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字疊詞流異彩 雙聲疊韻出華章：《雷雨》語言的音樂性論略

□郭懷玉（安陽師范學院， 河南 安陽 455002）

老舍說：“話劇中的對話是要拿到舞臺上，通過演員的口，送到聽眾的耳朵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語言的音樂性。”①應該說，凡是涉及有規律性地組合在一起的節奏和韻律的特質的因素便是音樂性。在音樂中，有的音符組合在一起是樂音，有的組合在一起則是噪音。同樣，在語言中，有的字詞組合在一起很動聽，有的字詞組合在一起就很拗口。曹禺在《雷雨》中適當地運用了許多重字疊詞和雙聲疊韻，增強了語言節奏感和韻律感，客觀上造成了一種音樂的美感。據筆者統計，《雷雨》中重字疊詞就有230多處（這里尚不算“謝謝、爸爸、媽媽、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太太、奶奶”等這樣的非常明顯和常見的重字數目）；寬泛意義上的雙聲疊韻也達到了450余處。

下面，我們按照“漢語語音鏈上的音頓律（d）、平仄律（p）、聲韻律（s）、長短律（c）、快慢律（k）、重輕律（z）和揚抑律（y）七種節奏形式”②來分析曹禺話劇中的九種重字疊詞現象，同時也借有些例證順便把雙聲疊韻論證一番，揭示這些節奏韻律在話劇中是如何形成的（下文中所有例句中加點的詞是當句所要論述的特征詞；加單線或者雙線的詞是除當句所講的特征詞以外的特征詞。筆者注）。

一、AA

“漸漸”、“偷偷”“、慢慢”“、見見”是重字疊音，古時也叫“重言”“、復字”或者“迭字”，這種表達方式首先可以突出詞語的意義，最主要的是它的同聲母和同韻母相間交替出現在一個音步中而形成了聲韻律的美的節奏。在《雷雨》中單是這樣的重字疊音居然達到了120個左右。在例①和②中，周繁漪像一只充滿壓抑、憤懣且富有戰斗性的號角，吹出了追求個性解放、反對封建專制的最強音。而她所吹出的是如此的旋律形式：AA，正如樂譜中的33，11，66，55等音符的重復一樣，雖然表面上是重復，實際上是強調，因為它在心中壓抑已久。這種形式實際上是下面我們要提到的雙聲疊韻的極端化，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它具有節奏明顯、酣暢淋漓的特點。

其次，從寬泛意義上講，這里“小心”（用了三次）和“親戚”應該是雙聲，“瘋病”和“聲音”雖然不是疊韻，但它們也是近似疊韻的詞，所以在此我們也把它們算作寬泛意義的疊韻。我國古代人們早就懂得利用雙聲疊韻來加強文學作品的音樂性，因為“它們是由聲韻律和音頓律相疊而成，客觀上起到與聯綿詞一樣好聽、好讀的效果”③。而聯綿詞又是不可分割的單純詞。前人創造并使用聯綿詞的目的就是為了聲音悅耳動聽，有音樂美感。不過，后來的人也創造出來一些與之相似的“復合詞或臨時組合的詞組。這些音步中也同樣存在著聲韻律和音頓律相疊的節奏形式。也許使用者并未自覺意識到這一點，只是一種偶然的組合，但在實際語言運用中，聽起來與聯綿詞富有同樣的音樂美”④。所以，“適當運用同聲或同韻復疊的方法可以增添語言的音樂性，因為同聲或同韻復疊猶如音樂中的和聲，能產生音響和諧美。”⑤

二、AAA

②魯 貴 好好好，我跟您點燈，外屋黑！

①魯大海對于他的養父魯貴是沒有一點好感的，當然魯貴對魯大海也是很不感興趣的。他倆之間的齟齬是經常存在的，可是彼此之間又不好解釋和表述，因此，他們就通過這種最簡單的單音重復來表達復雜的感情。魯貴作為老仆人，說話比較多，在喝了酒以后更是變本加厲，所以魯大海要概括他為“叨叨叨，叨叨叨”。魯大海的這三個小句逗基本上每逗都是八個字，干脆整齊，節奏明顯，第一句和第三句的韻腳都是ou，顯得犀利逼人，整齊酣暢。而②魯貴對周沖所說的話則顯現出他那種趨炎附勢而又忙不失迭致使節奏多變，話語變得滑稽可笑。“好好好”以及“點燈”、“外屋”兩個雙聲詞也是清晰明亮，很像魯貴平常習慣照顧二少爺的樣子，既順口又流利。但是，不管怎么說，三個字重在一起的“AAA”形式很像樂譜中單音重復演奏，如果有這樣形式的兩次以上的組合的話，它就形成語音鏈上等音長序列和音空，所以它也符合音頓律節奏形式。它給聽眾帶來的是平凡與松弛，有調整節奏的作用。

三、AAB

①魯 貴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氣倒是呱呱叫啊。

②魯四鳳 老爺還是那樣。除了會客，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

首先，魯四鳳在周家確實有些變化。第一，她對周家的老爺印象不錯，不像魯大海所說的周樸園那樣；第二，她也沾染上一些渴慕虛榮的心理習慣；第三，她慢慢地與整個周家會協調起來，應該說，她比她的母親魯侍萍要走得遠。所以，魯貴不止一次地說四鳳的“脾氣”（“脾氣”也算疊韻）不小。其次魯四鳳還是天真地認為，老爺“念念經，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就是修養到家了，舍去人間煙火了，什么都看穿了。因此，四鳳和《雷雨》的主旋律有些吻合，從字面上就可以直接看出：“客”、“坐”、“說”是很上口的，她對周家有些認可。再則就是她那種漫不經心的語言的顯露。由于篇幅緣故，我們只對下面半句話進行稍有層次的節律分析。

這里首先應該提到的是運用了漢語節奏中的套疊現象。“相疊就是在同一周期中存在著多種節奏形式。相套就是在大周期中包含著小周期。”⑥而“漢語節奏的套疊規律也是漢語音樂美的組合規律”⑦。比如，“念念經”、“打打坐”分別遵循了音頓律和聲韻律，“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也都符合聲韻律、平仄律和重輕律；而“念念經”和“打打坐”在一起又運用了音頓律和重輕律；“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彼此之間又是音頓律、重輕律和揚抑律的綜合使用。整個例句“念念經，打打坐”與“在家里一句話也不說”的大組合上也符合音頓律、快慢律、長短律、聲韻律、重輕律和揚抑律。

四、ABA

魯侍萍是個具有二律悖反悲劇性格⑧的婦女形象。她本為周樸園的下人，后與周戀愛生子又被遺棄，跳河自殺遇救而茍活，所以她一直是以一種猶豫商量的口氣與人講話。這次遭遇周樸園也是巧合，雖然還是商量的口氣，但滄桑了許多。她像一支時而低沉凄慘時而憤激蒼涼而又嗚咽悲鳴的“南方嗩吶”，吹奏出她悲愴而又多舛的人生。ABA這種結構形式和發音規律很像樂譜中嗩吶吹奏出的《蘭花花》中的第二小節和最后一小節中的676、656這種單位音樂結構抒情形式。

五、ABB

魯大海和繁漪是《雷雨》中具有“雷雨”性格的兩個人物。魯大海是比較典型的靠出苦力為生的工人階級代表，他連自己的生身父親都不知道是誰，更沒有想到他和工人們反對的董事長周樸園就是他的父親，他只賣力氣掙錢吃飯，他十分痛恨那些靠不義之財發家的人，更對那些沒有骨氣的同伴痛心疾首。所以他的感情是沉悶的，是壓抑的。而繁漪呢，雖然處在上層，但受的是同階層人的壓迫和欺負。她陪著周樸園這個活閻王十八年，她沒有自由，沒有愛情，沒有親人，而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周萍又要急于拋棄她，因此，她的感情更是壓抑、憤懣。“陰沉沉”和“熱烈烈”恰如低沉的大提琴奏出的宏大而壯闊，沖擊力和共鳴性極強的音符，傳達出他們發自內心的聲音。就像《三十里鋪》里的兩個小節中的音樂單位1 2 2、5 11、5-4·4一樣。

六、AABB：

①魯 貴 你看，剛才我走到下房，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館跟我要賬，當著的人，我看沒有二十塊錢，簡直圓不下這個臉。

③魯 貴 就在這張桌上點著一支要滅不滅的洋蠟燭，我地看見兩個穿著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著，像是一男一女，背朝著我，那個女鬼像是靠著男鬼的身邊哭，那個男鬼低著頭直嘆氣。

①《雷雨》中魯貴的這句話，是很上耳的。在“上上下下”這個名詞重疊的前后，本身就含有另外一種押韻方式——隨韻：“房”和“賬”押韻，“錢”和“臉”押韻，所以再加上“上上下下”就把魯貴的那種喋喋不休、油腔滑調、勢利粗鄙的嘴臉揭示出來了。魯貴，在《雷雨》中是唯一的和整個氛圍相協調一致的人，所以他的話就顯得特別流利，特別上口上耳，好像全世界的公理都在他的手里似的，他的全部話語就如樂器中的吹著高調的巴松一樣，是一個典型的小丑形象：他明明是周樸園的一條狗，可他偏偏覺得自己很“高貴”；因為他是一條“高貴”的狗，所以他成了所謂的“上”，那些人則成了所謂的“下”，“下”給“上”討賬，故他“圓不下這個臉”。②效果同上。③由三個字的成型音節變為四個字，這也是節奏變化形式。“呂叔湘先生指出：不得不承認2+2的四音節也是現代漢語里的一種重節奏傾向。”⑨因為“音節異同對立統一構成聲韻律基本節奏單元的，還有很多復疊形式（ABCB，ABAC，ABAB，AABB等）”⑩。但是單這一句話就占了三種，而且這句話還全部符合音頓律、快慢律、聲韻律、平仄律、重輕律、長短律和揚抑律七種形式，所以具有很強的音樂性。

七、ABAB

周樸園基本上在任何時候都是以一種智者、長者的身份出現。因為他留過學，還擁有一個煤礦實業公司，在劇中他又是一個長輩，所以他的居高臨下就不足為奇了，當然在他在平時說話時的語調就顯得平穩而緩和，甚至有些意味深長。不管是“打聽打聽”還是“安慰安慰”都與樂曲中6565、2121、2323、6767、3434等諸如此類的音樂節拍中的形式效果是大致一樣的，它表現的是一種細細演進、穩穩熨帖的態度和行為。

八、ABAC

周萍和大海雖是親兄弟，四鳳又是他們同母異父的妹妹，但他們兄妹心中所流淌的心曲是完全不一樣的：周萍對繁漪的極力擺脫，困獸猶斗；魯大海對周樸園的直接揭露，怒言咒罵；魯四鳳對哥哥的婉言相勸，善意斡旋，使這三個具有相同的ABAC形式的詞語非常像3432、2123、2421、6765、3532，重復強調卻稍有變化，雖然具有同樣的節奏韻律但卻各自表現不同意義的文學語言內涵和音樂特征美感。

九、ABCB

這是魯貴訓導他的兩個孩子魯大海和魯四鳳的話，充分顯出了他的狡猾和老到，把那種父為子綱的神情表現得惟妙惟肖。“胡闖亂闖”、“吃著喝著”與5242、6545、5323、3121、7565、1232非常相似，從聽覺意義上來講，偶字的重復使用一般能使聽眾感到更為舒適、穩重。雖然“吃著喝著”等并不是典型意義上的ABCB形式，但是它所含有的音頓律和聲韻律已經壓倒了語言結構。闖走錯了。

②魯 貴 錢不錢，你沒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這兒周家大公館幫主兒，這兩年盡聽你媽媽的話，你能每天

① 克瑩、李穎：《老舍的話劇藝術》，文化藝術出版社，1982年版，第111頁。

②③④⑥⑦⑨⑩ 吳潔敏、朱宏達：《漢語節律學》，語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第115頁，第115頁，第114頁，第114頁，第108頁，第110頁。

⑤ 張靜、鄭遠漢：《修辭學教程》，河南教育出版社、香港文化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64頁。

⑧ 郭懷玉：《愛與恨的二律悖反》，《廣西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