咳嗽了一聲，“該告訴你的，我就告訴了。”
　　真是個神秘的盜賊。耿忠眼前又閃現出三天前夜間的一幕：半年來，本縣境內幾個名商大賈家屢屢失盜，賊人來無影去無蹤，鄉紳們怨聲載道，把事情捅到了省城，巡撫大人十分惱火，飭令限期破案……縣太爺燈下趕寫折子，向知府大人陳述原委，申明賊人系突然出現，手段高超，目前沒抓到蛛絲馬跡，請求假以時日，他一定想辦法給鄉紳們個說法……寫到拂曉時分，知縣伏在案上打了個盹兒，一睜眼，那剛寫完沒來得及細細校驗的折子居然不翼而飛，留下的只有短短的那幾句“戰書”。
　　“折子是你拿走的？”
　　“不是我拿走的。”老漢喃喃地說，“我拿它做什么？既然拿走，又何必勞動你來尋我？那折子是我兒子拿的。我家三代為梁上君子……”
　　什么？他兒子。這就是說，他耿忠面對的不是一個賊，而是一窩或者更多！
　　老乞丐告訴耿忠，他的爹就是個手段相當高超的賊，平時打著外出做生意的旗號，其實是做些躥房越脊的勾當，因此日子過得較寬裕。他爹行事很謹慎，他行竊與其他同行不一樣，首先是不約伙、不交友、不收徒，一輩子都是獨來獨往，這樣，不會有人泄露他的行為；其次是他每到一處，多則半年，少則二三月必須離開，并且是跳著變換地方，讓官方摸不著他的規律，因此，他爹一輩子也沒出過事。可就是如此謹慎，有一年，也還是感覺有捕快注意到了他。老爺子警覺得很呢，一嗅到風聲不對，帶著家小細軟，連夜逃到了外省早已置辦好了的新家。
　　到了老乞丐這一輩，他的技藝達到爐火純青。但他牢記著父親的遺訓，入室后且莫讓失主傷筋動骨，要見好就收，不貪余財。這么大個國家，一年挪它三兩處地方，等不到官方引起注意就離開了，哪里尋他去？這行當似乎可以長久做下去。哪想到，乞丐老年得一子，此兒天生是個賊坯子，生日“抓周”時，竟然會把老爹的煙袋拿去，用一雙小腿遮蓋！稍微長成，不但藝高，尤其膽大，作起案來貪得無厭，挑戰意識特別強，幾次躍躍欲試，想給失主留下點記號。近期幾樁大案，都是他做下的，并且眼下他只有14歲呀。
　　“近期的案子有什么特別，捕頭感覺到了沒有？”
　　耿忠想了想，說：“一次比一次作得大。”
　　“對。”老漢嘆口氣，“瓦罐不離井口破呀，雖說我家作惡三代，可仍然害怕斷了香火，這根獨苗如此妄為，遲早……”
　　耿捕頭讓這老乞丐感動了。他干這一行30年，見識過的盜賊不計其數，從來沒有聽說有在盜竊時面對錢財卻適可而止的，難怪他家數十年安然無恙！
　　“本來，我打算馬上離開肥縣的，怎奈那小畜生執意不肯，他說那個耿捕頭不是威名赫赫嗎，定要讓你栽點跟頭才肯罷休。所以，我想求你幫忙。”老乞丐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遞給耿忠，正是知縣大人丟失的折子。
　　“你要我做什么吧。”耿捕頭得了失物，心底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想，那小子口氣好大啊。既然讓我耿忠感覺到了他的存在，想逃脫都難于登泰山，何談讓我栽給他看。
　　老乞丐再次嘆口氣，說他兒子盜得奏折，原意就是誘使耿忠和他的助手們過來尋找，那時，肯定讓官差們吃不了兜著走。然而，他知道這么做的后果：“就算是治得了你耿捕頭，這天下并非一個泰安府，也并非一個山東，朝廷損失再大，不過少些銀子、少幾個差役；可我家不行，一閃失就絕了后。所以，我把這折子盜出，跟捕頭做筆交易。你回去帶弟兄們來跟他爭斗，我在暗中幫助，不要他的命，但必須將他弄殘了，讓他今后做不成賊。”
　　這不笑話嗎？耿忠覺得老乞丐故弄玄虛：“難得老俠客大義滅親。現在就帶我過去，我以名節擔保，只是殘他肢體，不傷性命。”
　　老乞丐一下子變了臉色：“你小點聲，讓他聽到不得了。剛才我讓你噤聲，知道為什么嗎？我感覺他回來了。此兒從來夜走樹梢，一般人聽不到動靜的。快去，遲了就來不及了。別忘記給我帶身官服來。”
　　耿捕頭啼笑皆非。但欠了老乞丐人情，只好回去，把弟兄們喊了來。那老乞丐匆忙套上耿忠帶來的公差衣裳，說：“還沒醒呢。你們隨我來。”
　　耿忠心里感謝這個老賊，古語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就此罷手，還算個義盜，不能虧待了此人。就嚴厲地告訴助手們，我們人多勢眾，不可傷那孩子性命。
　　老乞丐笑了：“你們放心施展本事，別讓他傷著就不錯了。”
　　天齊廟后不遠處，有一片銀杏林，樹高十丈，遮擋得星月皆無。老乞丐把捕快們帶進樹林，示意大家戒備好了，他彎腰撿起一塊石子，朝樹林深處“嗖”的一下子甩過去，石頭“”地一聲，打中某棵樹干，就聽樹梢上一個少年聲音“哪里來的廢物，偷闖爺爺的地盤”，人隨聲到，一團黑影從樹梢上彈將過來，影子張開的同時，一把軟刀閃著青光，一下子便削掉了某個捕快的帽子。耿忠大喝一聲，撲了過去，與少年斗在一處。
　　這銀杏樹林里不是打斗處，捕快們人多卻用不上。只見那黑影翻滾騰挪，刀子招招致命，在泰安府數縣中，耿忠算是頂有名的刀手，但面對少年嫻熟的刀法，卻感覺難以應付，正難堪時，就聽一聲唿哨，老乞丐飛起一塊石子，擊中黑影的眉心，黑影“哎喲”一聲，跌在地上，頓時再無聲息！
　　捕快們呆住了。老乞丐親自出手，把自己的兒子給打死了嗎？
　　老乞丐脫下那套衣服還給耿忠，朝大家抱抱拳：“我不想出手，但那樣的話，這孩子真殺害公門中人，那罪過就更大了。都怪老朽平時心慈手軟，以致養虎成患，險些收拾不了他。他現在被我擊中穴道，這孩子醒來可就殘廢了。”
　　“老人家，”耿忠不禁既感動又難過，“您下手重了些，他長大后怎么辦？”
　　“只是不能做賊，卻不妨礙娶妻生子。老朽致他殘廢，等于是留他一命。不過，他似乎難相信是官差襲擊的他。這樣吧，你等留下點血跡，就說幸好我出手救了他。不然，爺倆這份仇結下了。”
　　“老人家深明大義，耿忠欽佩不已。
　　老乞丐告訴耿忠，有時候，官啊賊啊的確實不好區分。賊偷的是一兩戶人家，這兩家自然感覺疼痛；而官借權勢的方便，偷的是千家萬戶，大家分擔，反而不覺什么，其實，官比賊更甚。他這次毀了兒子，完全是看到官府勢大，為了保他的命而已，不存在什么大義小義。
　　小小年紀，這樣驚人的武藝，假如羽翼豐滿，怎么對付得了？而老乞丐一番話更讓耿忠想了許多。他呆愣半晌，突然轉身對弟兄們說：“都記住了，回去跟老爺這樣稟報，就說今夜我等發現盜賊蹤跡，追上與盜賊搏斗，不料他們人多，我等寡不敵眾，雖然奪回折子，人卻讓他們跑了。”說罷，他奮力一刀，把自己左小臂斷掉，丟在原處，然后草草包扎了一下，帶領著弟兄們迅速撤離了天齊廟。
　　耿忠這一刀，是給自己留下了后路。這樣回去后，他便可以借傷退隱。江湖如此兇險，善惡不好分辨，他這捕快再做下去，實在沒有意思了。
　　（責編/朱近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