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沃茲沃思

〔英〕奈保爾

每天都有三個乞丐準時來到米格爾大街好客的住戶門口乞討。有時，我們也布施流浪漢。一天下午大約四點鐘的時候，來了一個令人奇怪的流浪漢。我放學回家，剛剛換好便服，便聽到他在叫我：“小弟弟，我可以進你家的院子嗎？”

他身材瘦小，穿戴整齊。

我問道：“你想干啥？”

他說：“我想看看你家的蜜蜂?！?/p>

我家院里有四棵大王棕櫚樹，上面聚集了不請自來的蜜蜂。

我跑上臺階，喊道：“媽，有一個人在院子里，他說想看看蜜蜂?！?/p>

媽媽走出來，上下打量著他，極不友善地問：“你想干啥？”

那人說：“我想看看你們的蜜蜂?！?/p>

他的英語講得太好了，簡直有些近乎做作。我看出媽媽有些不放心。

她對我說：“待在這兒，他看蜜蜂時盯著他點兒。”

那人說：“謝謝您，太太。今天您做了件好事?！?/p>

他講得極緩慢、極準確，仿佛說出的每個字都要花掉他的錢一樣。

我們一塊兒看著蜜蜂，他和我，蹲在棕櫚樹下，大約有一個小時的光景。

那人說：“我喜歡看蜜蜂。小弟弟，你喜歡看蜜蜂嗎？”

我說：“我可沒這工夫?！?/p>

他沮喪地搖著頭，說：“我就愛干這個，就是看。我能一連看上好幾天。你看過螞蟻嗎？還有蝎子、蜈蚣和兩棲鯢什么的，你都看過嗎？”

我搖搖頭。

我說：“你是干什么的，先生？”

他站起身來說：“我是詩人?！?/p>

“是個好詩人嗎？”我問道。

“世界上偉大的詩人。”他說。

“你叫啥名，先生？”

“B.沃茲沃思?！?/p>

“B是比爾的意思吧？”

“是布萊克，布萊克·沃茲沃思。懷特·沃茲沃思是我哥哥，我們心心相通。就是看到一朵像牽牛花一樣的小花，我都想哭出來。”

我問：“你為啥哭？”

“為啥，孩子？為啥？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啦。要知道，你也會成為詩人。你成了詩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會使你哭出來的?！?/p>

我笑不出來。

他問：“你喜歡媽媽嗎？”

“她不打我的時候喜歡?！?/p>

他從后褲兜里掏出一張印有鉛字的紙片，說：“上面是一首描寫母親的最偉大的詩篇，我打算賤賣給你，只要四分錢。”

我跑進屋，問道：“媽，你想花四分錢買一首詩嗎？”

媽媽說：“你聽著，告訴那個該死的家伙，趕快給我夾起尾巴滾出去！”

我對沃茲沃思說：“媽媽說，她沒有四分錢?！?/p>

沃茲沃思說：“這就是詩人的遭遇?！?/p>

他把那張紙片放回褲兜，好像并不介意。

我說：“像你這樣到處轉悠著賣詩倒挺有意思。只有那些唱克利普索小調的人才干這種事。有很多人買嗎？”

他說：“從來沒人買過?！?/p>

“那你為什么還要四處轉悠？”

他說：“這樣我就可以看到許多東西，我還一直希望遇到別的詩人。”

我說：“你真的認為我會成為一個詩人嗎？”

“你像我一樣有才華。”他說。

后來，沃茲沃思走了，我暗自祈禱，但愿還能再見到他。

大約一周以后的一天下午，在放學的路上，我在米格爾街的拐角處又見到了他。

他說：“我已經等你很久了?！?/p>

我問：“賣掉詩了嗎？”

他搖搖頭。

他說：“我院里有棵挺好看的芒果樹，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F在芒果都熟透了，紅彤彤的，果汁又多又甜。我就為了這事在這兒等你，一來告訴你，二來請你去吃芒果?！?/p>

他住在阿爾貝托街上的一間小棚屋里，正好在街中心。院子里綠蔭蔽日，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樹，還有一棵可可樹和一棵李子樹。這地方看上去很荒涼，好像根本不在城里。在那里一點兒都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混凝土建筑。

他說得沒錯，芒果汁又多又甜。我一連吃了六個。橘黃的芒果汁順著胳膊一直流到我的臂肘上，從嘴角流到下巴上，我的襯衫也染上了果汁。

回到家后，媽媽問我：“你鉆到哪兒去了？你以為你已經長大成人了，可以到處瘋去了？去折條鞭子給我拿來！”

她打得夠狠的，我從家里逃出來，發誓再也不回去了。我來到沃茲沃思家。沃茲沃思說：“別哭了，咱們一塊去散散步吧！”

我停止了哭泣，卻還在抽抽搭搭。我們散著步，走過圣克萊爾大街，來到“大草原”，沿著跑道漫步。

沃茲沃思說：“來，咱們到草坪上躺一會兒，看看天空，我想讓你猜猜那些星星離我們這兒有多遠。”

我按他說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記了一切，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驕傲和愉快。我的氣憤一掃而光，我忘掉了眼淚，忘掉了剛剛飽嘗過的那頓痛打。

當我告訴他我覺得好些了的時候，他就開始告訴我星星的名字。搞不清為什么我對獵戶星座記得尤其牢，直到今天我還能一下子指出它來。

忽然，一道光束照在我臉上，一個警察出現在面前。我們趕緊從草地上站起來。

“你們在這兒干什么？”警察問道。

沃茲沃思說：“已經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p>

從此，我們成了好朋友，沃茲沃思和我。他對我說：“關于我還有芒果樹、可可樹和李子樹的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一定要保守秘密?！蔽移鹆耸?，而且一直守諾。

我很喜歡他的小房間，里面的家具還沒有喬治家臨街的那間屋里的多，但看上去更干凈，也更舒服。

一天我問他：“沃茲沃思先生，你為什么在院里留這么多灌木叢？會不會使這兒太潮濕呀？”

他說：“聽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少年遇見了一位姑娘，他們很快相愛了。他們彼此深深相愛，后來就結婚了。他倆都是詩人，少年喜歡優美的文學，姑娘酷愛花草樹木。他們在一間小房子里生活得非常愉快。有一天，女詩人對那個少年詩人講：‘咱們家里又要增加一個詩人啦！但是那個小詩人并沒有出生，因為姑娘死了，他也跟她去了，死在姑娘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難過，決定從此再也不去動花園里的一草一木。于是，花園留下來了，樹木、花草沒人管理，越長越高。”

我看著沃茲沃思，當他講述這個動人的故事時，顯得更加蒼老。我明白了他的故事。

我們總是一起進行長距離的散步。我們去植物園和巖石花園。黃昏時，我們登上小山，靜靜觀看西班牙港漸漸被黑夜籠罩，城里和碼頭上的輪船漸漸燈火輝煌。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生平第一次做一樣，就像參加圣典一樣鄭重其事。

一天在他家院里，他對我說：“我準備告訴你一個重要的秘密。”

我說：“真的是秘密嗎？”

“這會兒還是秘密?！?/p>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說：“記著，只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寫一首詩。”

“噢?！蔽沂恕?/p>

他說：“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詩，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

我噓了一聲。

他說：“到現在，我已經寫了五年了，再有二十二年就完成了，也就是說，如果我能保持現在這個速度的話?！?/p>

“那么，你現在每天都寫很多嗎？”

他說：“不像以前那樣多了。每月只寫一行，不過肯定是非常出色的一行?！?/p>

我問：“上個月寫的那行是什么？”

他仰起頭看著天空說：“往昔深遠而奧妙?！?/p>

我說：“是行很美的詩?！?/p>

沃茲沃思說：“我希望能把一個月的體會全部傾注到這行詩中去。這樣，二十二年以后我就會寫出一首震撼全人類的詩篇?！?/p>

我充滿了驚嘆之情。

我們一直像往常一樣去散步。一天，我們沿著港口的防波堤走著，我說：“沃茲沃思先生，假如我把這顆釘子扔到海里，你說它能浮起來嗎？”

他說：“世界是奇妙的。把釘子扔下去，咱們看看會怎樣?！?/p>

釘子沉了下去。

我又問：“這個月的詩寫好了嗎？”

然而，他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詩來，只是說：“噢，就要好了，你知道，就要好了?！?/p>

有時我們坐在防波堤上，默默地看著進港的輪船。

從此，我再也沒有聽到那首世界上最偉大的詩。

我覺得他一天天衰老下去。

“你是怎樣生活的，沃茲沃思先生？”有一次我問他。

他說：“你是問我哪里來的錢吧？”

我點點頭。他狡詐地笑了起來。

他說：“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調的季節，去唱小調。”

“這夠你一年生活的嗎？”

“足夠了。”

“等寫完了那首最偉大的詩，你就會成為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了吧？”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里去看望他，發現他躺在他的小床上。他看上去是那么虛弱、蒼老，我真想大哭一場。

他說：“詩寫得不太順利?！?/p>

他并沒看我，而是透過窗戶看著那棵可可樹，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喃喃地訴說著：“二十歲的時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彼哪樧兊酶由n老、疲倦，“可那……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就在這時，我好像被媽媽打了幾個耳光。突然，我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我在他的臉上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誰都會看到的，死神已經爬上那張布滿皺紋的面孔。

他看著我，看見我滿含熱淚，便強掙著坐了起來。

他說：“過來。”我走過去坐到他的膝蓋上。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說你具有詩人的眼光?！?/p>

看上去他并不難過，這使我再也控制不住，大聲哭了起來。

他把我摟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說：“你想聽我再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嗎？”他沖我努力地微笑著。

可是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他說：“我給你講完這個故事后，你要答應我馬上回家，再也不要來看我了，好嗎？”

我點點頭。

他說：“很好，現在聽我講。以前我給你講過的關于少年詩人和女詩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那不是真事，是我編造出來的。還有那些什么作詩和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也是假的。你說這是不是你聽過的最有趣的故事？”

他的聲音中斷了。

我離開了小房子，跑回家去，大哭起來，像詩人一樣，我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后，我又來到阿爾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棟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但也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們扒掉了，一棟二層樓的建筑取代了它。芒果樹、可可樹還有李子樹也被人們砍掉了，留下的只是一片水泥磚鋪成的地面。

一切都好像表明，布萊克·沃茲沃思從來沒有到過這個世界。

（月月鳥摘自《少年文藝·閱讀前線》2009年第11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