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的柔與剛

任懷強+韓旭

我剛剛接觸書法時，常陷入某種困惑百思不解：一管柔柔的狼毫，為何能在宣紙上呈現出金石氣象？那時我讀過傅心的《論書》，其中說：“書法用筆，如壯夫舞劍，蕩決揮刺，吞吐斂發，力出中樞，而貴蓄勢。”再如《筆陣圖》中所言：“紙者，陣也;筆者，刀槊也;墨者，鍪甲也;硯者，城池也。”這種紙上兵戈的文字讓人讀來如入混元陣法，左沖右突，不辨日月。曾求教于諸家，眾說紛紜，愈加無所適從。

后來讀到鄭訓佐先生的文章，忽然豁然開朗了。是的，應該感謝鄭訓佐先生的文字，讓眾多初涉者體悟到書法的玄與妙。于我而言，更應該感謝的是他的文字所具有的魅力和質地。他將筆觸探入到歷史的源頭，足履河山歷數滄桑，文字之美如珠落玉盤令人不禁拍案驚奇。然而在那時，我只知道他寄身于學院坐著教書育人的板凳，絲毫不知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即是硯邊耕耘的書法家。當我看到他的書法作品時，感受到與其文字一致的品性——先前的困惑一下煙消云散了。那氣度、那氣脈真如從骨子里涌出順著筆管與毛峰傾瀉至案頭上的。看似溫文爾雅，每每細細品味，你會發現在慢條斯理的書寫中隱約蘊蓄著一種不可遏制的氣勢。

書法是講究師承的，正如朱以撒先生所言，每位成功書法家的身后都站著一排古代書法家。從師承上講，鄭訓佐和大多數的成功的書法家一樣法乳二王，他的行書以二王為本源，融合了米芾、文征明和王鐸等人，又參悟何紹基、金農的厚重，手追心摹，變化從心，容納眾美而具自家面目。近來，他又從秦漢簡帛書中發現“富礦”，把簡帛書的雋美秀逸和漢碑的樸拙雄強熔鑄在一起，略摻行書筆意，其隸書氣象俊邁，質而不滯，有沉實渾厚，亦不乏輕捷流美，有蒼雄古雅，亦不乏跳宕流麗。

書法也是需要文化滋養的，每一位真正的書法家的背后都蘊藏著一個巨大的文化寶庫。然而，隨著后現代思潮的涌入，書法領域開始出現“文化內涵的平庸化、思想品位的零度化”現象。因此也造就了一大批只在技法層面花拳繡腿的所謂“著名書法家”，他們向以潑墨夸張為能事，且以為深得真諦——這真是一種可悲的文化現象。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文學界曾興起了一股“文化尋根”的熱潮，作家們致力于傳統意識、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這是源于各類思潮涌入之后部分傳統作家的擔當與堅守。魔幻、意識流、荒誕、后現代……這些西方思潮一并涌入沖擊著傳統文化的壩堤，他們試圖在傳統文化中找尋到文學的另一種可能。其中代表作家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中說：“文學有根，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的文化土壤中。”那么，同樣作為藝術載體的書法呢？

鄭訓佐先生是一位書法家，也是一位在古典文學領域有著較高造詣的文化學者，自然深諳書中三昧。他在與青年詩人任懷強的一次藝術對話中談到：“書法作為一種文化形態，植根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書法作品打動人、感染人，是因為書家的人格精神、文化品格與書法本體相互輝映，共同熔鑄而成的氣息。”誠然，植根傳統、回歸古典，并不一定意味著要“出世”，不一定要如古人一般遁跡山林。“心遠地自偏”，把握傳統文化中最核心最實質的東西，才能以嚴肅的態度關照之，才能以虔誠的姿態膜拜之。

鄭訓佐書法

早年，鄭訓佐從皖東天長游學于平原齊魯，這對他來說不僅僅是地理與環境的遷徙，更是精神的遷徙，藝術的遷徙，或者說是發現自我、把握自我的個性身份確認。鄭訓佐一定是在文化源頭上接通了羲之獻之顏真卿，接通了李清照辛棄疾，他的骨子里嵌入文化的基因，天性中浸潤著文人氣息，因而無須刻意便能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種詩性韻味。我認為對他的書法的評論假如只從技法層面進行條理周正的剝離只能是皮相之議，他的作品中蘊含著大乾坤，有對藝術、對自然的坦然表達與思考，有對人生、對世界的觀看和呈現，能看到文化的底子，也能看到他的在場。

書法講究的是“形意結合”，就跟道法與禪法一樣，不能刻意為之。或隸、或行、或章草，鄭訓佐的書寫總能在蒼勁中蘊藏溫潤，老辣中浸含淡雅。有人說書法有“道”，我想這種剛柔相濟的法相正是道法自然之正脈。你看他筆下的線條濃淡相宜，干凈利落，又參以禪意;他的章法布局攻守有度，布置勻正。在他的駕馭之下，筆法、魔法與章法完美合璧，呈現出一種寂靜空靈的美感。沿著他的筆觸，能遠離俗世的喧囂，能找到置身月明星稀蒼茫狂野中的感覺，能找到一份世外桃源般的靜謐，給人以慰藉。

我認為這與鄭訓佐自身的修為有關。鄭訓佐是在魏晉南北朝文學領域頗具權威的研究學者，他一定會被那個時代的文化性格和精神生態所吸引。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呢？嵇康臨刑撫琴、王子猷雪夜訪戴、孫子荊吊唁驢鳴……個性張揚、流風流韻、率性灑脫，這樣的文化生態正是書法的滋養所在，因此魏晉士人多好書，書史上有晉書尚韻之稱。前幾日讀《世說新語》，其中之《雅量篇》中記載：“裴叔則被收，神氣無變，舉止自若。求紙筆作書……”裴叔則是晉朝名士，因其才能而被嫉妒，被一個叫李肇的人陷害關進監獄。裴叔則在獄中神色不變，氣定神閑，向牢卒要來紙筆，在囚牢中揮灑遣興。這樣的書寫一定會金石鏗鏘筆力堅凝，一定會如揮長戈大鉞氣勢開張，一定是剛健的沉實的。

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有一句名言：“蓋人文之留遺后世者，最有力者莫如心聲。”書法也是一樣的。我想，發乎心間的書寫正是這個時代所缺乏的，沒有根源的“零度”書寫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看到鄭訓佐的書寫，我們能夠感受到書法精神的堅挺，他的堅守，他的突破，他的疾聲呼吁，他的沉靜自我……足以折射出一束詩意的光，給心靈坍塌的人以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