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組詩]

詩人小傳：

蘇小和，經(jīng)濟學(xué)者，詩人，出版《小雅歌》《啟蒙時代》《我們怎樣閱讀中國》等著作。

推 薦 語：

詩歌寫作與經(jīng)濟寫作雖然是兩個不同領(lǐng)域，詩歌在左，經(jīng)濟學(xué)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播種，隨時開花，他只希望自己的寫作單純到?jīng)]有目的，只是自己對終極世界的追問，如果有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一路而來，那已是一種靈魂的相惜。

——吳慕文

音 符

要變成小孩子的樣式

變成嘰嘰喳喳的琴鍵、靈巧的裝飾音

或者變成一條忽然劃過的弧線

一條弧線落在五線譜上，做了莫扎特的句子。

總之，要變成小孩子的樣式

爸爸忙著解釋真理，媽媽叫賣新鮮面包

我們盤踞在臺階上，又吵又鬧

發(fā)誓要變成上上下下的音符。

樹 下

我將站在一棵樹下，被你看見

一棵樹，你認識它

它的果實充盈，枝葉高過了天空。

你的目光與它無關(guān)，你將直接看見我。

繼續(xù)想象一下吧

你拿著一片樹葉，這是獨一無二的樹葉

你拿著無數(shù)片樹葉，它們有著一樣的面孔，

一樣的靈魂

哪一種生活，更靠近生活，哪一種事實，

更符合你的想象。

現(xiàn)在，時間和空間疊在一起，天和地失去

了界限

所有的樹葉都變成了一片樹葉，所有的人

都變成了一個人

想象一下吧！上帝開口說話了，時間開始了

他從世界取出另一個世界，從你的胸口取

出另一個你。

世界和世界并不認識，你和你并不熟悉

繼續(xù)想象一下吧，每個世界都是世界，每

個你都是你

時間悠長，空間浩渺，每一種事物永遠無

法解釋自己

但是星星在天空流浪，你在大地上奔跑，

這一切都是真的。

父親之死

父親是個英雄，他養(yǎng)活了很多孩子，撫摸

過很多泥土

他相信好人必有好報，對鄰居瘸腿的老人

有求必應(yīng)

為了雨水，他用扁擔(dān)砍人，不過事后他道

歉了。

春天剛開始，父親感謝天空，還感謝田埂

上自由生長的野草

即使這樣，臨死的時候，他依然憂傷地說，

我不知道以后去哪里。

這是個事實。九十歲那一年，父親在稻田

里遇見了一個先知

“你打算帶著年輕的妻子和更加年輕的谷穗

一起去天堂嗎”

父親心中大驚，放下手上的鐮刀，朝遠處

看過去

他看見女人隆起的肚子，看見新鮮的孩子

在深處奔跑

水蛇在池塘里游動，去年死去的蘆葦，今

年長出了新芽

微風(fēng)吹來遠方的花粉，父親感到自己的身

體就要再次出生

“啊，生活如此誘人，我到底是死去，還是

不死去”

他開始猶豫了，仿佛多年以來，他第一次

思考這個問題。

母親的鏡子

要看見自己的眼睛，就需要找到一面鏡子

一面鏡子，在母親的床頭，那是她扎辮子

的地方

的確是一雙精致的眼睛，左眼比右眼稍大

一些

雙眼皮，瞳仁幽深，里面還有更大的世界。

一個人，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不僅是

形象

還有眼眶里不斷積蓄的淚水。這是人間的

淚水

此時此刻為母親而流，也為自己而流。

母親很快就老了，嫁妝不見了，皺紋比時

間更深

她的鏡子昏沉，模糊一片，怎么擦也擦不

干凈

雨

天堂的雨，落在天堂里

就是一串句子。

落在大地上

就是一場面包。

采蘑菇的原則

山坡上長滿蘑菇

你要歡呼，要提著籃子去采擷。

但是采擷不可太少，少了會挨餓

也不能太多，多了會腐爛。

話 劇

小時候，我和父親說

我要高舉雙手，從村莊的右邊

走到村莊的左邊

父親笑著對我說，你不能。

那是一個清晨，我?guī)е硐肷下?/p>

走過第三棵棗樹，我是有信心的

走過第七棵白楊樹

我高喊，爸爸，我累了。

爸爸說，沒有關(guān)系

我將送給你兩個兄弟

哥哥會托起你的右手

弟弟會托起你的左手。

薊門橋

薊門橋下，是我的必經(jīng)之地

這里不生長棉被，也不流淌奶和蜜

我要在這里席地而坐，度過今年冬天。

等到明年夏天來臨，我被面包吵醒

發(fā)現(xiàn)北京以北，早已成了荒原。

我想念我的家鄉(xiāng)，那里有窗戶紙

還有池塘，和池塘里次第盛開的睡蓮。

我要回去，回到我烏有的家鄉(xiāng)

我的家鄉(xiāng)啊，沒有薊門橋

我的家鄉(xiāng)，隨隨便便就能喝到水。

星期四是吃吃喝喝的日子

星期四是吃吃喝喝的日子

烤一只整全羊吧，看肉和骨頭在火中流淌

或者煮一鍋蔬菜湯，往里面扔各式各樣的

蔬菜

包括莧菜、冬瓜、芥藍，和正在開花的夜

來香。

老人與孩子

八月的第三天，我開車經(jīng)過這棵大樹

看見他朝我撲過來，像一個老人撲向他的

孩子。

等我走到他的身邊，他卻離我遠去

像一個孩子，拋棄了日漸衰敗的老人。

池 塘

用一把鐵鍬，刨一個坑

長十米，寬九米，深三點三米

為了這個方方正正的事物

我挖了三百天泥土，流了六百次汗水。

然后，我靜靜等待天空降雨

南方的雨啊特別多

不到一個月，水就溢出來了。

我憑窗賦詩，說它的名字叫池塘

我的池塘?xí)f話，它的語言是波浪。

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要和它在一起

遇到每個陌生人，我都會大聲喊

你口渴嗎，來我的池塘喝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