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種源于追問的荒謬——影片《嚴肅的男人》之存在主義解讀

伊桑?柯恩與喬爾?柯恩兄弟編劇并導演的《嚴肅的男人》(A Serious Man)是2009年一部不可多得的寓意豐富的黑色幽默片,影片由獲英國電影電視協會獎最佳原創劇本提名及金球獎音樂劇和喜劇類最佳男主角提名的邁克爾?斯圖巴主演。

《嚴肅的男人》以柯恩兄弟小時候的某些經歷為基礎為我們講述了一個吊詭故事。故事背景設置在1967年,敘述了發生在美國一個猶太人社區的普通人的故事。

在一個很平常的時間段里,一個名叫拉里?高普尼克(邁克爾?斯圖巴飾)的大學物理學教授接二連三地遭遇了一系列生活事件:由于收到一些匿名信,學校學術委員會正在研究是否繼續聘用拉里,一位韓國學生要求拉里修改考試成績,遭拒絕后則向拉里行賄,妻子朱迪斯說她愛上了鰥夫塞?艾伯曼,要求離婚,同時提出,為了可以再結婚,要求舉行一個離婚儀式,同時為了不影響兒子的猶太成人禮,不讓孩子們知道他們的婚姻破裂,要求拉里住在汽車旅館,無業的哥哥亞瑟因為違規賭博被警察逮捕,成為拉里的精神與經濟負擔,兒子的猶太成人禮在即,女兒偷錢準備為鼻子做整容手術。所有的這些,讓一貫“嚴肅”的拉里焦頭爛額。在尋求法律幫助無果時,他只好求助宗教。他先后求教了多位猶太牧師拉比,希望信仰能給他解釋這一系列的問題并幫他走出困境。然而,拉比們所給出的解釋含糊其辭,不僅讓拉里無法索解,而且徹底懷疑了一貫信奉的信仰。這些平常的生活事件,不僅打破了拉里的平靜生活,而且驅使他拷問自己一貫堅持的“嚴肅”的生活原則、道德準則、事業與宗教信仰,而拷問的結果使得他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原則。

拉里的人生追問使我們不禁審視自身,在欣賞影片,同情拉里的遭遇同時,驅使我們進行存在意義的深層追問,而影片開頭與結尾的開放性,大量影視符號的不確定性,為我們觀眾進行不同的解讀提供了可能。

一、拉里的困境:一種與“嚴肅”無關的人生困境

影片一開始,“嚴肅的男人”拉里出現在觀眾面前,并幾乎同時呈現了他的各種生存狀況。拉里這個非常有原則的嚴謹的教授是一個幸福的人:身體健康(剛做完身體檢查),一個美滿家庭,有一份令人尊敬的工作(大學教授),有一雙兒女,兒子還有兩周就參加成人禮,擁有一座風景漂亮的房子,房子前有一大片綠草茵茵的草坪。根據我們的認知常識,一個對待任何事物都有自己嚴肅準則,踏實生活,對任何事物都非常認真的男人理應擁有美好的生活。然而,許多時候,人生并不會如軌道般行進,并不會按照我們的認知常識而進行,它總會有許多的出人意料。就在拉里對自己的生活與事業感到滿足的時候,生活開始施展它的魔力,將各種煩惱接二連三地“砸”在拉里身上:教授資格由于匿名信而變得吉兇難測,無業神經質哥哥亞瑟的到訪增加了精神與經濟負擔,愛上了鰥夫要求離婚的妻子,兒子的猶太成人禮在即,女兒偷錢準備為鼻子做整容手術,莫名其妙的賬單,還有自家草坪被占這樣雞毛蒜皮的煩惱。在兩周的時間里,“嚴肅”的拉里遇到了一系列的人生困境,平靜生活突然變得一團糟糕。面對這些人生困境,拉里反復強調著:“我什么也沒做! ”“我是一個嚴肅的男人!” 拉里,這個影片所塑造的人物,一個典型的重科學,重理性而又性格內向的符號化人物,突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困境,面臨著一個中年人所可能面臨的諸多生活窘況。

當影片把一系列的不如意之事“砸”向拉里的時候,幸福的拉里頓時成了一種悲劇人物,一種同情對象,而他的“嚴肅”又使這些似乎顯得滑稽可笑。然而,就在你準備笑的時候,突然發現根本笑不出來。這些事件并不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小概率事件,而是可能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這些困境看似荒謬,但卻是一些任何一個普通人都可能遭遇到的困境。

《嚴肅的男人》的故事背景正是美國社會充滿黑色幽默的是二十世紀60年代。面對不斷惡化的各種社會矛盾,人們看到了社會的畸形與弊端,看到了所處的世界與自我的對立,于是,開始對“社會和諧與進步”的夢想及人類的“完美境界”的前景產生了質疑,對現存的社會道德準則和價值觀念產生了根本性的懷疑。影片結尾發生的龍卷風,暗示著拉里將繼續面對荒謬的社會,他對自己人生未來的惶惶不安。就此而言,影片呈現了一個嚴酷的社會或人生現實:人生困境與“嚴肅”根本無關。

二、人生的荒謬源于“嚴肅”的追問

人生困境往往是人的存在一種感知方式。在一切都如同軌道般前行的生活中,我們無法去感知我們的存在,一般不可能去追問存在。學生的賄賂,學生家長的恐嚇,妻子的出軌,在兒女眼中的可有可無,妻子和情夫的一再相逼,妻子情夫的死亡,車禍,鄰居漂亮婦人的試圖勾引,鄰居對他的鄙夷和相欺,兄弟對他造成的負擔和壓力,越來越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襲向拉里。在這一系列的人生困境面前,拉里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他產生了孤獨、焦慮、痛苦、迷惘和恐懼感,因而不斷地喃喃自語中強調:“我什么也沒做!” 一系列的困境使拉里開始追問,從而發現了人生的虛無與荒謬。正如薩特所說:“荒謬既是一種事實狀態,也是某些人對這一狀態的清醒意識。一個人從根本上的荒謬性毫不留情地引出必然的結論,這個人便是荒謬的?！?[1]

在遇到人生困境時,許多人通常都會對命運進行某種追問,為什么會發生在我的身上,該如何解決。尋求答案的同時,也設法尋求一種解決或解脫。于是,拉里,正如每一個“嚴肅的男人”所可能的那樣,向當事人或相關人詢問答案。然而,并非所有的事件都有答案,但它們就這樣發生了,似乎事件的發生本身就是一個原因。人生的荒謬性就發生在拉里的“嚴肅”的追問過程中,而這正是故事的黑色幽默所在。

追尋事件或現象背后的答案,是信奉科學的人的一種幾乎本能的反應。正是在這個時候,拉里充分表現出他的“嚴肅”,分別從理性、法律、宗教三個方面“認真”尋找其人生困境的答案與解決方案。

首先,拉里試圖根據自己的專業知識,甚至試圖使用數學方法,尋找其人生困境背后的答案。作為一個“理性”的人,拉里開始求助于他的物理學知識去尋找其中的規律,試圖解構和分析他所遇到的困境。然而,理性無法解決問題,數學方法只能進一步使拉里確認,人生只是一種不確定性之存在,一切是無跡可尋。當一個嚴肅的知識分子在“認真”地運用其理性或專業試圖解讀命運之掇弄時,一切突然顯得非常的荒謬。拉里登上屋頂修理天線的一段特寫,充分表現了拉里試圖自己來解決所有人生困境的雄心。拉里站在屋頂,俯瞰著自己所在的社區,然而,當人生困境的一幕一幕流過腦際時,他發現,無常的命運并沒有給他提供一絲蛛絲馬跡的答案。隨著舒緩的配樂,搖鏡頭在房屋居民之間輕輕掃過,在一種淡淡詩意油然而生的同時,則又讓人酸楚黯然。

其次,在理性無法解釋他這樣一個“嚴肅的男人”所接二連三地遇到這些問題的時候,他開始尋求法律的幫助。他的妻子提出和他離婚,并舉行離婚儀式,但在那之前,考慮到他兒子即將舉行的成人禮,他必須先住到汽車旅館去。對此,他無法理解,希望獲得法律的幫助。他的哥哥運用拉里的理論去賭博,遭到警察的逮捕,這也同樣希望獲得法律的幫助。然而,律師除了表示同情,給他賬單之外,根本無法真正地解決問題。拉里深深地體會到,這些我們所倚重的法律其實并不能幫助我們解決任何問題,而只是讓我們“掏錢”并接受命運的安排。

最后,百般無奈的拉里開始尋求宗教的幫助,希望宗教能給他一個比較圓滿的解答。拉里先后求教了三位猶太拉比。第一個年輕拉比告訴他要端正自己的心態,用積極地態度去生活。第二個拉比要求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要試圖去發掘規律,認為這并非一個普通人的心態和能力可以承受,到頭來只會苦了自己。中年人應該具有的態度是逃避,眼不見心不煩,即使是盲目也罷,千萬不要自討苦吃。而年紀最大最“權威”的拉比,根本沒有給出任何直接的回答。那些拉比們不僅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甚至無法給出一個相對合理的解答。當這個以追求精確為目標、精通數學方法的大學物理學教授尋求宗教的幫助,尋找宗教的答案時,這本身就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柯恩兄弟運用大量的特寫、蒙太奇,充分表現著這種追問的荒謬。影片不僅呈現著人生的無常特性,而且在演繹主人公追求解答的過程中,影片著意呈現一種人生的“不確定性”之荒謬。在拉里的嚴肅追問中,律師的振振有辭中,拉比們的含糊其辭中,影片更增加了一種人生的荒誕。柯恩兄弟以猶太教信仰作為的坐標,充分地演繹并凸顯出生活的荒謬。猶太教擁有嚴格的律法,智慧的拉比,從前還有作為上帝之代言人的先知,最重要的,他們擁有對自身民族命運的確定信念——上帝的選民。然而,拉里,這個群體中的一個“嚴肅”成員,生活被拆解得支離破碎,毫無確定性可言,生活突然變得不可理解。影片表現了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式生活的時代危機的同時,充分表現這種危機對傳統的侵蝕,甚至侵蝕了最具傳統最具穩定性的猶太群體。在高度科技的現代社會,不牢靠的婚姻、虛偽的律師、人與人之間的淡漠、變異的教育體制、虛無的信仰,這一切造成了生活的荒誕不經、毫不確定。當拉里在夢中把韓國學生賄賂的錢給了他的哥哥時,夢醒后仍然非常緊張。在影片最后,當他收到律師的3000美元賬單時,他終于決定收下這筆錢,把學生的成績“F”改成“C”,而后猶豫再三,又改成了“C-”。拉里修改了成績,也修改了他的生活的所有原則,“嚴肅”的男人終于不再“嚴肅”?？吹竭@里,我們不禁會問,“遵守道德的個體”如何能在“道德淪喪的世界”存在？[2]

柯恩兄弟在影片中運用影視符號呈現在我們每個觀眾的面前拉里的遭遇只是一種生活事件。看著拉里所遇到的一個一個事件,只覺得很滑稽、荒謬,但就在我們觀眾準備笑的時候,回看自己的人生,那一絲笑意會在似笑非笑之間頓時停止、凝固。答案在哪？我們不得不追問自己、人生、社會、宗教。于是我們每個人都成為了拉里,進行著最深層的追問,關于人生的追問,宗教的追問,價值的追問,最后總會匯聚到存在的追問。影片在這里,進入了一種深層次的探索,追問我們的存在,我們的堅持,我們的信仰。追問也罷,荒謬也罷,我們還在生活著,還得面對每天都可能發生的困境與荒謬?！叭说拇嬖诓粌H僅是否定由之在世界上表現出來的存在,也是能針對自我采取否定態度的存在?！?[3]于是,影片在片頭的“用淳樸之心對待所遇之事”似乎成了真正的解答,似乎在暗示著,我們對生活不要去追問,因為追問只能帶來更大的荒謬,這同時也讓我們深深體會加繆的話:“在荒謬的世界里,一種概念和生活的價值是與其無效性抗衡較量的?！?[4]

三、黑色幽默:荒謬人生的無解之解

《嚴肅的男人》是柯恩兄弟的第14部作品,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黑色幽默片。影片鏡頭組合顯示了主人公所處時代的社會現實、人生狀態的荒誕不經。主人公一直嚴肅的表情加劇了人物的悲劇色彩,同時又使他的“嚴肅”追問成為一種荒謬作為。然而,正是這種顯得滑稽的嚴肅表情包含著人生的沉重和苦悶、眼淚和痛苦、憂郁和殘酷。這是一種哭笑不得的幽默,交織著悲劇內容和喜劇形式。

影片通過時空的交織、現實、夢境或幻覺的交錯,表現拉里在接二連三的人生困境面前的精神世界的分裂狀態,使這個“嚴肅的男人”成為一個典型的“反英雄”式人物,成為一個具有悲喜劇雙重色彩的“反英雄”,把夢境、幻覺與生活現實攪渾在一起,主人公拉里及其一個短時間的人生遭遇,充分呈現現實世界的荒誕、社會對人的異化、理性原則破滅后的惶惑、自我掙扎的徒勞。在影片中,柯恩兄弟運用其熟練的“反故事”敘事結構,通過暗示、烘托、對比、象征等影視手法表現拉里在遭遇人生困境時的反應,借助拉里的各種可笑言行辛辣諷刺了這個高度“現代化”、“文明化”的社會。影視打破理性化的時間順序,加速節奏的跳躍使得情節缺乏邏輯聯系,常把敘述現實、夢境、臆想、幻覺與回憶混合起來,并大膽破除傳統敘事以時間先后為順序的敘述方法,而采用過去、現在和將來相互顛倒、彼此滲透的結構,在文本的表面雜亂中表現嚴肅哲理。

在《嚴肅的男人》中,柯恩兄弟充分表現了他們的獨特的生活理解視角與編劇才華。他們善于在平凡人物與事件中揭示喜劇色彩,讓平凡的人物與事件在匠心獨具的影視符號組合中顯現其中的人性異化、社會殘酷、生存荒謬。在《嚴肅的男人》中,柯恩兄弟再次展現了他們所擅長的運用影視符號來表達特別的理念和邏輯,把這些可能的生活瑣事同時堆積在一個人身上,用鏡頭剪切描述了一些貌似正常的生活瑣事的荒誕本質。在這個影片中,柯恩兄弟同樣采用了他們一貫喜歡使用的敘事模式,由一個看似平常的事件開始,合情合理導致了另一事件,再進一步導致了同樣情理之中的另一事件,一個接一個,層層推進,精心布局,最后導致結局?？露餍值茉谟捌?利用敘事、光影、聲音、時間等多種電影語言,將黑色幽默演繹得淋漓盡致。

看著影片主人公的遭遇與執著,觀眾在發出會心笑聲的同時,也在領會著柯恩兄弟的良苦用心:用幽默的人生態度拉開與現實的距離,以維護飽受摧殘的人的尊嚴,即所謂的“黑色幽默”。柯恩兄弟的作品,似乎在揭示,黑色幽默不僅一種影片敘事的手段,更是一種荒謬人生的無解之解。

注釋

[1][法]薩特:《他人就是地獄》,周煦良等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1頁,

[2][英]齊格蒙特?鮑曼:《個體化社會》,范祥濤譯,上海三聯書店,2002年,第225頁,

[3][法]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三聯書店,1997年第二版,第80頁,

[4][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