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萬里
天空顯得方了,而鷹,還在
那么圓地盤旋
一圈,又一圈,目光犀利,大翅時而豎立
時而橫掃,而鐵爪下伸
也許,一個俯沖
就會扯直那個歪曲河流的巨大急彎
或者,毫不猶豫地
提走那座
在江邊困惑了很久的山巒……
那只亡蛹,擺在枝上一片嫩葉中間
不是蒼白,而是血紅
我看見了它
墳墓狀的孤獨,小丘似的苦悶
也想象出,它老死時
那一瞬,滿天新蝶
從它的體內
興高采烈地飛出……
那只烏鴉已經白發,叫聲比沙和石頭
還要粗糙、沙啞。同類
距它很遠,雪坡默默,不想同它
說話。它常常處于
孤單之中
微微閉著眼睛打盹兒。而它心中,偶爾
也會出現年輕時的自己——
一身油亮的黑羽
絲綢般光滑,昂頭挺胸時
儼然烏鴉領袖
曾經率眾搶過禿鷲的肉食,揮舞起
刀般的翅膀,趕走過
試圖掠走幼鴉的狐狼。想到
這些,它突然
放聲狂笑,被它
啼醒的墓地,紛紛碎裂……
我信任痛苦,一如屢屢靠近多花的懸崖
蝴蝶沒有死盡,我就是
其中的一只
依然在陡峭的記憶中飛,依然
將這個傷感的黃昏認作
愛情的清晨
我愛花又怕花,像一只年邁的蜜蜂
進退兩難。那一瞬間
我凝在空中
仿佛一具棺木,忘記了翅膀的拍打,忘記了
花香中的遺址……
我的詩歌里養著一只蟬
寬額頭,鼓眼睛
黑褐的身子里裝滿了金黃的怒氣
裝滿了對冰雪的仇恨
我用李白狂嘯的詩句喂它
用杜甫艱難的嘆息喂它,用李清照
哀婉而清澈的露水喂它
我甚至還用帕斯捷爾納克的紅酒喂它
用阿赫瑪托娃的接骨木花喂它……
我只等它那
讓夏天響亮起來的鳴叫
提前將我
一生的寒冷滅掉!
我看見一個人始終走在我的前面
衣著整齊,動作瀟灑
但始終留下背影,不讓我看清他的臉龐
有一個人在我的前面
始終走著
由快到慢,由直腰的文字,走成
佝僂的詩句,由青絲如染
走成白發蒼蒼
由歡樂無邊,走成氣喘吁吁。但他,始終
不拄拐杖,始終像一位
黃昏中的戀人
意氣風發,精神抖擻
當我91歲時,這個始終走在我
前面的人,突然
回轉身來,讓我大吃一驚——天啊!
這個人,原來
就是我自己!
那只蜜蜂太匆忙,天天在花叢
飛來飛去,鉆進鉆出
仿佛探礦人,又像修理工,出沒在
滔滔不絕的香氣中
我更猜測:這莫不是一個在花心
造墓的人
早出晚歸,干得歡歡樂樂,只為逝者,準備
美好的去處,而身上,卻沒有
背著自己的碑
我有許許多多痛苦的支流
這個上午,我站在朝天門碼頭看風景
先隔著江看過去,看對岸的南山
看南山的梅花,怎樣
在張棗的詩句中
落下來。然后,看江上的大客輪,泊在深水
多么像一座巨大的新房
同時,胡亂猜測——
新房里,是否住著太陽和月亮這對戀人?
然后,反過來看自己
如果把愛情比喻成眼前的長江
當長江往東越流越遠
那么,出現的不僅僅是停靠歡樂的港口
痛苦的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