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學者談匈牙利劇變原因和對劇變20年的評價

黃立茀

匈牙利學者談匈牙利劇變原因和對劇變20年的評價

黃立茀

2009年9月1—21日，筆者對匈牙利科學院進行了為期3周的學術訪問。2009年值東歐劇變20周年，在訪問中，筆者與匈牙利學者交換了關于匈牙利制度劇變原因以及如何評價匈牙利劇變20年等問題的看法。以下是座談的主要內容。

一、匈牙利制度劇變原因

關于匈牙利制度劇變的原因，匈牙利學者的看法頗為不同，綜合起來，有以下幾種主要觀點。

1.生活水平下降，群眾社會主義信念動搖說

匈牙利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奧蒂洛·波克(Attila Pók)和匈牙利國家特工檔案館研究部主任鮑勞喬·毛格多爾瑙(Barach Magdolna)認為，生活水平降低、黨脫離群眾是劇變最重要的原因。他們說，1963—1973年匈牙利引入市場機制改革以后，是卡達爾時代的“黃金時期”，也是他執政的鼎盛年代。這段時期國民收入比50年代翻了4番，居民年均消費水平以5%—6%的速度遞增(直到1981年)。每年出國旅游者人數占總人口的一半。就業率達到100%。匈牙利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奧蒂洛·波克指出，這段時期卡達爾政權相當穩定，反對派一直起不來。

1968年“布拉格之春”以后，蘇聯害怕東歐脫離蘇聯的控制，嚴密控制匈牙利引入市場經濟的改革，1974—1978年間，先是“限制改革”，后在蘇聯的壓力下又“停止改革”，這時期一些具體措施又重新回到指令性計劃經濟軌道上去。政府強化了對中央計劃的領導，結果導致80年代經濟滑坡、生產下降，5年間只增長了10%；進入80年代中期，年均增長率在1%上下浮動。政府每年用占當年國民收入32%—35%的財政補貼來維持居民現代化高消費生活。到1988年上半年，匈牙利累積外債已達180億美元，人均外債1800美元，居蘇聯東歐國家之首，每年還本付息占匈外匯收入的45%—50%。通貨膨脹率達20%以上，人民生活水平明顯下降。當時，人們可以自由出國，到國外后，發現國外的商品非常豐富，人民生活很富裕，因而逐漸降低了對社會主義的信任。匈牙利中歐大學歐盟擴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戴阿克·翁德洛施(Deak Andlas)強調說，由于生活水平下降，“人們頭腦里的意識變化——對社會主義的信仰下降，這是匈牙利劇變最主要的原因”。匈牙利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奧蒂洛·波克一再強調說，正是由于人們生活水平下降，社會主義信念動搖，才有了反對派形成的土壤。

2.外部因素重要影響說

我拜訪的所有學者，無一例外都談到外部因素對匈牙利劇變的影響，但是對于外部因素的作用究竟有多大的問題分歧嚴重。少數學者認為這是決定因素，多數學者認為外部因素通過內部因素產生影響。

匈牙利中歐大學歐盟擴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戴·翁德洛施認為，由于匈牙利是一個小國，回旋余地很小，外部因素非常重要。匈牙利一直是蘇聯的附屬國，蘇聯的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匈牙利的政治波瀾。戈爾巴喬夫上臺以后從匈牙利等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撤軍，使社會主義陣營瓦解，導致社會主義反對派迅速膨脹，共產黨下臺。

匈牙利國立羅蘭大學俄羅斯學中心主任、匈俄友協主席斯瓦克·久洛(Szvak Gyula)則更明確地說，1989年劇變的決定性原因，是戈爾巴喬夫撤軍，社會主義陣營瓦解。如果沒有這個變動，現在匈牙利可能還會繼續社會主義制度。

匈牙利國家議會下屬政治學研究所研究員米特羅偉特施·米克洛什(Mitrovits Miklos)、匈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冷戰和國際關系的研究員彼特·瓦莫斯從經濟方面分析了外部因素的影響。他們認為，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蘇聯柯西金改革中止，蘇聯也干涉匈牙利的市場經濟改革，引起了匈牙利經濟機制混亂：四不像——已經打破計劃經濟，又沒有形成市場經濟機制，經濟混亂，增長緩慢。匈牙利經濟上的混亂和困難，由于蘇聯經濟援助減少而雪上加霜。二戰以后匈牙利并不情愿建立蘇聯模式，蘇聯以兩個平行的世界市場——援助經互會內部國家攏住東歐國家，使匈牙利經濟對蘇聯優惠價格的石油和原料有很大依賴性。而20世紀80年代以后石油價格從1985年11月每桶30美元下降到1986年5月每桶12美元。石油出口占蘇聯外匯收入60%，由于外匯收入減少，蘇聯自身經濟發生困難，已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援助東歐衛星國。匈牙利不得不轉向西歐，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大借外債，導致對西方資金的依賴。兩位學者強調，這一轉變，使20世紀80年代匈牙利有影響力的社會階層和領導階層接受了這一思想：需要擴大經濟聯系面，不僅與蘇聯，而且還要與西歐國家建立經濟聯系。實際上在1989年劇變以前，匈牙利已經由于蘇聯不能繼續提供經濟援助，而被迫開始了融入西方的進程。匈牙利劇變后加入歐盟是這一過程的繼續。持上述觀點的學者認為匈牙利制度的變化不可避免，這種變化不是劇變，而是轉型，因為這種變化是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

3.必然回歸民主傳統說

政治學研究所研究員米·米克洛什等認為，匈牙利具有數百年的民主政治傳統，早在15世紀，匈牙利就仿效英、法等國議會模式形成了封建等級議會的雛形。1848—1849年科蘇特領導的資產階級革命已廢除封建等級議會制度，以人民代議制的新國會取而代之。1918年11月爆發的“秋玫瑰革命”中成立了議會制的資產階級共和國，1946年2月1日成立了多黨議會共和國政體。所以，從15世紀以后，政治多元化的民主議會制在匈牙利一以貫之。社會主義時期，形成一黨執政，民主政治雖然被削弱，但這種傳統仍然頑強地企圖發揮作用。例如1956年事件前夕，以裴多菲俱樂部為主體的知識分子群體就向當局提出一系列要求，其中涉及國家政體改革，進行有各黨派參加的、平等的、無記名方式的新的國會選舉等。1956年卡達爾上臺后，首先就面臨著實行多黨制還是一黨制的選擇。卡達爾在1959年11月社會主義工人黨(共產黨)“七大”報告中對這個問題作了這樣的說明：“一黨制還是多黨制并不是一個由普遍規律確定的原則，而是應根據各國的政治和社會情況決定的實際政治問題。”他還進一步提出，“我們發展了黨所領導的愛國人民陣線，以代替多黨制。”60年代初，匈社工黨文件中提出“除黨的職務外,各種職務——從最低級到最高級——黨外人士都可以擔任”。1961年匈社工黨中央和愛國人民陣線建議,國會選舉天主教神甫拜賴斯托奇主教為議會副主席，這種在一黨制執政框架下政權機關允許黨外人士參與的政治模式曾引起了轟動效應。卡達爾執政期間,取消了以黨代政的做法,強調黨主要是通過國會和地方行政機構進行領導。凡重大方針決策由黨中央確定,具體業務則由國會和地方議會貫徹執行。黨的決議只對社工黨、共青團的各級組織和黨團員有約束力,而對國家、政府、社會團體、經濟單位和非黨群眾不具有約束力。上述措施已經將政治決策權和執行權分開，說明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朝著政治分權的方向邁進了一步。

因此，盡管戈爾巴喬夫時期撤走蘇軍對匈牙利劇變產生了重要影響，但是，即使沒有戈氏的改革，匈牙利制度也會繼續向分權和多元化的民主制度變化，只是不會以1989年這種劇變的方式，而是漸變的方式發生。從這種意義上說，匈牙利劇變是回歸了民主政治的傳統。

二、是否懷念卡達爾時代

匈牙利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奧蒂洛·波克介紹說，2007年匈牙利著名社會學家沃·海·瑪麗亞(Vasar Helyi Maria)曾搞了一個民意調查，問題是：“在匈牙利歷史上，誰的作用最積極？”結果，排第一位的是匈牙利王國締造者圣·伊斯特萬(1000—1038年)，第二位是匈牙利與歐洲文化的聯姻者，匈歷史上一代圣君馬加什國王(1458—1490年)，第三位是卡達爾。這次民意調查反映了普通老百姓對卡達爾時代的看法。奧蒂洛·波克分析了老百姓懷念卡達爾時代的原因：當時生活和工資穩定，沒有失業，社會保障好，而現在人們需要自己為生計奔波，很多人失業，生活沉重。

但是，參加座談的幾位知識分子對此有不同看法。匈牙利國家特工檔案館研究部主任鮑勞喬·毛格多爾瑙說，懷念卡達爾時代是普通百姓的看法，知識分子不這樣看。因為卡達爾時代雖然穩定，但這是低水平的穩定，如果當時達到了奧地利水平，制度不會變化。歷史研究所彼得·瓦莫斯(Peter Vatmos)教授說：老百姓之所以懷念卡達爾時代，是因為其適應性差，他們習慣了卡達爾時期的大鍋飯，工作不需要主動性，也不用負責。劇變以后，需要靠自己的技術、知識、能力工作，一些人技能低，卻懶得提高自己，或者沒有精力提高自己，所以生活下降。

左翼知識分子對卡達爾時代也持批判態度。匈牙利國立羅蘭大學蘇聯史學家克勞斯·陶馬什(Krausz Tamas)說：“我批判卡達爾時代，因為當時國家把權力抓在手里，老百姓沒有權力。社會主義需要進行改革，但是不應該建立私有制，應該建立社會所有制。”

座談的知識分子對匈牙利的現狀并不滿意，顯現出矛盾的評價。匈牙利科學院冷戰史研究中心主任貝凱什·喬鮑(Bekes Csaba)指出，“作為學者，我認為這是匈牙利建立民主制、法治國家的難得機會；作為個人，我是犧牲品。因為有些人突然不公平地暴富。但是，匈牙利發展方向是對的，目前的困難是歷史短暫的一段，需要有人作出犧牲”。米·米克洛什研究員雖然認為劇變不可避免，是回歸民主制傳統，但是談到個人感受，他感到非常沉重，對未來感到迷茫。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